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將衛珖的人全數趕出朝堂之後,我睡了個難得的好覺。

夢裡我終於不用擔心有人會奪了我的皇權,也終於不用再擔心那些諫官們會將我罵得狗血淋頭。

真是快樂極了。

可快樂沒兩天,讓人頭疼的事情就來了。

這一批查辦的人太多,朝中事情無人處置,一大堆的事務被積壓在議事殿中。我看著那一摞摞的奏摺,從心底裡想要逃離。

無奈之下,我決定再點人入中府,協助我處置朝政。

在父皇最初設定中府的時候,只給了他們九個位置,往後多年多有增刪,少則五六人,多不過九十人。這對於如今龐大的奏事量而言,實在是太少了。

所以我破了例,將中府的人提升至十五人,點選了一批我認可的朝臣入幕中府,協助我處理朝政。

大概是因為清洗過朝堂的緣故,這次的改制並沒有多少人提出異議,即便有也很快湮滅在其他的聲音當中了。

有了中府的從旁協助,我的日子自然過得輕快許多。

轉眼間已是我即位的第九個年頭。

如今我根基穩固,既沒有了衛珖黨羽的鉗制,討厭的人又沒有機會再在我眼前不對付。就連蠻胡也成日跟盛國方向死磕,兩者都沒有其他的心思來理會大成。

這樣舒坦的日子,不改個元紀念一下,都有些對不起這種海晏河清。

於是這一年我將永昌改作了隆興。

將衛珖新法廢除的這兩年,內帑日漸充裕,不再有往年捉襟見肘的情況出現。這便越發讓我覺得,廢除衛珖新法這件事是對的。

而且,如今我將中府的職權日漸加重,決議小事,核議大事。但衛珖說過,中府的職權不能過重,否則必然會威脅到皇權,皇權不固,則朝野上下的種種指令便無法下達。

為此我特地將監察司所轄的權利也提了上來,我要讓他們成為我在朝中的眼,將中府的有心之人死死遏止住。

唯有如此,朝局方能平衡。

朝局平衡則天下大安。

身為皇帝,若是連朝局都制衡不了,又如何能夠制衡天下呢?

得益於全新制度的推行,隆興二年,我將原本一日一次的朝會制度改成了三日一朝,唯有重大事情才會加開早朝或者午朝,其餘的事情則有中府核議,或者送到議事殿來交我裁決。

至於剩餘的時間,我常常沉湎後宮。並不是我有多愛重後宮的嬪妃們,而是……太無趣了。

朝堂穩固,大權在握。

卻反而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有時候,看著後宮的鶯鶯燕燕,笑語歡聲,我卻好像覺得她們同我所在的並不是一個世界。我的世界裡,唯有我一個人,喧囂歌舞在我眼前,我卻只能看見而聽不見,而我則處於一片沉沉黑暗中,靜靜地旁觀。

又有個嬪妃笑著迎上前來,我呆呆地看著她,好像很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誰。

無盡的恭維與套話,讓我的耳朵都生了繭子,我看著她,她好像還活著,卻又好像已經死在了這深宮,死在了權欲和鬥爭當中。

我想衛珖了。

想阿爹,想阿孃,甚至……

還想沈珀了。

至少他們在的時候,雖有爭吵,我卻還能感受到他們熾熱的溫度。不像現在,熱熱鬧鬧卻又冷到了心底去。

於是我問周八,沈珀成親有幾年了吧?

周八回答,快三年了。

她的夫君現在是什麼身份?

周八又答,仍是輕襲營的將軍。

這不妥當。

大成的長公主,怎麼能夠只嫁給一個將軍?

周八有些緊張,他提醒我說,如果我逼迫沈珀改嫁是絕對不可能的,更何況她的手上還有兵權。

——我還不至於……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周八的印象裡變成了這樣荒唐的人?

我只是厭憎沈珀罷了,可逼人改嫁這種缺了大德的事兒,我還真做不出來。

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讓人給沈珀送了一份遲到三年的詔書,詔書上將她夫君封為了東平侯,賜下了食邑三千戶。

我不知道沈珀在接到這封詔書的時候,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但起碼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些,我給了她夫君一個在朝的名份,自此之後她的婚姻被大成皇室正統正式承認了。

朝中不是沒有人質疑過我為什麼態度會有這麼大的轉變——真要說的話,只能是時間太久,我快要忘了我為什麼恨沈珀,為什麼恨著所有的人,甚至為什麼會恨著衛珖。

午夜夢迴,淚溼枕巾。

我已經感受不到當年集攬皇權帶給我的快感,只有寂寞與孤獨,夜夜恨不得將我吞噬。

所有的人都離我而去了,而圍繞在我身邊的人,他們只是因為我是皇帝而簇擁,卻不因為我是沈常而留戀。

明明我已經得到了一切,可為什麼還會這樣呢?

這樣的心境日日折磨得我不想在宮中久待,所以我常常領著人去往獵場行獵,那裡天高地遠,地廣人稀,反而比重重宮室更讓我擁有歸宿感。

分明我的妻兒都在那裡,可為何……

我想不通,也不想再去細想,人生得意須盡歡,唯有眼下的酣暢才是最真實的。

行獵的時候,總要有些人陪著才有趣。世家子弟多擅長騎射,自然而然的我同他們玩到了一起。當年衛珖還在的時候,曾經告誡過我,不要給他們擅柄予權的機會,否則世家做大,朝堂又要掀起腥風血雨。

這件事情我牢牢記著。

所以這些世家子們會不會治國,我不清楚,但我肯定的是,他們真的很會打獵。

只從獵場的草皮便能知道這裡生長有什麼樣的野獸,大約有多少窩,潛藏何處,如何能獵得——可惜了,這樣好的能力竟派不上用場,實在令人遺憾。

那天,他們收穫頗豐,打回來了一大堆的東西,還興高采烈地對我說,他們還尋到了一片鹿群,就在獵場的東南角。

逐鹿?

有意思。

還等什麼?

我取了披風,信手往身上一套,邀了幾個親隨的人,各點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就去了。

按照他們所說的方向,隊伍便散開四下搜尋起來,若是碰上鹿群,便用響箭發訊號,眾人再從不同的方向包過去。

很快我們便找到了那個鹿群。

這鹿群不小,大約有十來二十頭鹿,為首是頭高大的公鹿,它有著一對極為繁複華麗的鹿角,仿若未覆草葉的茂盛樹冠,於低矮的母鹿中央屹立的模樣,十分顯眼。

眾人看了都紛紛讚歎不已,還未獵到鹿便已經向我討賞,說這對鹿角好看得很,若是獵得不知可否賞了他們?

我一向不在意獵物最後的去向,便隨口應了下來。

眼見著四方人馬已經將鹿群包圍了起來,但整個鹿群卻毫無察覺地低頭啃食野草,唯有公鹿傲立在一塊山石上,高昂著頭顱睥睨周遭,像是嗅到了什麼危機似的四下張望。

它那雙眼黑得透出光,哪怕隔得這般遠,都藏不住其中的靈動。

好看極了。

也誘人極了。

我屏氣凝神,彎弓搭箭——這樣好的鹿可不能因為射偏而傷了它的皮毛。

就在這時,一旁一隻幼鹿甩著尾巴懵懵懂懂地走了過來,它渾然不知周遭已經暗伏危險,而是來到公鹿的身前吃著草葉,時不時地用頭蹭著公鹿,同它撒嬌。

公鹿起初還在警戒,可被幼鹿纏不過,遂低了頭輕輕舔舐著它的額頭,而後親暱地用頭蹭著那頭幼鹿。

我一時愣了,開弓的手僵在那裡,放不開也拉不動。

幼鹿已經將公鹿的心思全部分走,此時的公鹿正全神貫注地哄著小鹿開心,小鹿在它的腿邊打旋,來回蹭著,似是還要讓它再繼續一同玩耍。

公鹿便依了它,低下高傲的頭顱蹭著小鹿,邊蹭邊舔,方才機警的眼中盡是憐愛。

我的心就像是驀然之間被揪住了似的,亂了呼吸。就連開弓的雙手都輕顫著。

一旁的人催促著我,錯過了這樣好的時機,驚動了鹿群便再難獵到了。

而我卻充耳不聞,只是兀自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勾弦的手就好像僵了一般。

一聲弦驚,我驟然反應過來,才赫然看見手中的那支箭已經鬆脫出去,正好射偏在了公鹿的腳底。

它發出警告的鹿鳴,剎那之間驚動了整個鹿群。所有的鹿都慌了,就連那隻幼鹿也茫然四顧,焦急地四處尋找著,公鹿見狀,用頭推搡著幼鹿,擋在它的身後推動著它離開。那小鹿終於反應過來,突然撒開了四蹄跑了起來,公鹿見狀隨後趕緊跟上……

眾人見狀,紛紛從埋伏的地方竄了出來,圍堵鹿群。

而這時,我卻突然發出了一聲呵斥:“都不許動!”

他們便愣了,我看著倉皇逃竄的鹿群,下了一道命令。

誰也不許動。

放它們走。

所有的人都愣了,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何會下這樣的旨意。

陛下,多好的一群鹿啊,錯過了可就再難遇上了。

是啊,錯過了,就再也不會有了……

我看著護著小鹿奔向遠方的公鹿,心裡就像是被堵住似的,鼻子發酸,眼睛發脹。

可我還是要放它們走。

因為我……不忍——一個對於獵手來說,堪稱荒唐的理由。

我看著絕塵而去的鹿群,最終還是攔住了所有的人。

那頭公鹿似乎發覺了什麼,它放緩了步子,站在高地扭頭向我望來,靈動漆黑的雙眸,遠遠地打量著我,像是能將我看穿看透。

小鹿已經不見了身影。

高石之上,只剩下了它。

它望著我,我望著它。

忽然間,淚就落了。

那天什麼也沒有獵到我就回了營。

回到行營,我發洩似的扯下了披風,將周圍的人全部叱走。

滾!

都滾!

誰也不要來煩我。

我聽著他們低聲打聽,問我究竟是出來什麼事?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旁人又怎麼知道呢?

很快,營帳之中就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坐在行軍床上,抬頭看向營帳頂端,胸中的濁氣一陣一陣地往外湧著。我一聲一聲地往外嗽著,嗽著嗽著便好像笑出了聲,笑著笑著眼淚便好像控制不住了,一包一包地滾落了下來……

第二天我就扔下所有人回了宮。

我重新回到了議事殿,將荒廢的政務都搬了出來,叫上了中府的人一起批覆。

也不知道中府的人怎麼搞的,東南海患的摺子壓了一堆也沒有給我奏報過來,隨手摸出一本提到的就是有關海患的事情。

我讓周八將所有有關海患的摺子都整理了出來,然後叫上了兵部的人一同參詳。

他們說,對於水戰,兵部有經驗的人實在太少了,所以大多數時候只能依賴前線將領們的自行決策。

是讓他們自行決策,不是讓他們聽之任之,把海防搞得稀巴爛!

兵部跪著,一句話都不肯說。

我問他們為什麼不說話,他們卻說,不是將領們要聽之任之,而是因為會掌海防的人都被撤了。

哪個王八羔子撤的?

沒人回答。

我又問了一遍。

這才有個膽子大點的站了出來,告訴我,那個王八羔子就是我。

我?

我被氣笑了,遂問他們,我什麼時候撤過海防將領?

兵部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把那個膽大的給推出來了。結果解釋還沒出來,他非要讓我先赦他無罪。

為了聽解釋,我只能點頭允了。

然後他就說了,是當年我裁撤衛珖一派黨羽的時候把人給拉下來的,海防將領多是當年衛珖親點,所以衛珖案後,海防諸將大多都受到了牽連。

我抿緊了嘴唇,不想多說一句話。

底下的人也老實,安安靜靜的保持著令人尷尬的沉默。

怎麼辦?

下旨復職意味著我得承認,當年衛珖案是我錯了;不復職,又要讓那群根本不通海防的人繼續在海邊上造孽。

我左思右想了半天,也沒能夠給自己找個好臺階下。

不過好在,如今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很快就有個聰明的給了個建議,要不把吏部的叫過來,讓他們新舉薦一批上來。

新舉薦的……

我遲疑了下,還是同意了。

可心裡卻還是很猶豫。

海防一事不是小事,新舉薦的全無經驗的將領就這麼送到船上去,結果和現在能有多少的不同?

但總好過現在這樣僵著吧。

很快吏部的人就來了,兵部將這件事情同他們說了一通,吏部便備好了一份名單,交給了我。

名字還是當年熟悉的那些名字,只不過讓他們官復原職的說法換了個徹底。

不是官復原職,而是重新考核,才華出眾,遂由吏部兵部,再度舉薦提拔。

事情還是這麼個事情,可繞了這一通彎之後,心裡卻舒服了許多。

不得不承認,吏部和兵部這件事情辦的確實漂亮,很合我的心意。

海防的將領們重新換了上來,海防的軍備自然也重新跟了上去。雖說我當年那般對衛珖,可歸根結底,也只有他點選的人用得最為順手。

時間久了,當初那一上頭怒氣也漸漸消了,偶爾回想起來也難免愧疚。

我撥出一口氣,斂了神思,用冷水澆了把臉,將這樣的念頭重新壓了下去。

自從將水師眾將重新換上之後,東南一線的奏報便好看了很多,雖說海盜之患暫未平息,但起碼沒有以前那般猖獗了。

也算是半件好事。

為什麼是半件?

主要是我對現在的結果並不滿意,我更想讓他們根除海患。

可他們卻說,這件事情急不得,海事不比陸戰,更靠天意。若想要根除海患,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以天時最為關鍵,若是天公不作美,哪怕軍備再強大,也有頃刻之間覆滅碧波的兇險。

無奈之下我只能耐下心,好好地等著。

說起陸戰,這些年來,河西丟失的十八重鎮一直是我心頭的一根刺。

時至今日,我還在思考,衛珖當年不打河西,究竟是如奏摺上所說,是因為怕黨羽湮滅河西,造成勢力頹唐。還是因為真的是災情攔住了河西的戰役。

可兩線作戰未必不行。

這個心結折磨得我每天望著沙盤上丟失的那塊地就渾身不自在。

終於,我還是沒忍住,將收復河西一事放到了朝上說。

反對聲有,附和聲也有。

反對的人說,此時收復河西不是好時候,大成還沒有緩過勁來,貿然收復空耗錢糧不說,而且還難以治理。

而附和聲則是與我所想相同,丟失國土,是大成國恥,不復河西,何以心安?

時隔多年,朝堂上終於再度起了爭執。

雖然不如以往吵得不可開交,好歹也算是有來有往,聲浪迭起。

兩方辯論之下,我最終還是選定了出擊河西的方案,畢竟河西不收,只怕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睡個好覺。

考慮到當年衛珖摺子中提到的大成國力一事,我還是選了個折衷的方案,那就是收復河西歸收復河西,可十八個重鎮未必需要一次性收歸回來。

這樣前線將領們的壓力也就小了許多。

點齊兵馬軍備,光復之師自隆興二年開拔,前往河西。

這一仗我將當年衛珖的那一套原封不動地照搬了出來,五十七個驛站再度進入備戰狀態,戰報最快兩至三日便可到達我的案頭,前線和後方同時為這場戰役做參詳。

只是這樣做增加了許多平白的開支,戶部反覆強調,這一仗不能拖久,久則傷國。

誰都想速戰速決,奈何河西蠻胡強大,大成的戰線只能一寸一寸地往外頭壓。

河西這一戰打了三年多一點,原先的十八個鎮收回了四個。剩下散落的十三個鎮,因為戰線需要拉長,而戶部的後勤補給短缺,所以不得不停止了腳步。

說不上來滿意,但也說不上來不滿意。

只能說這樣的戰績平平無奇,勉強算在意料之中。

可唯一不好的是,這些年四鎮落在蠻胡手中,他們不善經營,原先富庶城鎮已經被敗成蠻荒苦寒之地,更有無度的燒殺劫掠,如今的四鎮猶如風燭殘年的老者,苟延殘喘。

直到對四鎮詳細分析奏報傳到我案頭時,我才忽然明白了,衛珖當年勸告我不要輕易收復十八鎮的原因。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

這句話放到土地的歸屬上也一樣受用。

可如今打都打下來了,總不能再扔掉不是?

我不得不硬著頭皮,點選官員重新去治理新收回四個城鎮。除了收復故土的榮光,這一仗大成什麼沒得到。

但好歹也算是勝了……

該做的面子總得做點。

所以那一年我又改了元,將隆興改做了嘉泰。

嘉泰元年,西征的大軍回來了。

我在宮中宴請了眾人——他們大多都是衛珖當年的門生,所以這場飲宴氣氛難免有些微妙。

好在他們還算清楚,他們效忠的是皇帝,而不是衛珖。當飲宴開始之後,氣氛也就漸漸輕鬆了起來。

很快,歌舞就上來了。

仍是那熟悉的絲竹管絃,蛾眉細腰。

膩了。

但將領們卻看得高興。

我自然得作陪,然後百無聊賴地在上頭一杯杯地飲酒,內心暗自腹誹,世家子們操辦的宴會越來越無趣了。

像是天意要在冥冥之中來反駁我一樣,一個人的出現讓我原本散亂的神思忽而凝聚了起來。

他是個舞者,跳的是邊塞最有名的破陣舞,一舉一動剛柔並濟,在一眾鶯鶯燕燕裡很是亮眼。

但這不是他吸引我的地方,真正吸引我的是他的眉眼。

他的眉眼間與一個人有幾分肖似。

一個……

我一直愛著,卻也一直恨著的人。

所以當他來到面前,向我敬獻禮物的時候,我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愣在那裡。

我凝望著他,捧著酒杯都忘了喝。

他抬頭喚了我一聲。

我聽見了,可身子卻動不了。

與他對視的剎那,彷彿回到了許多年以前,那一巴掌裹著勁風下來,我連躲閃的機會都沒有。

陛下。

更多的人喚著我。

才將我的軀殼和魂靈都拉回了這個世界。

他衝我嫣然一笑,討要著封賞。

封賞?

我低頭看了眼酒杯,杯裡是我自己的倒影——我有什麼能給他的呢?要不……

你可願入宮?

我問他。

不知是他涉事不深,還是涉事太深。

總之他答應得很輕鬆。

他輕鬆,底下的臣子便掀起了一片譁然。

他們紛紛勸我三思。

三思?

哪來的那麼多三思?

我覺得我更應該好好思一思,這個人究竟是怎麼來的,為什麼好巧不巧地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好思的。

那場飲宴我提早離了席。

回到了自己宮中,我將他所有的過往都問了一遍。

天衣無縫。

越是天衣無縫的東西越離不開能工巧匠的織補。

他的後面究竟是誰,我能猜個十有八九,可我……只想假裝不知道。

他的眉眼分明只有四五分肖似,但越看得久,我就越覺得那個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賞了他一杯茶。

周八捧來了我吩咐備下的茶水,然後看著他端起,喝下。

剛一入口他便笑了,像是自然而然地往我這兒看了一眼,而後又看向了端茶給他的周八。

他說,陛下您上錯了,這是米酒。

是。

我喉頭突然哽住,強笑道,是米酒,是我吩咐錯了。

臣喜歡。

他說完,一仰頭盡數吃盡了。

那股濁氣又湧上來了,我不自覺地笑出了聲,也笑出了眼淚。

要說什麼話,我也忘了,只是連聲道好,道好。

於是他就這樣留了下來,留在了我的宮中,與我吃住一道。

我既不讓他跳舞,也很少和他說話,只是常常盯著他出神。他倒也乖巧,從來不問我究竟在看什麼,而是溫順地低頭,靜靜地看著書或臨摹著畫作。

臨摹是我讓他做的。

我將他留在宮內的名目就是讓他成為我的畫師,可惜他畫的畫同那個人相比,簡直差得太遠。為了不影響我的心情,我勒令他照著遺留的畫作一幅幅地臨摹,一幅幅地繪製。

周八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他知道我為何留下他,也知道我想要幹什麼,更知道我留下他的意義。

所以他派人教習著他,糾正著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伶人嘛。

學這些東西向來快得很。

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只願意叫他伶官兒,因為我怕看他的時間太久,就真的會瘋了魔。

那段時間,無論去哪我都帶著他,他就好像第二個周八一樣,跟我形影不離。

就連開朝會時,我也從來不避諱他。

朝會內容是有關南疆的。

趁著大成光復西北的時候,南疆反了。

南疆那塊地瘴氣瀰漫,窮山苦水,又因高原阻隔語言與中原官話差了十萬八千里,一向是最難治理的。

如今大成剛歷征伐,哪有精力再馬不停蹄地平定這一塊的叛亂?

更何況,若真打了下來,河西治理要錢,南疆治理還要錢,入不敷出啊。

丟。

只能丟。

壯士斷腕好歹還能保一條命,可若連這都不捨得割捨,大成遲早要被這些地方給生生拖垮。

文官們連珠炮一樣,輪番上陣勸了我好幾天。

武將們沒他們會耍嘴皮子功夫,但也跟著附和了。

他們說,這一次是當地土民叛亂,即便能打下來,彼此之間矛盾調和得需要極漫長的過程,而今大成國力不如往年強盛,他們是否願意臣服都得另說。

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土民叛亂用土民鎮壓。在南疆中扶持一支背靠大成的隊伍出來,南疆位置那麼大,大成所治時間又那般長,未必不會有人歸順大成,心甘情願為朝廷所驅使。

而大成要做的,就是讓他們互相鉗制,自顧不暇,這樣南疆縱然回到了他們手中,也不會太平到哪裡去。大成仍可以安心地休養生息,等到身康體健時,再著手收拾南疆也還是不遲的。

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了。

雖然失去疆土總讓我心有愧疚,可起碼來日有望,又有河西光復在先,所以我便同意了。

理性告訴我,這件事情是對的。

可情感卻時時刻刻地折磨著我,若陰魂不散一般,在我耳畔呢喃,大成的國土終究還是從我手上失去了。

碎碎念念,讓我渴求著有人能夠替我分擔。

所以我叫了他到我跟前來,他跪著,我坐著。

我問他,你恨我嗎?

他說,臣不懂陛下在說什麼。

我又問他,你恨我丟了大成的國土嗎?

他說,臣不恨,因為臣知道,陛下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而為之?

我冷笑了一聲,哪有什麼不得已,只是無能罷了。

他便一個頭磕了下去,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我嘆了口氣,將他攙扶起來,讓他看著我的雙眼,而我亦看向了他。

這眉眼太像了,好像此時此刻我正回到了久遠的過去,看著那個永遠都看不到我的人。

塵封的疑問被不自覺地勾起。

我問他,你愛我嗎?

他說,陛下是天下的君,臣民安敢不愛君王?

不。不是君。

是我。

我。

我是誰?

不是大成的君王,只是……沈常。

他慌亂地垂下頭,不肯作答。

垂了頭,我又怎麼看他呢?

所以我托起了他的臉,那熟悉的眉眼讓我胸口湧出一陣陣的酸楚。

可我愛你啊。我對他說,難道我不配愛你嗎?

他搖頭。

下頜在我掌中輕輕擺盪,讓我不由將手上的氣力加重了幾分。我鉗著他的下頜,質問著他,難道我在你眼裡,就那麼的微不足道?你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嗎?

他被嚇得語無倫次,回答的時候都磕磕巴巴、含含糊糊的。

他說,他沒有,他沒有這麼說過。

這些話他是否說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曾經存在就夠了。

被忤逆讓我格外憋悶,我鉗著他的下頜狠狠地將他搡到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問他,你愛我嗎?

他忙不迭地點頭,愛,臣愛著陛下,愛到了骨子裡。

這個答案,是我想要的,卻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壓制著他的手鬆了幾分,笑出了聲,眼淚順著我的鼻樑滑落下來,我告訴他,你在騙我,愛不愛不是你說了算,你這叫欺君。

而後我將他一把推開,看著他那一副惶恐的模樣,我心裡卻痛快得很,痛快到放聲大笑。

我站起身來,大踏步向外走去,給他留下一句話,自己去吏部領個職位,從此以後入朝侍奉。

吏部的人很明事理,給了他個郎官做,不大不小的,既影響不了朝局又不至於無名無份。

等下了朝後,他再從前朝回到後宮,隨侍在我的身邊,貼身伺候。

那段時間,我將他留在身邊同吃同住。他也開始漸漸習慣這樣的模式,不再如最初那樣害怕我,而是敢同我說話玩笑了。

不知周八都教了他些什麼,我只依稀里覺得,他舉手投足間越發像那個人了。

我審視著周八,奈何他躬身垂頭,假作不知。

既然他裝作不知道,那我又何必清醒呢?

在他不用奉旨作畫的時候,我常牽起他的手,用他的手捧著我的臉,而我則輕輕地蹭著他的掌心——像那年幼鹿面對公鹿時所做的一樣。

只是他的手和那個人的手實在差得太遠了。

那個人的手寬厚溫暖,他的手卻纖細冰涼。我一次次的沉湎,一次次的失望。

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那一天,我攥著他的腕子將他恨恨地扯到了身前,我質問他,究竟是誰給了他權利,擅自動了他自己的手。

他慌不迭地解釋,他的手生來如此,不曾改變過。

放屁!

明明以前……我忽然有一瞬間的清醒——以前?都還沒有他呢。

可即便如此,惱恨依舊不減,如果這雙手帶給不了我想要的感覺,不如砍了。

他跪倒在地上,渾身哆嗦得如同篩糠,他求我放過他。

放過他?

那誰來放過我?

我夜夜夢魘纏身,食不知味,睡不安寢,每日都在暴怒的邊緣,剋制再剋制。

隨著一巴掌落下的那三個字,像是魔咒一樣圍繞著我,自從失去南疆之後,更是彷彿鐫刻到了骨子裡,一刻也分割不開。

本來……

只有在他這裡才有一絲的安定。

可這絲安定,卻被他那比人心還要寒涼的手給打破了。

要來何用?

可要殺他,我不忍。

殺了他我再上哪找個和他那般肖似的人呢?

這樣的心思大約也讓周八看出來了,他跪在地上,為他求情。他說,再給一段時日,他定能帶著個完完全全不一樣的伶官來見我。

有多不一樣?

與今日迥異。

保證?

保證。

我攥住伶官腕子的手鬆開了。

既然他這麼信誓旦旦的保證,就算只有一絲希望,也讓他試試好了。

總好過我日日這樣自知卻不能自控地折磨著。

伶官被帶走後,我就像丟了魂一樣,終日窩在宮室之內,看著宮門外怔怔出神,有時候看著看著,眼淚便不自覺地淌了滿臉。

身側的人問我究竟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這眼淚就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倏忽間便落了,而我猶不自知。

這樣的情況下,中府職權只能再度加重,大部分的事情已經全權交由他們處置了,除非涉及到大型的官員升遷調任、海患邊防,否則我都讓他們自行決斷了。

分明腦子裡空空如也,卻好像有一團亂麻在其中糾纏,剪不斷理還亂。

有時候我常常問著自己,我究竟是誰?我的未來會怎樣?

可我卻回答不出來,皇帝?沈常?還是一個渴望被救贖被治癒的可憐人?

我不知道。

至於未來,更是無稽之談。深沉的宮室,像是一團混沌,除了黑暗就只剩下黑暗,宛如粘稠的墨汁將我包裹吞噬,想要離開卻無人能夠拉我一把。

因為我是帝王,帝王生來就註定是無所不能的,高高在上,完美無缺,沒有弱點。

幾個月後,他回來了。

確實不一樣了。

一打眼望過去,氣質迥然不同。就連眉眼也從四五的肖似,變成了六七分。

原先的他嬌弱纖細,如今的他長身玉立,只是信信往那一站,便足以讓我心安。

他見了我,行了一禮。

一改以往的諂媚怯懦,顯得不卑不亢。

他道了聲,陛下。

我沒應,而是再度抓起了他的手——不知道周八做了什麼,他的手如今格外的溫暖。我將他的手貼在了臉上,雖不如往年寬厚,卻足以讓我那顆漂浮無定的心,幽幽落了下來。

我將臉埋在他的手裡,淚從眼角溢位,極低極低地呢喃了一聲,阿父。

他回來了,我丟失的那一縷魂好像也回來了。

我拉著他進入了宮室,讓他坐到榻上,靜靜地看著他。

我將手覆到他的臉上,順著他的眉眼一寸一寸地撫著,他不像以前一樣抗拒、畏懼我,而是端坐在那裡,像是一尊有血有肉的塑像。

哪怕如今只有六七分相似,也足以讓我心生慰藉。我將頭靠在他的肩窩裡,輕聲告訴他,我想他了。

他便問我,有多想?

潮溼浸潤了他的頸窩,也浸潤了我的眼窩,我說,日日思之,夜夜不寐。

他將我摟入懷中,輕撫背部安慰著我。

我告訴他,我不僅想他了,我還想沈珀了。

他顯然沒有防到這句話,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陛下……

閉嘴。

我低叱了一句。

其實很早之前,我和沈珀之間沒有世人所見的這般糟糕。她是疼愛我的姐姐,我是她愛重的弟弟,我倆從小一起長大,比起其他兩個親兄弟,好像我們才應該是親生的一樣。

那個時候她會教我習文練字,也會領著我爬樹掏鳥。甚至還會瞞著孝烈皇后,在滿宮中瘋跑著玩耍,不到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絕不罷休。

多麼美好的過往。

可是啊……

你為什麼偏偏眼中只有珀兒,卻沒有我呢?

我愛著沈珀,可我更愛的是你啊……

我恨不了你,所以我就只能恨沈珀了。曾經的我有多愛這個姐姐,那年的我就恨多恨先帝的定安公主,現在的我就有多想念盛國長公主。

那陛下……

我從他的肩上抬起頭,瞪了他一眼。

他馬上明白過來,連忙改口:“那你為什麼不把長公主召回來?”

我將眼角的淚水都擦乾淨,而後撫上他的眉眼輕輕拍了兩拍,冷笑道:“周八教會了你儀態,可惜沒教會你閉嘴。”

他的神色頓時就變了,又恢復往日那般驚惶的模樣,伏在地上,誠惶誠恐。

他回來了,我整個人便好了。

罷免了許久的朝會終於再度開啟,看著群臣齊聚朝堂的時候,我竟生出一種恍然隔世之感。

這幾個月以來發生了許多大事,流民暴亂,海患頻發等等,唯一安定的反倒是北方——也就是沈珀所守的盛國一帶。

我怔了怔,沒說什麼,而是問他們流民可曾平定,海患又如何了。

他們說,流民不是什麼大事,已經由中府做主平了,海患卻還沒有。

我問他們原因,他們說是水師不足,缺戰船和錢糧以及軍備。我便讓他們去找戶部支出,可他們卻說,戶部錢糧不夠了。

所以……

所以他們壓了許久,就是想來問問我的意思,能不能從內帑借點,等這兩年稅收上來,再加倍填補進去。

他們問得很是小心謹慎,生怕一不小心就觸怒了我。

我便問他們大約需要多少?

他們回答,跟內帑核對之後,大約要取走十分之四五。

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於是我繼續問著,為什麼會偏偏想到動內帑的錢。

他們相視一眼,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告訴我說,動內帑的錢貼補朝中錢糧短缺這件事,從宣帝朝就開始了,只是後來世祖、孝文、桓帝三朝,倉儲充盈,不需要借用內帑的錢。

但到了我父皇那一朝,國庫漸虛,可官吏核准又需要重賞重罰,所以無奈之下便重新啟用了內帑的錢。

再往後內帑便漸漸和國庫不分一處了,很多時候能用內帑的錢就鮮少從國庫中走,不為別的,主要是我父皇覺得,自己並不會治國,愧對於黎民百姓,所以只能藉此綿薄之力,維護大成。

這就是內帑賬目一直經年虧空的原因。

“也就是說,當年衛珖一案時,所查的內帑也是循了此制?”

我看著下站的眾人,仔細斟酌後開口問道。

是。

他們回答。

那為什麼當時滿朝沒有一個人說?

底下又不做聲了。

我卻突然想明白了,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我當年那樣的盛怒,又有誰會冒死提及這樣一件事情。即便他有那麼多的門生,可當年加註在他身上的罪狀那樣多……又怎麼可能一一辯駁得過來。

這次輪到我沉默了。

好在下面的人很知趣,極快地將這件事情跳了過去,繼續問我開內帑的事情。

既然和海防有關,那就開吧。

需要拿什麼就拿什麼,需要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

唯有一條。

若是這次水師,再寂寂無聞,做不出任何成績出來,那休怪朕下手無情。

眾臣自然領命,而後退下了。

開了內帑後,海邊的奏報開始漸漸頻繁,而我自從伶官回來後,也開始恢復了原來三日一朝的狀態,所以海事一事中府的人也不敢再擅自積壓,每一封奏報都按時地送到了議事殿裡。

那段時間我精神好得出奇,所以盯這件事情也盯得格外的緊。

海匪們藏身的小島大部分都找到了,而且水下洪流以及氣候都已經知曉了大概,現下他們要做的,就是先提升軍備,而後等待一個好時機,乘風而行,將海匪一網打盡。

決戰即將開始,而為了這一天,大成已經籌備了數十年。

而這一場決戰從嘉泰二年六月,打到了十月。

水陸兩軍共呼叫的人數接近二十萬人,更不要提調動的戰船種類,更是不計其數。

整整四個月,奏報不斷,難得地讓我感到酣暢淋漓。其中有兩月,海上風大,一度差點丟失大成水師的訊息。不過好在天佑大成,水師沒有覆滅,反而陰差陽錯地找到了幾個島嶼,而後收歸進了大成的國土之下。

——久違的快樂。

十二月,當海防眾將凱旋歸來的時候,我為他們辦了一場盛大的慶功宴——比西北那次還要隆重。

這些人大多數我都見過,只不過時日太久,記憶中雄姿英發的少年郎們,如今已是兩鬢斑白,容顏蒼老,唯有舉杯相和時的風姿,恰似當年。

我問他們,仗打完了,想去哪?

他們有的對我說,想回家;有的對我說,在海上太久了,還想回去;還有的對我說,打得太久,忘了……

那就——

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吧。

想回家的回家,想回海上的就重新回到駐地去,至於忘了的,那就暫且留在京中,等想到想去的地方,再去不遲。

多年以前,我已經因為任性而傷過他們一次,這一次……就不要再重複了。

回家的給予良田豐產;回駐地的委以重任;留京的賞賜宅邸。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盡了興,我的心情自然也好得很。東南心腹之患已除,執掌朝政這麼多年,我也總算做了件對得起大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