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金星毒舌,那是不懂江湖。

同事從上海回來,說起金星,“沒想到她那麼親和”。

金星不是天生好口才的人。極其努力之後,轉型靠嘴吃飯,口才依然不算好。有朋友聊金星,說她的《

橙汁

》“製造了頂級

單口相聲

才有的絕佳效果”。朋友在天津住,懂相聲,這句話怎能不是溢美呢。但仔細琢磨,他沒說金星的表演達到了頂級單口相聲的水平,卻說金星有了那種效果。

這話有分寸。成年後才轉型靠嘴吃飯,要說能達到頂級單口相聲的水平,這是不給人家活路。不是說這樣的人不存在,但金星絕對不是。不過,她可以比天生一張好嘴的人更叫座。

老天爺不會既給一個人靠腿吃飯的天分,又給她靠嘴吃飯的天分。金星的天分在前邊。但她偏偏要靠嘴吃飯,不能說不勇敢。

金星不是毒舌,只是劍走偏鋒。

偏鋒使出的劍,好看。江湖需要這個。

金星嘴上的天分,要有她腿上天分的十分之一,就用不著毒舌了。毒舌是要付出代價的。在江湖上混,一張嘴就是得罪人的事。

二十年前,金星摔過春晚話筒,“我說你不懂舞蹈,也不要強姦舞蹈。”二十年後,她住在上海最繁華路段的頂樓,俯身望去,上海灘百里燈火盡收眼底。有人說金星看起來犀利,其實圓滑得很。圓滑這個詞帶感情色彩,同樣的意思,如果把感情色彩抹掉,就是這樣:金星深諳人情世故,但沒有太多見地。就像一篇流行的文章,說金星只是煲了一鍋

大奶雞湯

這是庸俗的判斷。對人情世故的見地正是見地。而圓滑何嘗不是犀利的鎧甲。勇士上戰場也要披盔甲,你說,真正的勇士要赤膊上陣,披盔甲的,不是好漢。你去找找,那種勇士都在小說裡。現實中,勇士赤膊上陣,還沒立功就被戳死了,只能變成烈士。把你放在金星的位置上,捫心自問,你敢到處得罪人嗎?那樣的話,早被摁死了。

人的命運是可以選擇的,但在選擇當中也有註定的被選擇。畢竟不是誰都可以穿著泳褲接見外賓,但凡有那樣的時代,也只能是糟糕的時代。不要看金星的劍鋒寒光閃閃,其實她並不鋒利。

但千萬不要以為金星沒有利刃。利刃是藏在家裡的,亮在臺上會嚇壞小孩子。要說一個人是真犀利,但又不滑頭,那就表示他太滑頭了,滑頭到你看不出來。要讓自己的聲音被大眾聽到,誰敢說他不做半點取悅大眾的事,我不相信。

去看金星十年前的採訪,就知道她的見地。她說,“男人女人都應該獨立,當你和另一半結合的時候,你們是興趣的結合,是志趣相投。你們之間不應該有其他方面的依存關係,你們是獨立的,這樣對彼此才是公平的。”——誰會覺得這樣的話是

直男癌

,是大奶教?

但這種話,固然比今天平實,卻沒有今天有味。放在

脫口秀

中,一定不會火。它沒有叫座的賣點,也沒有爭議的必要。一個人的見地有百分之九十五和別人一樣,只有百分之五不一樣,做節目就要把這百分之五放大,讓人以為是百分之百。

羅永浩

的單口相聲不錯,他說,“像我這樣的文藝青年——噢,不好意思我流氓了,是文藝中年。”——臺下鬨堂大笑。如果你知道這是練過很多遍的,而不是口誤,會是什麼感覺。不動腦筋的觀眾,只看表面,以為百分之五就是全部。看《奇葩說》,以為只有奇葩才能出鏡,實際上入圍的沒有一個奇葩,真正的奇葩在海選時就全掛掉了。

要吃一碗飯,得懂這碗飯的規矩。知道了,才算一隻腳踏進江湖裡。以為金星沒有見地的人,是那種覺得好電影必定要有好劇本,好劇本就能拍出好電影的人;是看到一本書覺得好,卻不知道

行距

、頁邊距和紙的觸感在發揮著重要作用的人。

有朋友說,在劇場看過金星的舞蹈,震撼。

能震撼你,就肯定不僅僅是手藝,不止是腿的功夫。腿的功夫再好,只能到好看為止。但凡讓人震撼,一定是此人有特殊之處。

當年靠腿吃飯,金星做手術,從嘴線處把皮肉翻開,毛囊一根根剔掉。她天生沒有靠嘴吃飯的本事,這手術之後,就埋下了種子。只要你忍受過這種痛苦,你也有做脫口秀的潛質。因為能滋養這種職業生涯的,只有一點:閱歷。

潛質

終歸是潛質,要想走這條路,還有許多艱辛的步子要邁。不要說金星不能再像當年那樣摔春晚話筒了,那個時候還年輕,沒有吃太多的苦。江湖多風波,吃了許多苦才闖出一條血路,再意氣,就辜負了那些辛苦。

現在的金星,有很重的擔子挑在身上。舞蹈團需要大量錢來養活,這些錢正來自脫口秀。如果她對舞蹈藝術家的身份沒有那麼在意,大概會活得輕鬆吧。但假如那樣,她的舞蹈恐怕也不會令人震撼了。要拿自己不擅長的,去江湖上廝殺,來供養自己最擅長的,只有很辛苦。

有閱歷的人不可能沒有見地。只是人家有見地的地方你能不能懂,不好說。不要覺得很多人只是嘴上犀利,嘴上犀利的人心上一定有鋒利的地方,也有柔軟的地方。不柔軟的心是鋒利不起來的,那只是堅硬。

金星手術前最擔心父親這關過不了,父親是傳統軍人,弟兄三人只有自己生了男孩,金家延續香火的擔子都在金星身上。金星沒想到,向父親攤牌之後,父親愣了兩分鐘,說我能幫你做什麼。

人和人之間是很難懂的。有可以交流的,有沒辦法交流的。沒辦法交流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是你沒有這個體會。事說出來,都是不疼不癢,親身經一遭,就懂了。

金星說,“當一個人特別瘋狂到極致的時候,老天爺就會把他送進醫院。這時候除了治好病,你可以停頓下來,好好想想,能看清楚很多你平常看不清的東西。……如果你進了醫院,說明生命還是很眷顧你的,沒有一下子讓你到盡頭,而是在中間停下來提醒你。”

這話不平淡。但對那些沒有因為瘋狂而進過醫院的人來講,就是雞湯。殺人不過頭點地,誰都會說。真正上了刑場,身子不軟癱著的人沒幾個。

金星是不同的人。但她的初衷並不是要做不同的人。她只是要去發現自己,瞭解自己,並做回自己。人不是生下來就瞭解自己,而是在跟萬事萬物的觸碰中,漸漸清楚如何是真實的自己。每個人天生都有不同的氣質,但生在這世上,被

流俗

的習氣沾染,時代的風潮裹挾,就逐漸喪失了天生的那一點不同。誰能呵護其天性,不逐世風淹淹,不隨潮流滾滾,她就是不同的。做回自己,就是做成不同。

手術毀了金星一條腿。醫生說,這輩子甭指望再跳舞了。一年半後,金星又站在舞臺上了。聽金星的節目,一定得結合這些,不然就白聽了。金星能站在脫口秀的臺上,真不是因為她口才好。口才比金星好的人多了去,但狠著一股勁兒鐵心吃定一碗飯的人,不多。祖師爺不賞飯,我來搶。祖師爺想想,還是給她飯吧。

金星做脫口秀有個很大的吃虧處,就是聲音。如果早十年做手術,也許會好很多。很多人不喜歡金星的節目,看起來似乎是觀點爭議,其實是不喜歡她的嗓音。這也是上天殘忍的地方。雖然見你鐵了心要吃這碗飯,不能不給你,卻給你留下一處不完美。

人生正是由缺憾構成。要站在摩天大樓的頂層俯瞰腳下繁華,必定忍受常人難忍之苦。

風靡了娛樂圈的今天,海報上的金星笑得燦爛。你去看她的眼神,裡面藏著許許多多故事。節目之外的百分之九十五,全被收攝在這略帶疲倦的慈藹目光裡。這樣的女人她幸福嗎?我不知道。

(完)

本文來自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王路,《唧唧復唧唧》正在熱賣,轉載請將此段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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