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雨

“潛在”

(virtual)可謂德勒茲(Gilles Deleuze)意義上的

“存在”

,理解潛在,是理解德勒茲

單義性(univocal)存在論

的關鍵。Virtual也被譯作虛擬,實際上是不準確的,virtual是從法文直譯過來,有尚未顯像存在但實際發生作用之義,譯作“潛在”就是取這個意思,從而與德勒茲的原意相貼切。

潛在概念無疑出自柏格森(Henri Bergson)。柏格森未曾對其進行專門闡釋,但“潛在”總是作為一個關鍵語彙,頻繁出現於他的諸多著作。理解柏格森之“潛在”的門徑在於其論述時間的

“錐體模型”

。這個模型,用柏格森的話來說,反映著我們全部的“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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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錐體由底面AB和尖點S構成,S同時是平面P上的一點。錐體代表的是記憶整體,我們一切有意識無意識的記憶全部儲存於此。S代表現在,即當下的覺知。平面P則指代當下正在和將要遭遇的現實。記憶的運動是雙向的,S不斷地為記憶整體補充新的內容,而記憶整體則參與著每一新時刻之生成。

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曾在《追憶似水年華》(In search of Lost Time)中寫下關於“瑪德萊娜糕”的片段,實為展現時間錐體運動的最為動人之篇章。吃下瑪德萊娜糕的那刻,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觸升騰起來,“我”費盡了心思去回想,原來這味道曾在貢佈雷的姨媽處嘗過。在貢佈雷消磨的所有時光連同整座城市,在某種光芒之中,以前所未有的形態猛然浮現於腦際。吃下瑪德萊娜糕的時刻便是尖點S與現實P的相遇時刻,而貢佈雷的重現則是錐體中的某一切面、某一區域性在此刻的現實化。這種回憶的運動如同照相機調焦的過程,事物以一種新穎的面貌逐漸在視野中清晰起來。

這裡有兩個關鍵處:這是一種“不自主”的回憶,再之,事物以“新”面貌出現。我們並非在某刻主動回溯過去,亦非以此刻對過去進行重新組構,而是“頓時被置於過去自身之中”,

[2]

過去在這裡不是曾經存在的某物,而是純然當下的存在。換句話說,過去作為一個整體總是與我們如影隨形,它時刻參與著每一個當下之生成。新的生成又融入過去為其整體增添內容。這種過去的存在自身,即是柏格森所謂“潛在”。

“潛在(the virtual)”乃是“現實(the actual)”的始基,或說土壤。 到了德勒茲這裡,潛在/現實成為改寫“存在論”的一個概念對子。那麼,德勒茲為什麼以及如何建立一種新的存在論?一種怎樣的存在論?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首先要對其思想背景略做敘述。

在談論福柯(Michel Foucault)的《人之死與超人》一文中,德勒茲指出,在17世紀哲學與康德(Immanuel Kant)之間存在著一個關鍵轉折,即從一種無限性哲學向一種有限性哲學之轉折,亦即古典思想朝向現代思想之轉折——前者以思考上帝/無限的方式反觀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後者則試圖對

現存世界

進行奠基。而古典思想與康德的關鍵分歧在於,感性與知性是否是兩種平等的認知能力。對於17世紀的哲學家來說,“必須努力確立最高真理,根據這些真理的邏輯組合可以推匯出一切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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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一切認識都可以透過概念展開,無須以感覺質料為憑。這與基督教的神學框架同理:上帝在虛空中創世,不借助任何質料。因此,在人的認知活動中,感性僅是從屬於理智的次等能力。認識“不是在實質上而是在結果上仍然取決於形式—上帝,以至於我們能從任何一種勢力(force)中抽取出上帝存在的證據”。

[4]

此時人還未在哲學中建立起來。康德則認為,感性和知性是完全平等的異質能力——“經驗和理性都不能獨立地提供知識,前者提供沒有形式的內容,後者則提供沒有內容的形式”。

[5]

人的認識依賴於外在事物,但並不意味著人的認識是純然

被動

的,人自身的先驗活動將感覺質料構造為知識,這便是所謂對世界的奠基活動。“存在於人中的勢力在新的深刻有限的維度上突然轉向或發生摺疊,這個新維度在那時成了人本身的有限。”

[6]

此時,創世之上帝在哲學中隱退,接替他位置的便是人。

隨即,福柯宣佈了人之死。也就是說,這種以人為中心建立起來的現代思想失落了,作為一種“為自然界立法”的人不再有信服力。人實際上是知識和權力塑造的產物,被結構所支配,被語言自身的強大力量所吞沒,不再是為世界奠基的英雄。那麼,存在的出路在何處?福柯認為人只能依靠自身——人應該重新學習“關心自己”,不再落腳於外在真理,而是修習一種主體自我塑造的能力。福柯求索於古希臘,分析古人如何在一種敢於“直言”的倫理實踐中鍛造“存在的藝術(the art of existence)”。處身於同樣的思想情境,如果說福柯更多的是從實踐層面試圖提出和回答“人該怎麼辦”的問題,那麼德勒茲則是從認識層面試圖提出和回答“世界究竟如何存在”的問題。

德勒茲的點題非常直接肯定:“唯一的存在論命題便是:存在是單義的(univocal)。”

[7]

所謂單義性,德勒茲首先追溯到鄧·司各脫(Duns Scotus),稱其“為存在賦予了獨一的聲音……將單義性提升至最為精微的境界”。

[8]

在中世紀,經院哲學家反覆爭論的一個核心問題是:人如何憑藉有限知性去獲得關於神的確切知識?阿奎那(Thomas Aquinas)所代表的類比論(analogy)認為,人之有限存在與神之無限存在是本質上的差異。當奧古斯丁說:上帝是善的, 所以我們才是善的,意思是,諸存在的善必以一種更高階的形式先在於上帝之中;亦即,所有的事物從另一更高、更好的事物那裡獲得存在和可理解性;只有一種存在為真,其他皆為附屬、次等。但對於司各脫來說,存在作為謂詞,只能是單義的。“最重要的超越性詞語是ens(存在,being)——實體、偶然事物、造物和造物主,都是完全同一個意義上的存在。”

[9]

存在與事物的外在屬性無關,上帝與事物的存在只有強度上的區別,這便是司各脫意義上的單義性。

在德勒茲所勾勒的單義性哲學傳統的脈絡中,一直到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單義性這個概念才真正趨於完善。在斯賓諾莎看來,上帝是唯一的實體(substance),實體擁有無限多的屬性(attribute)。而世間萬物亦各自擁有著自己的一些屬性,這些屬性同時構成為此物的本質。這兩個命題合起來便是:每一存在物都以各自的屬性在表達(express)著上帝。透過“表達”,上帝或者說永恆無限,直接體現在諸物的存在之中。正如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詩句:“在一顆沙粒中見一個世界,在一朵鮮花中看一個天堂”,我們可讀到類似的意思。一顆沙粒的內在結構、硬度,一朵花的顏色、香氣、搖曳的運動都是對永恆本質的表達,這些表達的內容是豐富而多義的,但表達作為一種存在模式本身是單義的。笛卡爾(René Descartes)說:“我思故我在。”而斯賓諾莎卻說:“凡是由神產生的事物,其本質不包含存在。……因為一件事物如果本性就包含存在,那就是自因,就只依它的本性的必然性而存在。”

[10]

笛卡爾首先要確認,我,存在於世界之中,然後再作為“我”對這個世界進行觀照。“我”最初靜止於空間中,直到確認了自己的身份和統一性,再進行行動。然而斯賓諾莎則認為,“存在”不是萬物的屬性,這個意思不是說萬物是虛無,而是說萬物直接以表達來發出“存在之喧囂”。引申出去,我們可以說,並不事先存在一個世界靜待一些“我思”降臨其中,對其進行認識、觀察、再現;而是說,世界不再是一個認知與行為物件,而是一個力與力交織的平面。每一存在都是一種表達,一種行動之力。世界不是萬物之和,不是將所有事物容納進來的空間概念,它是萬物所進行的表達本身。

從司各脫到斯賓諾莎,德勒茲就是要走這條單義性形而上學的路。他說,單義性,“是作為發生於最多樣的事物之上的唯一的事件”“其要旨並非是存在在單一、相同的意義下被訴說,而是存在的一切個體化、一切內在模態(modality)都在以同樣、獨一的意義訴說著它。”如果說,斯賓諾莎的單義性哲學奠基於實體、屬性、表達這幾個關鍵概念之上,那麼對於德勒茲而言,構建一種新的單義性哲學,“潛在”是最重要的概念基石。

在《差異與重複》當中,德勒茲提出了“時間的三次綜合”,詳述人何以在不借助主體能力的前提下也能完成認識,以此來挑戰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所建立的人類認識論框架。二人擁有共同的出發點,休謨(David Hume)的經驗論。休謨認為人類的知識完全來自經驗——我們相信太陽每天升起,是由於重複地經驗到日出而使得心靈獲取了這種知識,不是理性發現了太陽的規律,而是重複所生成的“習慣”創造了這一規律,只有習慣“才能使我們的經驗成為對我們有用的東西”。針對休謨,德勒茲與康德的分歧立即顯現:康德認為,如果承認了休謨的經驗論,那麼哲學與形而上學將沒有立足根本,因此他相信人必有先驗知效能力來理解一切經驗感受;而德勒茲恰恰將休謨的心靈“收縮”作為認識的第一階段,也就是他所意味的時間的第一次綜合。德勒茲進一步在時間的第二次綜合中,引入了“潛在”以及錐形圖式,正如我們上文中所提到的,人如何在一種“回憶”的過程中獲得一種個體化的認識。這裡所指稱的回憶,不是去某一個盛滿記憶的容器中提取資訊,而是捲入一種動態的生成過程從而獲取對事物的新穎認知。這種認知,與其說是一種發現,不如說是一種創造——潛在不停地綻出新的現實,而現實則反哺著潛在。更為重要的是,這種錐形圖式,這種潛在/現實的不盡轉化,不僅僅停留在精神層面,實在世界中的一切都處於這種存在模式之中:“潛在必須嚴格定義為真實客體的一部分——彷彿客體自身的一部分存在於潛在之中,它投身於潛在之中就彷彿投身於客觀維度一樣。”

[11]

可見,對於德勒茲來說,世間萬物皆處在潛在/現實的雙向轉化之中,迴圈往復,直至無窮。而這種潛在/現實的存在模式,便是所謂“單義性”存在的樣式——一切皆潛在,而無往不在現實化之中。存在是單義的,沒有一個形式、理念主宰著存在,一切都是潛在/現實中展現的差異、運動和多樣性。不消問現實是什麼,而是問在怎樣的潛在中生活被展開(unfold)。第三次綜合則終結於尼采的“永恆輪迴”——潛在/現實這一存在模式的永恆輪迴,一種單義性存在的奪目形象:“內在性生命”。無論如何,如果說永恆輪迴是存在的天空,那麼潛在/現實則是存在的大地,三種時間綜合互相巢狀、摺疊,但其實在性根基落在“潛在”之中。毫無疑問,在德勒茲的哲學當中,存在的名字是潛在。

難點在於,潛在的存在模式——潛在/現實這個對子是否有分裂或者二重性之嫌?是否可稱得上真正的單義性?德勒茲為了規避一種辯證主義或多義性的矛盾,宣稱存在的潛在部分與現實部分是“全然殊異卻不可分辨”——這是一種不對稱的相互轉換。存在完美地儲存著一切記憶,同時又與此刻一起向不可預知的現實轉化,這種轉化不是一種量的逐漸累加,而是一種強度和質的變化。土壤是果實的潛在,而當果實成熟墜地,重又成為土壤的潛在。

為了避免含混,有必要對潛在概念進一步做意義上的廓清。首先,“潛在性不是可能性”

[12]

。將某物歸於可能性,僅僅是將其存在從概念中分離出來。概念涵蓋著某物一切特性,透過檢視概念本身我們便可以說某物是可能的,意即它是可以存在的,只不過還未獲取其存在。這意味著可能之存在與真實之存在來共同組成存在的意義,這是單義性所不容許的。可能性總是試圖與其概念無限接近,而現實物永遠不會與其現實化了的潛在相類。正如我們不能將土壤等同於果實,而土壤則是果實的一部分真實潛在。其次,潛在不是一團混沌,它擁有完全的確定性與真實性。“潛在的真實性在於其結構。……我們必須避免將現實指派給無法以自身去構建這種現實的(差異differential)要素和關係,同時也要避免剝奪這些要素和關係所構建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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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藝術作品,是一種幾乎將潛在部分最大化之物,但它並非模稜兩可,而是具有內在的“基因和胚胎”,所以,其潛在之深廣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任意去闡釋,也不意味著可將任何中心置於優於其他的地位。作品是一個開放的整體(whole),開放於目光與思,而諸存在都將如此,如同土壤向種子開放,向陽光、水和人的勞作開放,生成葉脈、生成果實、生成品嚐。

在德勒茲離世前的最後一篇文章中,儘管篇幅短小,卻飽含著情感,似乎是對世界的一次揮手告別,這告別浸透著對於內在性生命的喜愛,同時又是對“潛在”的再次確認:“一個生命只包含潛在。它由潛在、事件與奇點(singularity)組成。我們稱之為潛在的不是缺乏真實性的事物,而是在賦予其獨有真實性的平面中,投入一種現實化過程的某物。內在的事件現實化於事物和生命的狀態中,後者使它得以發生。……事件或奇點將其一切潛在性賦予平面,正如內在性平面賦予潛在事件以完滿的真實性。未現實化的(非特定的)事件什麼也不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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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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