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阿長是什麼樣的人yqydshge 2010-09-01

一)

阿長是魯迅童年生活中一個頗有影響的人物,曾幾次被魯迅寫入作品中。在這些作品中,作者不但對她作了較為全面的介紹,而且通過幾件互不關聯的事情描繪了她的性格。在《狗·貓·鼠》裡已先寫了她踏死“我”心愛的隱鼠。到《阿長與〈山海經〉》,又採用先抑後揚的手法來寫她。開頭寫她“喜歡切切察察”,低聲絮說什麼時“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對“我”管得很嚴,拔一株草都說是頑皮,動不動就要告訴家長。夏天睡覺又在床上寫“大”字,擠得“我”沒有翻身的餘地。這些真切生動的細節描寫,都帶著明顯的貶義。接著寫她元旦清早給“我”的磨難。這些“古怪的儀式”雖然是出於善良的動機,但因“煩瑣之至”“非常麻煩”,使“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再來,寫她講“長毛”的故事,更進一層地寫她缺點。當“我”以為她長得很醜,倘若“長毛”來,一定最安全了,她卻反駁道:

“那裡的話?!”她嚴肅地說。“我們就沒有用麼?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牆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

這些話表現了十足的愚昧和阿Q精神。“不料她還有這樣偉大的神力。”雖然是寫“我”童年的感想,但更是尖銳的諷刺和批判。到這裡,作者才掉轉筆鋒寫買《山海經》——也就是這篇散文要著重寫的一件事。“我”念念不忘,渴望得到繪圖的《山海經》。可是,誰都“不肯真實地回答我”。只有阿長,雖然她根本不知道《山海經》是什麼,“我”原也認為對她說也無益,所以向來沒有同她說過。但她卻自己主動來問,並且在她告假回來時,一見面就高興地說:“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這件事,充分表現了她對孩子的心思觀察得多麼細緻,對孩子的願望是那麼體貼,為了滿足孩子的正當願望又是那樣認真、鄭重其事。以至“我”驚喜、激動得“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於是,“我”對她有了新的看法:“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透過天真的兒童心理,對她身上美好的質素的讚揚是何等熱烈和真摯!作為一個連真正的姓名都很少有人知道的下層勞動者,她善良、真誠、熱愛和關心孩子。她思想、性格上有很多消極、落後的東西,是封建思想毒害的結果,與其說是她的過錯,不如說是她的不幸。前面所說的作者的諷刺和批判,既是對她身上的消極、落後的東西,也是對著造成這些消極、落後東西的統治思想和社會制度。《阿長與〈山海經〉》等文這樣寫阿長,使我想起中國史傳文學中“不虛美”“不隱惡”的主張。我認為,這既是一種尊重事實、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也是與現實主義精神相通的。《朝花夕拾》不是史傳文學,但作為寫真人實事的散文,這樣來寫人物,無疑是應該肯定的。而且,對於文學創作中,描寫較為複雜的性格,避免將人物簡單化、絕對化,也是有益的經驗。

(節選自潘旭瀾《〈朝花夕拾〉的藝術》,《紀念魯迅誕生一百週年論文集》,復旦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

(二)

在這篇回憶散文裡,魯迅以飽含深情的筆觸集中記敘長媽媽給他留下的兒時印象,把長媽媽這個人物寫得栩栩如生。這一點,有目共睹,誰都承認。但是,作為回憶性的藝術形象,長媽媽並不是典型化的產物。魯迅寫她,既沒有采用“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的方法,也沒有專用自己的保姆做“模特兒”,去塑造一個勞動婦女的典型。阿長是生活中真實的阿長,所寫全部事實,都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儘管“與實際內容或有些不同”(《朝花夕拾·小引》),但絕無虛構。無論稱呼的來歷、切切察察的毛病和“不見得很好”的睡相,還是“煩瑣之至”的各種規矩和講“長毛”,以至購買《山海經》,都是魯迅曾經親見親聞親歷過的,現在一一寫來,具有十分親切自然的情致。人們透過這種情致所得到的藝術感受,是充滿幽默的純真美,和《一件小事》所顯示的那種肅穆、嚴峻而深沉的格調迥然不同。這是因為,在魯迅心目中,人力車伕的那一件小事是和國家大事聯絡在一起,使他增加勇氣和希望,而阿長的這些瑣事則和“人氣”相連,給他精神上以鼓勵和安慰。同“名人名教授”相比,阿長固然是可尊敬的好人,但就國家民族的前途來說,魯迅並不把希望寄託在阿長似的人物身上。因此,魯迅寫阿長,不僅侷限在幼兒保姆這個範圍內表現她的性格美,而且把這種性格美同愚昧落後相摻雜,沙裡淘金似的讓她閃爍出性格美的光輝。這固然同所回憶的生活真實有關,但也恰恰證明魯迅並不是把阿長當作理想的人物來歌頌的。

魯迅雖然沒有把阿長當作寄託著希望的理想人物,但並不因此對她失去敬重和懷念,其根本原因就在於,他從她身上看到了人類那種難能可貴的純樸和真率。就拿阿長那“大”字形的睡相來說吧,雖然使幼年魯迅吃了苦頭,母親也曾含蓄地暗示她能夠改變,表現了有所不滿,但是,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卻是對阿長“適性任情”的肯定。退一步說,就算和“切切察察”一樣,這也是一種缺點吧,然而,在魯迅筆下,阿長的缺點也是令人喜愛的,因為她不“嗦做作”,“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誠然,阿長是愚昧無知的,她所懂得的那許多規矩,大都是可笑的,尤其關於“長毛”的講述,更令人捧腹,魯迅也確實給予了含笑的批評。但難道僅僅是為了批評,或者為了揭露封建統治者對勞動人民的毒害嗎?問題並不如此簡單。我們透過“元旦闢頭的磨難”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道“恭喜”、吃福橘的麻煩儀式中,阿長寄託了多麼真誠的善良願望啊!她希望自己和孩子“一年到頭,順順流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福橘並不是她自己吃,而是由她“塞在我的嘴裡”,說明這儀式是為了孩子,表現了她對孩子的一片祝福之心!其他如“死”要說“老”,不進死人房和產房,不鑽曬褲子的竹竿底下等等,事情本身固然是可笑的,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阿長教給這些“道理”的用心,和現在的阿姨教孩子們講衛生、不橫過馬路並無差異,都是為孩子著想。阿長教各種規矩和講“長毛”如果不是出於這種善良的用心,她以後也就不會有為魯迅買《山海經》的舉動。從這些地方可以看出,魯迅不僅嚴格地按照生活本來的面貌如實地記敘長媽媽,而且在記敘中始終著意表現她身上最本質的東西,即“名人名教授”所缺少的“人氣”。正是由於有這種“人氣”做核心,她的切切察察、“大”字形睡相、麻煩的規矩和講“長毛”所表現的愚妄,並不令人生厭,反而能夠同買《山海經》的舉動和諧一致,形成統一的風貌,使我們從她的愚魯中看到真率,從粗獷裡看到細心,而這種真率和細心所體現的實質,是對孩子的關心和愛護。事過三十多年之後,魯迅懷著深情回憶起來,仍然被這種關心和愛護所激動,寫來情真而意切。

毫無疑問,買《山海經》一事,是使魯迅最為感動、永誌不忘的。因此,關於這件事的敘說也最為激動人心,成為全文的中心。首先,從自己渴慕《山海經》寫起,用自己那種“太過於念念不忘”的心情來襯托出阿長的關心。她主動詢問《山海經》是怎麼一回事,而“我”則認為她“並非學者,說了也無益”,只淡淡地作了回答,但她卻默默地記在心裡,認真地當一件事去辦。這充分說明阿長的關心是出於真情實意,並非為了討好主子,也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其次,她果真辦成了,而且是不聲不響地辦成功的。當讀者讀到她“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將一包書遞給我,高興地說道:‘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的時候,怎能抑制住心頭的激動?在這裡,作者爐火純青的白描手法確實取得了驚人的藝術效果。再次,魯迅又用極其凝練的文字表達了自己當時的心情:用“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寫出被感動之強烈;用“趕緊去接過來,開啟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表達出無限歡悅之情。為了突現這種感激與歡悅,還用“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做陪襯,使莊重的感情仍然帶著詼諧的色彩,以便在風格上和前面的記敘保持一致。最後,寫出這部“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給自己留下的印象和影響,把對長媽媽的感激之情引向深化,變成永久的懷念。文章正是在這種永恆的感激和懷念的基礎上,以飽蘸濃情的筆墨,為長媽媽的在天之靈祝福!這個深情祝福的結尾,具有強大的感染力量,同時,也發人深思。它凝聚著魯迅對長媽媽的全部情思,寄託著魯迅對善良人的衷心祝願;從“不願意想到目前”而回憶過去的創作初衷來看,這種情思和祝願愈強烈、真誠,就愈能反襯出對“目前”的否定和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