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工作七年的村鎮銀行,心情遠比預想平靜得多。我曾設想過多個搬離時的場景,包括和大家擁抱、握手,但最終還是選擇下班後很久,一個人靜悄悄地離開。

加入村鎮銀行那年,是我畢業的第四個年頭。要說用什麼來形容一張白紙,我想你看見三層空蕩蕩的辦公樓,除了辦公傢俱外什麼都沒有,這大概就是一張白紙吧。那我也一樣,非要說有什麼本質不同,也就是A4與B5那麼大的差別。

幾個月以後,我們拿到了金融許可證,同事笑稱:我們居然在縣城開了一家法人銀行。這其中的辛酸大概只有趟過水的人知道,而時間過去七年,很多都淡忘掉,已經記不清了,可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開業以後,你發覺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和你息息相關,24小時如有任何異常,那找你肯定是找對人了,這背後實質是一種信任和責任。而我當時並不認識。

我們從一臺嶄新的電腦和印表機開始。七年裡,電腦d盤的空間滿格、又清理多次,辦公室成箱用的列印紙大概可以堆積如山,更換了數不清的硒鼓。這些背後是無數次會議,無數次事務和業務承辦,無數次貸款審批,無數次急頭白臉,無數次溝通協調,無數次焦頭爛額和愁容滿面,無數次笑逐顏開和喜上眉梢。經歷過多次手機、座機、敲門聲同時響起;經歷過同一頁材料裝訂後要修改無數次,知道有“起釘器”這個工具前,用手指頭撬開書釘時的疼痛是扎心的;頻頻出錯,冷汗倒流時的記憶,讓我永生難忘。七年下來,電腦也裝滿了,筆記本也寫滿了,滿載而行,是不是也預示著我需要重新選擇歸途?

我相信一生當中最煉獄最飽滿的時光就是在這七年裡度過的。時間總是匆忙,來不及向過去告別;收穫最多,全部笑納。這笑容可能不是甜的,但這淚水肯定是最鹹的。

將進酒,杯莫停。

七年以來,區區十幾人的機構,日常要對接大股東若干部門、上級若干部門、監管單位省市縣眾多處科室,以及當地政府眾多職能單位,共計三十有餘,對接人員近百。要按月、按季、按半年、按年要報送無數報告、報表,做報告的時間甚至可以和做事的時間相提並論。每年要用幾個月時間來接待各個層面的監管檢查、條線檢查、業務指導、市場調研、工作質詢、審計檢查、巡視巡查、紀檢督查、涉訴案件,還不包括各種單邊發起的“自查”“回頭看”“再回頭看”。我也牢騷過,我們的綜合部、風險部更名為“自查辦”才實至名歸。可我們是法人機構,說這話是要讓人笑話的。

在此間,我不斷自我總結,自我反思,也總有收穫:做事要有句號思維,小事到你這裡儘量畫句號;要給管理者和同事排憂解難,至少自己不變成別人眼中的“憂和難”。複雜事務,剝繭抽絲再歸納,就變得簡單些;彙報工作拿出兩套以上方案,就不會讓人感到一頭霧水;外聯工作無從下手,把聯絡人的號碼寫在紙上,就知道怎麼做了;多客氣幾句給人尊重,就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延遲下班一小時,就能把第二天的工作理順;把不想幹的工作優先幹,就能先推動起來;看似天書的檔案,勤於請教,也就能開啟一些思路。重要的事,往後面多想兩步,邁出第一步時就很有力量。找不到方向時,可以投幣,投出去那一刻,你就知道你想要什麼結果。很多路徑都可以設計,哪怕最後被改得面目全非,但沒有計劃不行,詳盡的計劃是最接地氣的執行。

猶記得七年前去常州學習,和一個領導前輩住在一個房間,那是一次關於資本充足率的培訓,我全程鴨子聽雷,並因考試時抄他的答案而無地自容。多年以後,當我們一起探討業務上的疑難雜症,基本能夠平等對話時,我發覺自己的進步還是能感受到的。

我發起的非官方條線工作群,從來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經常都是頭腦風暴。幾年以來寄出,也收到了多個省份同事們寄來的土特產,我們可是從沒見過面的,可我們抱團取暖,我們把自己的破敗不堪放在群裡,把笑容留給身邊的人。我們相互鼓勵,誰都不吝惜自己的獨家秘籍。

我曾經付費在網上學習過著名資本家肖建華的“五步工作法”:分析事物全過程;花一半的精力調查研究;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找到突破口;系統運營。幾經總結,我發現這和我們村行創始人或創始團隊的方法如出一轍。不難理解,規律性的東西總是驚人相似。但無論怎樣,行業或企業的興衰,固然要靠創始人帶領下的集體努力,但也要考慮歷史程序和政策趨勢。這就是金融街“頂層設計”的事了。

當我理解了上述觀點,也就能釋懷很多,並且變得更加坦蕩。準備參加全省高階經濟師評審之前,發表論文根本沒有信心,我瞭解自己的半斤八兩。直到看到國家級期刊裡,一篇關於普惠金融的論述水平,也只能說略超我們日常報告的水準。而,當我發表論文時,最擔心報社總編看到我的“出身”,笑出聲來。是的,我只有本科學歷,而且唸的地方大學。可我還是大言不慚地投稿到了中國銀監會主辦的期刊《中國農村金融》,並拿到了稿費。我把它封存起來,寫上寄語送給我兒子,告訴他:長大後要培養解決問題的思維和能力,千萬不要虛張聲勢。此後工作之餘,我有幸參與到了一些高校的課題立項。從那以後,我發現大概“泛社會科學”的一般研究不是知識分子的“特權”,老百姓只要付出心血也能夠參與其中。

2017年,根據公開的諫言徵集令,我還向制定政策的國家監管部門投遞專項報告。儘管農村中小金融機構還在摸索中,但現實情況確實是還沒有一套被各方利益所共同推崇的包治百病的運營模式:股東、員工、客戶、監管當局,總有一方要付出更多代價,以便適應這片被官方所重視的市場沼澤窪地或市場藍海。而藍海的定義,目前還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全國性的機構併購開始時,財經媒體人洪偌馨釋出《村鎮銀行大敗局》,這種潑髒水文章東拼西湊,販賣焦慮,中二水平,瞬時在媒體間轉發。我第二天匿名聯絡村行聚集地【村銀網】平臺,歸納《村鎮銀行不高興:淺駁村鎮銀行大敗局》的文章發表在平臺,主張輿論反擊,此後村銀網上書銀監會條線領導關注輿情,並得到了監管部門和媒體的支援和澄清。村行不僅關係我們的飯碗,更關係到全國十幾萬村行人十幾年的努力。對村鎮銀行,我們視如己出。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而此後餘生,這樣的壯懷激烈,或許不會再有了。

人的社會認知水平到達一個階段,也就變得固化。頑固不化,說的也就是某類人的認知再難超越。你的認知,就是你的水平,認知到了希望,就有了希望,認知到了彷徨,也就跟著彷徨。

即便如此,貫穿一個人工作生活始終的並不完全靠認知,常識性的東西不用靠認知,靠責任和擔當就可以了。而歷史上的人性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是激勵機制的問題了,要靠系統運營,或“個體責任擔當”,別無二法。

我的判斷是準確的。七年前,領取金融許可證後病了一場,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整個人就倒了。今年的專案也結束了,休整了幾天,感覺整個人的都寬了不少。

“只有在你工作堆積如山時,你才可能享受閒暇。當你無事可做時,空閒就變得一點也不有趣,因為空閒就是你的工作,而且是最耗人的工作。”

寫出來的東西,註定是要給人看的,也難免塗脂抹粉,我也不否認。

七年時間就要過去了,它將影響我的一生。

2019年,希望我們再忙起來。

2018。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