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沙丘》沒能解決的問題

《沙丘》是美國作家弗蘭克·赫伯特的科幻鉅著,被譽為科幻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在維倫紐瓦之前,已經有兩位電影導演挑戰過《沙丘》的改編,一位是魔幻現實主義大師亞歷桑德羅·佐杜洛夫斯基,一位是拍出過影史經典《雙峰》和《穆赫蘭道》的大衛·林奇——他們的經歷都說明了,《沙丘》的確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佐杜洛夫斯基沒能真正地拍成《沙丘》,只留下了一部他構思《沙丘》的紀錄片《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而大衛·林奇的版本則被他看作是職業生涯中最失敗的作品,失敗到他從此不願再談有關《沙丘》的任何問題。

據說,將《沙丘》拍成電影,是導演維倫紐瓦12歲就許下的心願,這也是他繼《降臨》《銀翼殺手2049》後的第三部科幻電影,現實證明,他對《沙丘》的電影化呈現的確超越了兩位前輩,但也仍有他未能解決的問題。

文|

梅雪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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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裡面最大的懸念就是那個夢。

維倫紐瓦是一個特別喜歡拍夢的導演,在他最近的《降臨》《銀翼殺手2049》以及這部《沙丘》裡,夢都是最重要的元素。

《降臨》的女主角,經常會夢到她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的女兒。在《銀翼殺手2049》裡面K的夢中,始終會出現一個小男孩在廢舊工廠裡與別人爭執的場景,以及一匹木刻的小馬玩具。

在《降臨》裡,女主角能夠夢到未來,與外星人七肢桶傳授的語言有異曲同工之妙:時間並非是線性的。開始就是結束,而結束同時也是開始。這一近乎於東方玄學的時空觀,在維倫紐瓦精細的鏡頭語言的鋪呈下顯得扣人心絃。

而在《銀翼殺手2049》裡,那真假難分的記憶,是讓K鍥而不捨地追查事件真相的底層原因。但當真相真正出現時,所有的與眾不同,原來都是被植入的,那讓他之所以能成為他自己的自我意識原來只不過是個複製品。記憶是如此的虛幻,而我們又如此倚重這虛幻的記憶用來自我辨識和自我認知。生命的悲涼在這一刻是踏實而沉鬱的,而不只是一種輕飄飄的套路式的嘆息。

那些《沙丘》沒能解決的問題

《銀翼殺手2049》

簡而言之,夢在這兩部電影裡成為了懸念的最主要的構成,同時它又與影片最後所要表達的主題息息相關。也因為如此,當謎團真正被解開時,我們不只有一種解密的快感,同時又有一種生命體驗上的開悟。這是影片懸念設定上的技巧與影片核心的高度統一所帶來的通透。

反觀這部《沙丘》,男主角腦海中始終出現的那個女孩形象,回眸時那雙深邃的藍色眸子,她在風中飛揚起了長髮,確實也引起了觀眾的興趣,影片最後也給出了答案,她是佛裡曼人中的一員,未來將與男主角產生交集。

但這種答案的揭曉是無效的,它必須與主角所關切的東西有著巨大的聯絡,才會為這意義之網的編織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而在這部影片中它只是陳述了一個平淡無趣的事實。

那些《沙丘》沒能解決的問題

《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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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其他好萊塢或者說商業片導演來說,維倫紐瓦以節奏緩慢著稱。

故事並不會因為節奏的快慢而損失,所以我們才在抖音快手上用那麼幾分鐘看電影,同時也能看到那麼多年輕人喜愛以1。5倍速或者2倍速看電視劇。

速度慢,則這個世界裡面的細節才會慢慢顯影,那些不能稱之為強戲劇的某些微小戲劇感才會呈現,也只有慢下來,才會有某種稱之為況味的東西存在。

況味,說到底就是時間感。當一片樹葉落下,這只是個事件,而當你凝視這片樹葉,看著它落下的全過程,你的專注,也就賦予了這片樹葉主角的地位,你對時間的尊重,也讓時間成了隱性的主角。你這時看到的就不再是樹葉落這一司空見慣的事兒,你看到的是一個具體的生命在一個具體時間的隕落,由這一具像的生命,你想到了包括你自己在內的所有生命體,由這一具體的時間你想到了包括你自己的壽命在內的所有時間。

這種由虛化實又由實化虛的能力或者稟賦,在東方創作者的身上更為常見,因為東方創作者更為內省,他們更為關注人與自然的關係,在這易朽與不朽之間,在這卑小與無限之間,總是能生出無限感慨。

但對於維倫紐瓦來說,他的慢則更為暴力。

我更願意把之稱為精神凌遲術,他是繼希區柯克之後最傑出的懸疑製造者,所不同的是,希區柯克更擅於在情節上做各種花活,在劇情的迷宮裡玩弄觀眾,而維倫紐瓦則是極簡主義的懸疑製造者,他並不會在劇情上做過多的雜耍,他更願意去發酵時間本身,在近乎凝滯的時間中去放大那種焦灼感。

在維倫紐瓦緩慢、莊重的鏡頭移動中,那種未知與已知之間的巨大罅隙,產生出黑洞般的吸引力。而時間的流動,也在這種緩慢中被凸顯出來,這一非人的絕對存在的存在,天然地為影片增加了神秘的近乎天啟性的況味。

維倫紐瓦對於巨物的熱衷,其實和他對時間的強調是一樣的,本質上源自一種對於人力的深深無力感。他熱愛拍攝荒漠,在《邊境殺手》和這部《沙丘》中,沙漠似乎具有了某種靈性,它們是人之外一種更龐大的生命,它們荒涼而莊嚴地昭示著世界的複雜無解,與人類行為的愚蠢殘暴。在《銀翼殺手2049》和《沙丘》中,那些巨大的機器和廢墟,是慾望在這個世界的實象,它們醜陋、輝煌,殘破而又精緻,人在它們巨大陰影的擠壓下,顯得弱不禁風。

那些《沙丘》沒能解決的問題

《銀翼殺手2049》

巨大的懸疑,與緩慢的敘事,以及巨大的景觀,與渺小的人的對照,是維倫紐瓦的典型方法論。

這一方法論,在前面所提的《降臨》《銀翼殺手2049》以及《邊境殺手》中都是成立的,但在《沙丘》中並不靈驗。

原因就在於如前面所說,巨大的懸念是不成立的,渺小的人也同樣不成立。在《邊境殺手》中,女主角奮力地想要揪出真兇,但當真兇被殺後,毒品戰爭一如往常。如同片中那個冷漠狂暴的沙漠一樣,這個世界不是正邪這二字可以概括的。這種巨大的努力,與巨大失落的強烈對照,讓人情緒鬱結。在《銀翼殺手2049》裡同樣如此,一個一定要弄清真相的人,到最後真相如此慘烈,那種崩塌讓人猝不及防。

而在這部《沙丘》中,男主人公完全就是個襁褓中的嬰兒,他被照顧得太好了,以至於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他真正做出的有決定性意義的事情,就是用他時靈時不靈的音言讓敵人解開了母親口上的布條,這樣母親才能使用更為純熟的音言,讓命懸一線的二人絕地逢生。

或者說《沙丘》裡面,主人公所需要做的選擇太多了,以至於所有的選擇都蜻蜓點水。他不想承擔家庭的重任,但他父親一句話就說服了他,因為他父親的理想也曾經是當飛行員,但為了家族的利益他放棄了。在他的幻境中他見到了他領導義軍反抗皇帝導致生靈塗炭,血流漂杵,他對著母親怒吼著,不想承擔這種角色,但很快他似乎也忘記了。

他似乎身上負有千斤重擔,但其實空空如也。他身上似乎有著無數種的矛盾,其實是分不清重心的一團亂麻。於是影片的悲劇感大打折扣,只剩下緩慢敘事,以及那些巨大無朋的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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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還有一個巨大問題在於,維倫紐瓦這種極端的導演手法,能夠有效增加情感強度,卻並不能增添其豐富度。

從這點來說,他和吳宇森有點像,他們都擅於某種情調,並將這種情調發揮到極致,對於吳宇森,就是雙槍慢鏡過程中,那些義薄雲天和俠肝義膽,而對維倫紐瓦而言,則是那些巨大的建築所構建的光影效果,鏡頭優雅而又沉重的移動,以及人物面部及眼神的特寫鏡頭,在這中間,是宿命在現代和遠古之間遊蕩,是人心在飽含節制的熱烈中掙扎。

這種情緒是迷人的,但偏重於情緒的渲染,往往讓情感的建立變得脆弱。從某種程度來說,儀式感,是真實的最大敵人。它將人與物變得抽象,卻不像他們自己。所以吳宇森和維倫紐瓦都從某種程度顯得做作,只是維倫紐瓦的做作更為宏大,更顯得有格調。

他們兩人的電影,人物都缺乏真正的煙火氣,這當然是他們的美學選擇,但在《沙丘》這部人物眾多的電影中,主人公因為他有豐富的內心描繪不會顯得單薄,但其他角色的情感缺乏真正落到實處的細節支撐,卻又大張旗鼓地大肆渲染時,就會顯得空洞:比如片中那個海王所飾演的勇士,他與男主的感情,以及他的犧牲,比如父親的死掉與他的不甘。而這些情感的建立,又直接影響到男主的選擇。地基的不牢固,讓整個建構都顯得岌岌可危。

那些《沙丘》沒能解決的問題

過於儀式化,會顯得空洞,而過於實在,則又會顯得笨重而缺乏一種抽象的曖昧感,這是藝術家永恆的兩難選擇,維倫紐瓦這種極具個性的藝術家也不例外。

藝術是個性的,但它的精妙又在於它處處充滿了妥協。過於劇情,會陷入就事論事的小格局中,但講究所謂電影化,又會陷入初學者最會犯的對語法的過分講究當中去。對經典敘事過於順從,往往會讓影片顯得陳舊,當隨意違背基本原理,則會讓整個電影缺乏基本能量。風格化是好事,但過於風格化卻又往往有買櫝還珠的嫌疑。

我相信這部片子肯定會引起關於故事,關於電影感,關於畫面,關於形式的大量的討論,但任何偏頗且確定的論斷都是值得懷疑的。它不是故事好,或者畫面好的問題,它不是故事重要,或者人物重要的問題,它是個平衡問題,它像拿捏一種力度去彈一根琴絃,過重或者過輕都闐靜無聲,而只有一個恰當的力度,能讓整個宇宙隨之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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