不要指望拒絕思考的人具有良知
01
王小帥的新電影《地久天長》講述了兩個家庭命運無常的故事。
劉耀軍和沈英明是同事，平日裡以兄弟相稱，就好似郭嘯天與楊鐵心。
兩家的孩子劉星和沈浩又恰好同一天生日，兩個家庭更加親好，一起為孩子過生日，一起去公園划船。
兩件意外的事情，打破了兩家人本以為會“地久天長”的親密關係。
劉家妻子王麗雲意外懷上了二胎，沈家妻子李海燕是計生辦幹部，那時計生政策是國策，李海燕毫不徇私，軟硬兼施，逼著王麗雲去做了墮胎手術。
手術不順利，大出血，王麗雲從此失去生育能力。
兩家人自此貌合神離。
兩個孩子不知道大人間的事情，仍舊在一起玩。
上學的路上有個水庫，沈浩經常下去游泳，劉星膽子小，只在旁邊看著，不敢下水。其他小孩子嘲笑劉星，沈浩臉上掛不住，強推著劉星下了水庫。
結果，劉星溺亡。
失去獨子，劉家頓時沒了活力，了無生氣，陷於泥濘中的人，帶著泥濘繼續前行。
時間已經停止，剩下的就是等著慢慢變老，如同《海邊的曼徹斯特》一樣，耗盡一生去治癒痛入骨髓的失去。
以後的大半部電影，在講述劉家夫妻如何努力與命運和解。最後，他們沉默了，放下了，和解了，團圓了。
或許導演認為，唯有沉默和原諒，才能地久天長。
02
劉家美好寧靜的生活滑入深淵，源自於二件事情。
一是妻子被強行墮胎後無法生育，二是獨子溺水，都與沈家有關。
但沈家有過錯麼？似乎沒有。
李海燕強拉著王麗雲去墮胎，是她作為計生幹部的本職工作。劉星的落水，應該算是一場意外。
很多年後，沈英明跟兒子浩浩說，我們兩家的事情，既不能怨你，也不能怨你媽。
浩浩理直氣壯地回答，對啊，我媽那樣做，是因為那是她的工作。
用不著受害者來諒解，他們其實早就原諒了自己。
我曾經問一位朋友，什麼叫平庸之惡？
她推薦我看這部電影，說看完自然就明白了。
沒有思想、沒有自我、沒有個性，更不會分辨是非的人，他們淪為制度的工具，做出制度要求的違反人性的惡。
這種惡，就是平庸之惡。
很多普通人的生活裡充斥的，並不是大惡之人，而是這樣沒有個性，沒有思想的平庸之惡。
把過錯推給體制、時代和命運，從未反思過個體間雜其中的惡意。
李海燕一家，便是這種平庸且狠毒的惡人。
03
1961年4月11日，以色列一家法院進行了一場針對二戰戰犯的審訊。
被審者是一位體型瘦削的德國男人，他的名字叫做阿道夫·艾希曼，納粹黨的重要成員，日常工作是將猶太人運送到納粹制定的地點。
法官認定，他曾經將六百萬猶太人送到死亡集中營，因此判定他死刑。
艾希曼覺得非常委屈，他辯解道，我只是在完成我的本職工作，我並沒有殺人。
的確，他只是個普通的德國人，沒有政治野心，也沒有強烈的反猶情節，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那天的旁聽席上，坐著一位猶太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她打量著這位受審者。
無論怎麼說，這個人的所有方面都是難以形容的低階，沒有價值，他就是一個傻瓜、小丑，一個停止了思考的人
那麼，一個小人物為何會成為殘忍的屠夫？
漢娜由此提出了一個平庸之惡的觀點。
這世上最極端的惡，其實是由無名之輩所犯的，是由那些沒有動機，沒經過思考，沒有兇狠性格或邪惡念頭之人所犯的，是由那些拒絕讓自己成為有個性的人所犯的。
她筆下的艾希曼，總是強調自己的職責，認為每個人都只是在儘自己的本分，而且大家都這麼做，不會錯的，況且領導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除此之外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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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曼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零件，除了聽從機器的安排，別無選擇。強大的機器帶來的任何後果，都與他無關。因為，他沒有力量改變機器前進的方向。
艾希曼並不愚蠢，只是不願意思考，不作出判斷，隨波逐流的盲從。
無數個體疊加這種盲從，則會導致巨大的災難，如同雪崩。
平庸之惡絕非輕惡，而是極端的惡，因為其虛假、和善，充滿表層的正義，以及政治的正確。
04
電影《朗讀者》，講述的也是關於納粹的故事。
凱特溫斯萊特飾演的女工漢娜，為納粹看守集中營。受審的時候，堅持認為自己就是在做一項普通的工作而已。
每月從60個囚犯中挑出10個來去送死是合法的，這是她的工作，她要給新來的囚犯騰地方，要不然集中營會人滿為患。
她堅持不開啟已經著火的教堂大門之鎖是理所當然，是職責所在，她是看守，她不能讓囚犯逃跑。
漢娜受審的時候，同樣堅持認為自己就是在做一項普通的工作而已。
對每一個個體來說，這些都是日常的工作，或者謀生的手段，背後沒有對誰的愛，或者恨。
法官質問她，作為柏林牆的守衛，你不可以不執行上級命令，但你可以打不準，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在那樣的時刻，你有將槍口抬高一釐米的權力，這是你應當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
漢娜回答法官，換成是你，你該如何？
電影《竊聽風暴》裡，特工魏斯曼奉命監聽作家德萊曼，而在監聽過程中，他的良知被喚醒，寧願自己丟掉工作，也要選擇幫助作家。
在服從命令和良知之間，魏斯曼選擇了良知。
法官的意思，漢娜也可以如同魏斯曼，選擇良知，放下惡意。
但真實的情況又是怎樣的？
電影《竊聽風暴》去東德監獄取景，監獄長拒絕了。
因為，“整個東德歷史，像魏斯曼這樣‘良心發現’的秘密警察，對不起，一個都沒有。”
05
土耳其小鎮上的一家養羊場，1500只羊集體自殺，義無反顧地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當時的情形，頭羊突然飛快地衝到懸崖，縱身一躍，血肉模糊，粉身碎骨。後面的羊群不管不顧地跟著，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死不旋踵。
牧羊有頭羊機制，只要訓練出頭羊，整個羊群的管理就非常簡單。頭羊怎麼做，羊群就會跟著如此做。
頭羊理論同樣適用於人類，人類有著明顯的從眾心理。
人們對群體裡內充滿默契的一致性公開觀點，會選擇首先保持預設的態度。
同時，人們喜歡用孤立的方式來對待那些觀點不一致的人，而對孤立的恐懼使得集體中另一種聲音隨之選擇沉默。
這便是人們慣於盲從、被帶節奏的原因，省力，不用費心去思考，以及安全、沒有風險。
壞處便是，交出了自己的大腦，變成了“行屍走肉”，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
思想被抽空了，庸才自然會心悅誠服地被人牽著鼻子走。
06
平庸之惡說的是不作思考的盲從，無關乎智慧。
而善良是需要智慧的，只有持續思考，保持個體的獨立意識，不盲從，不輕信，才能做到真正的善良。
我們常說，善良是一種選擇，便是這個道理。
參考資料：
1，《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於平庸的惡的報告》，漢娜·阿倫特，2016，譯林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