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路人甲
對話者：程青松、爾冬升
想拍接地氣的電影
程青松：最早知道您的《
我是路人甲
》，是2013年，看到這個電影的先導海報，被海報裡透露出來的對尋找夢想的小人物的尊重與關懷而吸引，到今天終於看到這部滾燙的影片已經是兩年過去了。今年6月30日，是您從事電影工作40年的紀念日，很宿命的是您給我們帶來了《我是路人甲》，這部電影像是您對藝術生涯的回望，當然對所有懷揣電影夢想的人，都會有啟發。是什麼契機讓您去拍橫店？什麼時候開始關注橫店這批群眾演員的？
爾冬升：我第一次去橫店是八年前，我記得50歲的生日是在那邊過的。我去找成龍說《
槍王之王
》的故事，就是看了一下景色，很大，沒什麼很深的印象。因為很熱，我跟他談完故事，住了兩天，我就走了。我的電影最早進來的《忘不了》、《
早熟
》，那時影視圈的生態跟現在不一樣，影院都沒那麼多，慢慢的內地票房越來越高，整個市場轉移了，《槍王之王》是希望以大片模式進入內地市場的。《槍王之王》劇本名字就不錯，但你知道嗎？那其實不是我最擅長的。如果今天把那個劇本寫出來，可能我得找麥兆輝，或者
林超賢
、李光耀他們來拍。後來拍《
大魔術師
》，榮超介紹這本書給我，我跟秦天南改完劇本，改得很好的，因為是正劇嘛，確定春節這個檔期之後，我們就它改成喜劇，可當時都流行大片，宣傳的時候也都不敢用喜劇。
程青松：這幾年內地電影市場變化很大。大片，古裝片，歷史片，年輕的觀眾未必喜歡。
爾冬升：拍完《大魔術師》之後，我就有一點苦惱，我不知道怎麼辦了。麥兆輝、
莊文強
的《
關雲長
》，還有很多這樣的電影，觀眾都在罵。歷史片，其實我也不會拍，也不知道怎麼接地氣。當時內地的導演已經開始冒起來的，好像香港導演就是不行了，我很氣憤。之後，我在家裡躺了幾個月，休息。後來想一想，我得蒐集集料，改拍《外來妹》這樣的電影。我去搜集了一下資料，實在沒有辦法找到振奮的題材。在深圳、東莞，我去那些朋友開的娛樂場，外來妹她們很慘的。找不到開心的題材跟內容，除非把它們變成超現實的。那隻好算了，我跟徐克說，把版權再買一次，就弄《
三少爺的劍
》，這時候因為已經有3D跟特技，我覺得應該可以做。
程青松：徐克當時在拍《
狄仁傑之通天帝國
》。
爾冬升：嗯，我去學的，跟人家學怎麼拍3D。學的過程中，我就發現了橫店這些人，是我是看到這個城市，我看到了起重機，蓋高樓。
程青松：我當時在您微博、微信裡邊也發了你在橫店拍的一些照片。
爾冬升：對。第二次去的時候，我帶這五個工作人員去的。突然間那個念頭又來了。碰巧《大魔術師》的演員統籌在《
狄仁傑
》劇組。我就叫他幫我約一些小孩。回去我就快開始準備了，我就又帶了九個人去，我知道肯定有這個機會，我首先去找了
張經緯
導演。因為我喜歡紀錄片嘛，我看過他的《音樂人生》。我知道他紀錄片這方面很在行。然後，我找了
趙良駿
，我知道他這人有情懷，他就是像遊俠兒一樣。我說我有個想拍的東西，請你們過去看一下，然後就去了九個人。
程青松：一開始就很重視這個故事。
爾冬升：其實不需要去那麼多人，我評估了這個事情，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第一次去是2012年8月29號，我記得非常清楚，這個故事念頭是8月30號。為什麼呢，我的《
新不了情
》，《
門徒
》這些片子念頭的產生都是躺在沙發上的，我那天就躺在橫店那個沙發上，突然間噔一下。
程青松：這就叫靈光一現。
爾冬升：因為我之前在想，去找一些接地氣題材嘛，我在想這批年輕人，首先在技術上，整個這個圈子我都很熟，我熟這個工業，我不需要再去資料蒐集了。我只要知道這些人物就可以了，所以我帶著人去，我知道會有很大的資料量。所以，一開始就開始約人了，從影片開始，錄音的訪問，就是那幾個月的時間。這個時候，我其實已經慢慢開始有最初步故事的輪廓了。
程青松：那些影片是紀錄片式的拍攝方式嗎？
爾冬升：訪問，就是訪問。紀錄片還沒啟動呢，。
程青松：就是先做他們的個人的訪問。
爾冬升：我已經知道有內容了，還沒有輪廓，不需要輪廓。那第三次去的時候，我知道要找一個紀錄片導演開始拍了。那個過程裡面其實是滾動式的創作。我知道材料之後，我就選演員，篩選演員之後，就開始再深入的跟他們聊。聊的時候，人物就出來了，這些演員就開始進來了。當時二十一個人訓練，有一個訓練完了，就走了，他其實不是想去橫店的，他是去陪女朋友的，所以就走了。那這批人，我就開始要訓練他們了。我跟教練說，這些人不可能找電影學院的人來演的，他們要重新體驗生活。
程青松：他們沒有學過表演，但是又天天在橫店接觸到專業的演員。訓練他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爾冬升：在訓練這些人的過程中，有兩個方案，一個就是看看他們的能力，另外一個就是透過他們的訓練，看他們即興的表演。我在設定我需要的場面，可能在未來的電影中會出現的一些場面，我讓他們的即興演出，給他們方向，我們有拍下來。因為他們的對白，我不認為，我在北京找到多大的編劇能寫出來。
程青松：是的，沒有在橫店“漂”的人是不可能寫出來的。他們在橫店的生活，以及他們去橫店路上的辛苦歷程，北京的編劇必須去那呆七個月才能寫出來，只靠想象是編不出來的。
我們都是被王寶強害的
爾冬升：我知道我搜集的資料足夠了，那慢慢我覺得可以的時候，就到了12月24號了。2012年聖誕節，那一天就是一個決定性時候，我都還沒決定拍與不拍，那天在他們那些小孩兒，我看到他們很開心，很多人都沒吃過西餐，然後我就在那個地方我跟我太太在商量，包括趙良駿導演，我說我們到底要不要拍這個電影。他們裡面有幾個很有理想的人，說的第一句話讓我感覺事情有些嚴重，他們說，我們都是被王寶強害的。
程青松：王寶強從一個群眾演員成為一個有名的演員，激勵了不少人，也會帶給不少人幻想。
爾冬升：我就怕他們有這個電影出來之後，因為這個電影，影響他們，我很怕做一些影響……
程青松：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
爾冬升：我最怕。很怕做一件事改變人家人生的。最後有人說，反正這也是緣分嘛，你如果喜歡這個題材你就拍了，不要考慮那麼多。那時候也沒有劇本。我只是把那個脈絡整個寫出來，就開始籌備了。到東北拍的時候，有對白，有劇本。
程青松：後面的劇本還沒出來？
爾冬升：後面的東西有一個大方向，知道這些人物能夠出來，包括這三個男生好朋友，三對情侶，訓練過程有的人已經在，已經有這些人物了。然後我們是分段來攝製，因為它有主有次的。
程青松：拍攝順利嗎？
爾冬升：在這個拍攝過程裡面，我停了兩次，休息一個禮拜，會浪費很多
錢的。因為我把幾十萬字的訪問裡面的一些對白拿出來，編完了之後演員說不出來，只要跟他生活無關的東西，他就演不出來。這是最沒想到的，那我就馬上調整，我要把他們原來的東西，儘量貼近他們。
程青松：比跟職業演員合作，或者純粹的非職業合作難度大很多。
爾冬升：是啊，太恐怖了。那個創作過程是一直調整，一直修改，一直調整。這個對我其實也是一個訓練，因為我也沒試過這樣的，但是這個需要經驗的，我以前也不敢這樣做，因為一般的戲你要精準的，你的預算啊，你的週期，要精準對嘛，那這個戲比較任性一點的嘛，因為我說了算嘛，所以這個是任性一點的製作法。拍完剪出來的一版，四個多鐘頭。
程青松：導演版。
爾冬升：不是導演版，劇場版，或者叫它是完整版。
程青松：四個小時那個版本您在哪兒播放啊？
爾冬升：網路。像美劇方式啊。十三集啊，或者兩季這種的，有這種的趨勢了。所以我覺得可以嘗試一下，因為它有足夠的素材，你在電視觀賞，跟在網路上觀賞，是自主的，你就有那個權力，什麼時候看，看多長。
程青松：我想看就去看。
爾冬升：因為它有足夠的東西，不是說抻到那麼長的。剛剛我也說了那個紀錄片，我知道我這個是虛構的劇情片。所以我就找了香港電視臺的一個監製，另外一組人，他們跟組了兩年多，兩年多拍了1000多個小時。
程青松：那個紀錄片是拍他們怎麼從路人甲成為演員的。
爾冬升：獨立的。
程青松：拍這部電影的過程呢，還是說要講他們本身每個人的人生。
爾冬升：不是，我們的主角背後的人，其實
萬國鵬
跟王婷的家庭算是比較正常一點的，當時我們找了一些有別的背景的人。裡面的配角，還有些是外面的人物。有一批群眾演員，真的是目標太高，根本不可能實現，他沒有自知之明。
程青松：那這一部分您要剪起來，素材量這麼大。是很大浩大的工程。
爾冬升：初剪已經出來了。全片就是一個半小時紀錄片。紀錄片比較寬鬆一點，你可以八十幾分鍾也可以九十分鐘。
程青松：一部紀錄片，一部劇情片。
爾冬升：還有一個短片。內容很殘酷。
取捨是很困難的
程青松：您對這些人物，對這些“橫漂”的人是有愛的，您要用這麼多的形態來呈現這些人，既有劇情片，又有紀錄片，還有一個短片，來呈現他們的生活，也可以看得出來您在裡面的投入你大量的時間和你的情感在裡面。我第一次知道您這個電影的時候，覺得應該是很長，因為有20多個角色啊，這片子要比一般的院線的長度要長。把這個片子剪成院線的長度，那還是需要剪掉很多東西。
爾冬升：咔，咔，很難。當時就是傻眼，其實拍的時候我們知道怎麼把它剪出來，當你把它拍完了之後，你很難去下手怎麼修。取捨是很困難，我首先把那個想說的東西，想清楚。比方決定人物，這三個人不變了，那三個好朋友不變了，兩姐妹不變了。那把其他的人先拿掉，其實出來還是很長的。然後就每一場重剪他的對白，所以這個過程呢，你剪的時候非常難判斷，你要剪完之後，剪完看了之後，然後，“哎呀，這個人物不行換吧，把那場拿掉加回這場吧”，這個平衡很困難，因為太多東西的，太多東西的。
程青松：我今天看電影的時候我覺得，怎麼就結束了，我沒有覺得它長。因為到了結束，他最後來找女朋友的時候，我怎麼還想看到多一點關於他們的故事。
爾冬升：每個人不同。影院經理多一點他就覺得長。我給
羅啟瑞
，給張婉婷看，她說“哎呀你幹嘛又剪得那麼快”，她每次說我剪的很快。所以每個人不同的。在剪的時候也有出現另外一個最大的就是技術問題，
岑建勳
很會看片子，他幫我看片子。他看完之後，他記性非常好，他記得一些人的名字。最後在聽完他意見之後，我另外一個剪法是，儘量跟人物走。每一場戲，儘量有特寫，先看特寫，就是讓觀眾累積先認得他，他其實都不記得的，你知道嗎。但是還好，這次的已經有3000個學生看過，個別人找到自己有感動的人物，他會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他沒感受他記不得，不可能記得的。剪片其實很理性的，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剪了很久這個戲，剪了很久，很難剪，因為太多量，拍太多東西，你沒有辦法，我剪的時候，中間我會停下來。你必須要幾天不看它，然後換一個地點來看。你永遠看同一個螢幕，跟換感覺是一樣的，你要換個房間，換個大的看，回到家看一看。這個過程我也沒試過。不過還好，為什麼我可以捨棄呢，因為我有主導權，我可以想辦法把完整版弄出來，所以我不會遺憾。我以往做監製，我跟人家導演要求不做特別長的，我跟那導演說在不確定的情況下，我去爭取一個DVD版的。現在網路上，給你個導演版本，因為這個才流傳的久。電影院那個不重要的，電影院是照節奏剪輯的，你需要票房的。所以我是這樣跟那些導演說的，你那個遺憾可以在電視上播完整版或者導演版，反正是最長的那個啊，你也是要好看的嘛，你硬撐是沒有用的。這次就更好一點，因為有新的方法了。
程青松：影片網站它是需要這樣的。
爾冬升：它需要很多內容。
程青松：當然還是希望更多觀眾到電影院先去支援您兩年多的努力。
爾冬升：當然要看它電影，如果成績好一點，那後面又會好一點是吧。
程青松：因為這個創作方法是跟以前的電影不太一樣，故事是一段一段的來產生的，所以你去剪的時候，就變成這種任性的創作，那剪的時候當然就會變成素材特別多，但是整個觀感看完之後，我們還是會印象很深刻。尤其是這個萬國鵬和王婷這一對愛情故事，他們貫穿在裡面，最後有一個很樸素的東西。人生的理想不一定是成為男主角，或者是說要成為橫店第一個成功的群眾演員。最後的這個愛情部分，我相信觀眾會是記得住的，這個就是這個人物，這個男主人公的選擇吧。
爾冬升：每個人去找到他自己感動的那個點，我覺得一定會找得到的。
程青松：拍這個電影其實有很大的收穫，就是跟這些人在一起，雖然那個過程很艱辛，但還是收穫很大的。
爾冬升：還好我沒小孩，所以我不會以一個家長的方式對他們，他們跟我就是小朋友一樣。拍了十六個月，完了之後我《三少爺的劍》還見到他們了，他們有些人在《三少爺的劍》裡面有出現了，雖然是小角色。
程青松：真正開始職業生涯了。
爾冬升：看他們命運了，在這個過程裡面我跟他們所有的話都說完了。
橫店不只是橫店，就是當下的中國
程青松：看《我是路人甲》還有一個奇妙的感覺，就是這些人不僅僅是橫店的群眾演員，實際上就是中國當下的年輕人的縮影。
爾冬升：其實你現在這個社會里面你就是，我沒錢，沒錢上學我就不能成功不可能這樣的，香港相對是公平的，演藝圈首先演藝圈裡面有多少人是念專業出來的，那周潤發念什麼專業，梁朝偉。
程青松：都沒念。
爾冬升：劉德華，沒有的。中學我念了，高考我都沒去你知道嗎，我的知識全部在我看的書，我一定有看過8000本書，你知道嗎，你現在這個制度是不公平的，因為在那裡你要潛規則，你要人脈關係對不對，全部靠關係的。我覺得是不公平的。
程青松：地區差異也很大。
爾冬升：必須要有一個公平，你知道嗎？所以我這個戲，也不是故意，因為我不可能找北電的中戲的演員，我所以我必須要找他們。
程青松：從這個角度來說，影片中這些人，他們在在中國這個社會里面的奮鬥，很艱難，橫店只是一個縮影。裡邊他每個人很多的代表性，代表當下中國各個層面的人。只是一個微縮的景觀橫店，寓言性在裡面。
爾冬升：我拍我最熟悉的行業我才能拿捏，別的行業我開不了。
程青松：所以你就放棄了外來妹的題材。
爾冬升：我沒有辦法去，比方說我去拍IT，拍不了。
程青松：您有40年的電影生涯了，所以您對電影最熟悉。
爾冬升：因為我必須熟悉那個行業，那樣在裡面一些商業的設計我才能沒有一個難度，它還要有娛樂性的嘛對不對。
程青松：對啊，在橫店可以看到山寨的故宮，天安門，還有商店直接用電影的名字“花樣年華”。您的鏡頭都捕捉到了。
爾冬升：其實現在橫店變化非常快，那條萬聖街將會成為歷史的了，它裡面要大改造了。我覺得電影有些電影它不怎麼樣，但如果在五十年後看，它儲存了一些歷史，它的價值就出來了。
程青松：橫店特別像中國，每個城市都像個工地一樣，每個城市都這樣。《我是路人甲》上映之後，說不定就有很多人去那裡旅遊，還有很多人繼續來追尋演員夢。您的哪部短片是不是有更多的提醒。
爾冬升：那個短片叫《路人丁》。就是讓大家看完電影，紀錄片和這個短片之後，再決定你去不去你要去的那個橫店，你自己決定。
程青松：是的，人生總要自己決定的，去不去北京，去不去上海，去不去橫店。
爾冬升：我所有的東西，基本上都有了，我就點到一些，都是你們自己去經歷的，是吧。
程青松：我還注意到電影中的他們，喜歡說一些勵志的臺詞，是不是喝了太多心靈雞湯？
爾冬升：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鼓勵他，他要自我鼓勵啊。
程青松：因為他們不看完整的書，不看小說，就看這種激勵性的句子。
爾冬升：你看他們說話，每個人一套一套的。剛開始採訪他們的時候，我覺得現在年輕人，怎麼說話那麼多條例，原來都是看書看回來的，他一直在說，一直在說，每個人都這樣跟我說話。
程青松：成功學上身？
爾冬升：你要有機會訪問他們，你去觀察一下。
程青松：理解，這就是現在的中國。年輕人怎麼說話，這個時代也在怎麼說話。《我是路人甲》是在大量的蒐集真實材料之後虛構出來的一部劇情片，到底觀眾能在電影院裡看到什麼，我想每個人一定看到的東西不一樣。謝謝爾導給我們帶來這樣一部特別的電影。
注：青年電影手冊獨家供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