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實現白種人與黑種人之間的政治與社會平等。兩種人之間有生理性的差距,在我看來,這大概會讓他們永遠無法以平等的地位共處,既然無法實現平等,那麼我亦贊同使我所屬的種族、白種人,處於較高的地位。

——亞伯拉罕。林肯,《與斯蒂芬。道格拉斯的第一次辯論》

我的記憶中,新曆的年底充滿了吉祥。感恩天父的節日剛過不久,空氣中還飄著獻祭肉饗的香氣,慶祝神子誕辰的日子便接踵而至了。村鎮上處處顯出節日的氣象,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擺出了神子誕辰樹,有的還在上面裝點了無數彩燈,閃爍的燈火像天父的一千隻眼睛。

我正是在這一天解甲歸鄉,回到魯鎮的。經歷了三年大戰,十分幸運的僅僅失去了一隻手臂,精神也還健全。回到族中聚居的老屋,拜見了我的父親。他是一個講神學的老教士。一見我便說“你母親泉下有知,也會以你從軍護國為傲的”,接著便罵起虞舜皇帝剛頒佈的律令:“那些海老鬼,畜生一樣的東西,也配有權利麼!這是數典忘祖,忤逆教義!”

“海老鬼”是我們那裡對茅斯人的叫法。大戰結束,茅斯人的權利一事,已成定論。我們南方諸邦,秉天父教旨,追隨丹朱公子,浴血奮戰,然而力有不逮,敗於虞舜皇帝的北軍。父親這樣的教士,心中憤懣不甘,所以要抱怨。但是國事至此,已無可挽回。非議虞舜皇帝的政策,被人聽到報上官府,卻有可能引來大禍。我連忙示意父親不要再講了。然而過後不久,父親又來問我軍中見聞。我一方面怕他再說出什麼惹禍的話,另一方面也很不願回想戰場景象,於是便找藉口辭了父親,走到大街上來。

天色已晚,第三個月亮也已東沉。空中飄著細雪。往年這時,家家應該都在忙著準備“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慶祝神子誕辰,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宰殺來自四海八荒的珍禽異獸,肉要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裡浸得通紅,脖子上還帶著絞絲銀製的四芒十字星符。肉烤熟之後,把銀刀叉插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獻祭在鎮上社廟的長明燈前。這長明燈,據說是用神子降臨人間賜給人類的無燼火點燃的,一直傳下來,沒有熄過,距今已經五百年了。福禮獻的好的話,天父會降臨來享用的。

然而今年魯鎮經歷戰火,多有殘垣斷壁,滿目盡是瘡痍。街上沒有什麼人,除了街角站崗的幾個灰衫北佬兵。

我逛了一會兒,又覺得孤單無趣,正想回去,卻看見有人沿著人行道與我相向而來。此時第四個月亮已經升起,殷紅的月光穿過煙靄,被瑩白的積雪一映,街上顯得十分明亮。我因此可以看見來人的相貌——很窄的額頭,扁平的鼻子,似乎永遠不會閉起來的鼓眼睛,脖子邊摺疊的褶子——正是所謂的“茅斯長相” 了。儘管有人說茅斯人都長得差不多,我還是認出了她。她十年前還是黝黑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渾身只裹了一片破布,若不是有這破布,幾乎簡直像是猿猴之類了。她的名字還是立刻浮現在我腦海:

阿長。

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就有些躑躅。如今依虞舜皇帝律令,茅斯人已是自由身;但按照舊禮數,做工的茅斯人在街上與人類紳士相遇,必須要停步、垂手低頭,恭敬等著人類走過的;若是茅斯人沒能遵從禮數,紳士應該當街賜予責罰,皇帝的律令泛泛賜予茅斯人自由權利,卻未明確這禮數是否非法。魯鎮是個民風古樸之地,在這裡是要遵守皇帝律令精神呢,還是舊禮數呢……“萬一阿長走過來沒有停步低頭,我究竟是否要責罰她呢?不如我直接調頭回轉罷。”我正忐忑的想著,步子慢了下來,她卻已經走到我面前了。

她停步,垂手,低頭,很恭順的等著我從她面前走過。

我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眼睛瞟了她一下,算是跟她打了招呼——

接著就聽見一個怯怯的聲音,像是白天出洞遊行的小鼠發出的一般:“老爺,你回來了……”

我沒有料到她會跟我搭話,按照禮數,除非人類首先開口,茅斯人是不能隨意跟人類講話的。我猶豫著,一時間嘴裡只說出一個“哦……”

“求老爺別怪罪……老爺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小的想求問老爺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是不是所有生靈,只要虔誠獻祭祝福,就都可以受天父保佑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裡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關於天父的信仰,我自己雖然奉行禮法,但在戰場上見到的事情——兄弟之間的殘殺,塞北的異象,在喀山峽谷全軍覆沒的第五師,都撼動了我的信仰;而且教義裡對於亞人類種族是否可以信仰天父的問題,又含混不清……

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人類是高尚的生物,應該宣德教化亞人種族,她也未必有足夠智力理解這樣的複雜神學問題,為她安心起見,不如說可以罷。

“也許可以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麼,即便是海老鬼,也可以祈求天父們保佑靈魂的?”

“啊!靈魂?”我很吃驚:天父在古代賜給人類神力,讓人類能夠征服四海。人類死後的靈魂會回到天父的夢中,也就是天堂。天父是否 “保佑靈魂”,卻是一個長久有爭議的神學問題。我在北方聽過異端神學說,作為賜予人類神力的代價,天父要吞食靈魂,直到這些靈魂在它的夢中遍歷一切可能,風乾枯萎,再像杏核一樣吐出來……然而這是異端的說法,雖然南方聯盟敗於北方,異端也還是異端……

但是不知怎麼的,我只是支吾著:“保佑?——論理,只要獻祭祈求足夠虔誠,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在天堂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天父的事情,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家中,心裡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對於茅斯人,應宣德教化,我這答話搪塞,恐怕有些不妥。而且阿長雖然是亞人,畢竟在我小時候照顧過我。人類是萬物之靈,就算是對騎了多年的馬匹,也是會有感情的罷。因此我聽到她說什麼“死”,便擔心她會不會是有了什麼預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父親若是知道,定要說我這樣關心亞人類,簡直是數典忘祖;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域性,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況且這“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就譬如說這剛結束的大戰罷。我們南方諸邦說開戰的理由是虞舜皇帝逆了天父教義,所以要討伐;虞舜皇帝的北軍,卻說是為了茅斯人的權利。但是山間海濱的田夫野老,又有誰不在心裡暗想,這戰事是虞舜和丹朱公子爭帝位而起的呢?像我這樣,入了行伍,上戰場時,這種種理由,都不可細究,用“說不清”來安慰自己,在戰場上兄弟同胞的廝殺中,才能有片刻安寧。

夜色下,四個月亮都升到了中天,像黑色天鵝絨鑲嵌的紅寶石,整個世界都沐浴在染血一般的殷紅光芒下。不知怎得,我總覺得不安。在這躊躇的思緒裡,先前所見所聞的關於阿長的記憶,在腦海裡浮現,逐漸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自出生就在我家做工的。那一年的冬初,我母親過世。無人照料我,需要一個帶我的保姆,父親便從做中人的衛老婆子那裡買了她來。她剛來時,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十八九,臉色青黃,但相貌與人類差別還不是很大——我後來才知道,海老鬼的“茅斯長相”年輕時並不甚明顯,而是隨著年紀增長逐漸明顯出來的。衛老婆子叫她阿長,當然這不是她的本名,但是誰會在乎一個亞人的名字呢?我家之前有過一個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大家叫阿長,叫習慣了。現在來頂缺的她,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了新的阿長。

衛老婆子說,阿長是在西部的衛山教化營長大的,是很懂事的。父親皺了皺眉,道:

“只要不是從旅口出來的就好,你曉得,那裡的海老鬼是特別野蠻的。”

這個旅口,是離我們魯鎮不遠的一個茅斯人部落聚居的地方,茅斯話叫做“陰司”。很久以前,人類跨越虛空大海來到這個新世界,帶來文明和禮法。原本居住在這個世界的茅斯人大多都很快皈依了天父,只有少數特別頑冥不化的部落,進行了長久的抵抗。陰司就是這樣一個部落。好在二十多年前,安魯大將軍使用了伏波舟和鄰虛火,終於讓他們歸順了。如今的旅口,是一個鹽礦場,歸順的茅斯人在那裡做工,以此感受天父的靈蘊。據說管理得很井井有條的,然而旅口的茅斯人仍舊有“特別野蠻”的名聲。

“阿呀,老爺放心,這個海老鬼是從小受過禮教的,懂規矩會做事的。”衛老婆子道。

阿長確實很懂事。除了看護年幼的我,有閒的時候便做其他的事,似乎閒著就無聊,掃塵,洗地,絲毫不懈,食物不論,力氣也不惜。家裡的人都很滿意她,連一向不喜歡海老鬼的父親也漸漸覺得她不錯了。

但我那時候卻實在不大喜歡她。起因便是父親的庭訓,要求我每日必須午睡。皓月當空的正午,正是孩童玩耍的好時候,強行要躺在床上不許動,對於七歲的我,簡直像要了命。可是阿長得了父親的令,十分嚴密的看守著我,我一點溜走的機會都沒有。

有一天我又看著滿窗的月光輾轉反側。阿長忽然說:“少爺睡不著的話,我給少爺唱個歌罷,聽著歌就能睡著了。”

我沒好氣的說好。於是她就開始唱了。那歌是用茅斯人的語言唱的,我一點也聽不懂,只覺得曲調特別,心漸漸的平靜下來,很快就睡著了。後來阿長告訴我,這是她小時候,她的阿母給她唱過的。

後來,在北方京城的博物書院裡,我看過一本《四夷遺俗考》,才知道那時阿長唱的搖籃曲,翻譯的歌詞是:“日光婆娑兮,林影長;山淵清澈兮,芝蘭芳……”

據說很久以前,這個世界的天空,不像現在一樣被四個月亮照亮,而曾經有過叫做“日”或者“太陽”的大光球。後來在人類和茅斯人的戰爭裡被毀掉了。

如此,這個世界才變成現在適宜人類居住的樣子。

阿長唱歌哄我午睡時,我只有七歲,根本不懂這些。 我那時,像我們那裡所有的孩童一樣,最喜歡玩的是一種叫“神使與海老鬼”的遊戲。這遊戲的玩法,是將參加的孩童分為兩隊抽籤,運氣好的一隊扮演安魯大將軍手下、獻身天父的神使——據說那些神使各個持有無比之神力,另一隊就只能扮演海老鬼了。最開始海老鬼是背對著神使的。當神使從背後慢慢接近海老鬼的時候,就有一個做裁判的孩童大喊“神使來了”,於是海老鬼四散奔逃,而神使就在後面追趕。被神使拍了後背的海老鬼,就離場;沒有捉到海老鬼的神使,也離場。如此幾輪之後,哪方的剩下的人多就勝利。

現在想來,這實在是有些無聊的遊戲。但我孩童時樂此不疲,與我們鎮上傳頌安魯大將軍的功績也有直接的關係。畢竟那次戰役時,安魯大將軍的部隊曾在我們鎮上稍作停留,有幾個年輕人還報名加入了他的部隊。

有一日,我們正玩得開心,我分到了神使一隊,眼看著就要捉到海老鬼了,那個做裁判的小哥喊起來,喊的卻不是“神使來了”,而是“白公子來了!”

這個白公子,正是鎮上那時加入安魯大將軍麾下的幾個人之一。他是鎮上白姓大戶的獨苗公子,又是戰爭英雄,大人們見了他,都畢恭畢敬的。只是他在戰鬥中受了很重的傷,容貌很嚇人,一條腿跛了,還有嚴重的咳嗽病。現在鎮上經營一家書店。我們孩童都有些怕他。更讓我不懂的是,他雖然是征服海老鬼的英雄,卻十分看不得我們孩童玩“神使與海老鬼”,每次看見定要責罵,說的都是孩童聽不懂的東西,又加著咳嗽,孩童們都很討厭他。

遠遠的就聽到白公子沙啞的嘶喊:

“你們這些小伢子,你們又在玩這個,你們曉得打仗是怎麼回事麼……咳咳……神使,名字叫得倒好聽!咳咳……你們曉得茅斯人也有神麼?我見過的,茅斯人叫做大袞的海龍王,白玉的眼睛,二十八流形的身體,每一片鱗都閃著無可言說的光。茅斯人發了瘋一樣的抵抗……都是好戰士,連他們的女人都戰得英勇……要不是調來伏波舟發射了鄰虛火,我們就要輸掉了……咳咳……我們把龍的屍體從海里拖上來,血水淤滿泥沼,只半個時辰,蝨蠅就爬滿它全身,每個都有蒲扇那麼大……那一天若不是吃了龍王的肉,我受那麼重的傷哪還能回的來……咳……什麼神使,我們不過是蝨蠅罷了,被天父的大風驅動著,吞吃腐肉,再獻祭給天父……咳咳咳……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以為天父在乎你們嗎?咳咳咳……”

白公子畸形的臉上,一隻獨眼帶著異樣的光閃,因為激動,咳嗽得愈發厲害了。一個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著的葦子,像火銃一樣,對白公子瞄準著,將櫻桃似的小口一張,道:

“吧!”

孩童們都嬉笑著作鳥獸散了。

聽說,白公子從軍前曾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從戰場歸來時,他的臉變得那麼怪異醜陋,連他父母都幾乎不敢相認。而且最近幾年越發醜怪了。有人說,竟有些像茅斯人了呢。——這話只能私下講,白家在魯鎮上的勢力還是很大的。

白公子是那麼的令我們孩童討厭,以至於我有一天撞見他和阿長在牆角講話,我竟想要去告發他們了——那時候的律法,某一家的茅斯人是不能隨意跟外家人講話的。他們講的眉飛色舞的,阿長似乎還在笑。看見我走過來,大抵是察覺到孩童眼裡的狡黠了罷,白公子立刻板起臉來,獨眼在眼輪裡一轉,走開了。阿長很小心的叫了一聲“少爺”。

我就很高興,心想終於被我抓住把柄了罷。下次你白老鬼(這是我們孩童給他起的外號)再訓斥我們,我定要向父親告發。以白家的勢力,犯了律法,雖然不會有什麼懲罰,總是丟臉的事罷。阿長可能要被杖責吃苦頭,只能怪她自己倒黴了。

之後幾天,阿長照顧我時,比平時更分外的小心。不久後一天,家裡打發阿長出去買東西,回來以後一見我,就將一包東西遞給我,說道:——“少爺,你要的什麼有畫兒的‘三哼經’,給你找來了!”

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身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開啟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我的一個教書的叔伯,喜歡收集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五芒星頭的人,遇水即化的智慧真菌,臉上有章魚鬍鬚的怪物……都是自古以來人類以天父的神力征服的種族。可惜不知道那書放在哪裡了。我很想看這樣的圖畫,但不好意思力逼叔伯去尋找。問別人呢,誰也不肯真實的回答我。於是就一直念念不忘著,大概阿長也偶聽到我在唸叨《山海經》了罷,雖然我向來沒有和她說過的。

略略一翻阿長給的書,五芒星頭的人,章魚鬍鬚的怪物,……果然都在內。

我正在喜悅的感情裡,阿長湊近了我,小聲說,“少爺,這書,是我跟白公子講了,他給你找來的。——那天的事,不要跟別人講罷。”

我對白老鬼——不對,是白公子——立刻發生了敬意了。平時對於他的怨恨,從此完全消失了。而且對阿長,也有幾分尊敬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幼小的我,竟覺得她有偉大的神力了。後來又有幾次看見阿長跟白公子一起講話,我也絲毫沒有告發的打算了。

書的模樣,到現在還在眼前。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五芒星頭的人,章魚鬍鬚的怪物……最後一頁,畫著神子的形象,黃紙上畫了一個白鬍子老頭,金盔金甲,背上是四芒十字星符,看起來卻和普通人類分別不大。下面寫了一行字:“天冊越古金輪聖神皇帝”。手裡拿著一柄劍——傳說中,神子降臨人間的當夜,三個西方的博士給他送上了這柄劍,神子用它劈開鄰虛塵,人類從此掌握了鄰虛塵裡流出的無燼火,一統四荒。

此後我就愛上了讀書。後來為了讀書,上了京城,在京師的書院裡,學到各種不該學的知識,從此失去了溫暖的無知。本以為可以醉在書裡把這碌碌一生荒廢過去,到頭來才知道戰事,就像那無燼的長明火,永不熄滅,誰也逃不開。

我到了該進書塾的年紀,父親便決定送我去叔伯那裡。既然不需要阿長做保姆了——她那時“茅斯長相”已經逐漸明顯了——本來是要把她送到因斯茅斯的礦上去做工的,白公子卻派了衛老婆子來說,要將阿長買去他那裡。那時白公子的身體愈發虛弱了,舉止也愈發古怪,須要有專人服侍。父親起初有些遲疑,因為送阿長去礦上做工,她還算我們家的人,賺到的錢要寄到我們家,每年有不少收入。但衛老婆子跟父親說了白公子給的銀子,父親先是一驚,接著就欣然同意讓白家把阿長領走了。

至今仍記得阿長臨別時,跟我說,“少爺用功唸書,將來中了舉人,我就可以講,舉人老爺是我從小帶過的哩!”她的茅斯人眼睛鼓鼓的,眼角似乎有鹽水聚積。

許多年以後,有一年的新正,我從京城歸鄉。衛老婆子來拜年了,說起阿長。

“她麼?阿呀,正是所謂‘天父行事,神秘莫測’。那一年白公子把她買了去以後不久,病就愈發重了。白公子那個人,你們也曉得,有點瘋癲的。白家老爺嫌棄他在外面失了家族臉面,漸漸就不讓他出門,就關在後庭的一個小樓裡。其他僕人害怕他,所以照顧他吃喝拉撒的事,都是阿長一個人在做。這麼有一年半載的時間。

忽然有一天——我這都是聽白家下人暗地裡說的——白公子拿了一紙文書,給白老爺看。你們猜那是什麼文書?”

眾人都說猜不到。

衛老婆子就沾沾自喜的說,“這事情不要跟外人講阿,白老爺不喜歡家醜外傳。——那文書,是白公子要給阿長贖身的字契呢。”

“真是造了反了。白老爺怎麼說?”父親憤憤的說。那一年南方諸邦與北方的關係已經惡化,起因便是關於給茅斯人贖身的爭議。虞舜皇帝有諭,茅斯人的監護人若開出贖身契,各地官府核實後必須批准。坊間傳聞,這是虞舜皇帝為了激怒南方諸邦的盟主丹朱公子的計謀,因為皇帝知道,南方諸邦的礦場倚靠茅斯人。當年虞舜皇帝與丹朱爭太子位的仇,一直未曾化解。

“白老爺也是為難吶。他是魯鎮鎮長。贖身契黑紙白字,白公子要給受自己監護的茅斯人贖身,白老爺是吃皇帝官餉的人,不能不受理。但是這種失了禮教,違逆天父教誨的事情,實在是丟人吶。”

“後來怎麼樣呢?”父親又問。

“白公子就鬧起來了嘛。他那時候是身子虛了,但是畢竟是打過仗的人,三個家丁都按不住他呢。後來他竟然說,若不依他,就要去熄滅了社廟的長明火呢!”

“這不是瘋了嗎!長明火燒了五百年了,若是熄滅,天父定要降下災禍。”

“是呀,白老爺曉得他兒子脾氣的,那獨眼放了光,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沒有能攔得住的。說起來,當年安魯大將軍經過我們鎮上,要招青年壯丁入伍,白公子也是鐵了心要參軍,白家姑奶奶攔不住他,氣得大病過世呢……”

“於是白老爺就依了他?”父親道。

“哪裡這麼容易就依了他。五六個家丁,連哄帶拖,把他弄進後院的一間偏房,鎖起來。本以為鎖一段時間,就好了。你們曉得他在裡面喊甚麼?‘我放火!燒了那社廟。’”

那句“我放火!”如同一聲霹靂,眾人都全身打了一個震顫。

“白老爺只好依了他,給阿長贖了身。如此失了禮教,作為懲罰,白老爺再不許公子踏入家門一步。白公子就帶了自己書店的積蓄,攜了阿長,去了北方。說起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白公子雖然不能繼承白家的家業,手上積蓄的錢也比我們窮鬼多多了。聽說他帶阿長到了北方,用那錢做本金,開了個店鋪,日子也還過得不錯。不久竟然把阿長娶做老婆了……”

“成何體統啊!”父親嘆道。

“老爺說的是呀。他們說,在北方,雖然虞舜皇帝有令允許茅斯人自由去工廠做工,人與亞人婚配這種事,也是稀罕事呢!——阿長也是交了好運了。她一個茅斯人,遇上白公子這個貴人,真是一步登天吶。白公子的咳病,因為之前跟白老爺鬧的緣故,急火攻心,咳得更厲害了。好在阿長是善於照顧人的,白公子病情也有所穩定。這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前不久我聽說,阿長還給白公子生了個娃……”

衛老婆子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環顧四周,看到眾人聽到她獨家新聞時臉上驚異的神色,便有十分的得意:“我之前有個表嬸要去北方,就讓她去阿長那裡打探一下究竟。她回來說,那混種娃,看起來與人類差別也不大的。有人說,比普通人類娃娃還要聰明伶俐呢。白公子是會經營的,阿長又能幹會做事——哎呀,阿長真是交了好運了。”

大約是得到阿長好運的訊息之後的又過了七年,那年深秋,北方起兵南征的事,基本已成定局。我參軍之前最後一次回家省親。一天,阿長竟又站在我家的堂前了。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扁平的鼻子抽動著,鼓起的眼袋上帶些淚痕。而且仍然是衛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父親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北方形勢緊張,不曉得有什麼人告發了白公子從前在安魯將軍手下當兵的事。你們也曉得,按虞舜皇帝的說法,安魯將軍簡直就像惡鬼一樣的,是甚麼‘屠殺亞人類的儈子手’,是‘褻瀆天父教義的異端’。白公子被人揭發出來,就被抓到官府去定了罪,他那個身體哪經得起這種折騰,咳病發作,死在了牢裡。店鋪也被充了公。阿長和她九歲的兒子,就被趕出家來。阿長帶著兒子,孤兒寡母的,要餬口,這些北方佬就把阿長和她兒子都安排到軍隊的火硝工廠做工。唉,那火硝工廠,十天裡有五天要出各種事故的,是娃娃能做工的地方麼?就算是茅斯人的娃娃,或者混種娃,也不該去那裡做工的。要我說,這些北佬真是壞的很——沒多久,果然出事了……”

“我真傻,真的,”阿長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野獸會吃人;我不知道機器也會吃人。那天,工廠的傳送帶卡住了,他們讓阿毛鑽進去檢查,說是那裡地方窄,只有小孩子進得去。阿毛剛把身子擠進去,那傳送帶竟然又啟動了……我在隔壁車間聽說了急忙趕過去,只找到阿毛的一隻小鞋。他們說,阿毛的身體,跟那傳送帶上的硝石一起,進了坩堝,融化在鄰虛火裡了……”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衛老婆子唏噓著,又說:“好在阿毛身上有白公子的人類血統,是能夠進天堂的。聽說虞舜皇帝年底親自做了祝福禮,把當年死於戰事的人名都列在一張大單子上,都祝福上了天堂。阿毛的名字想來也在上面罷。唉,上了天堂,享受天父的永恆慈悲,也算圓滿了。只可憐阿長,他們說自阿毛死後,她就有些恍惚,工廠的活也幹得不伶俐,沒過多久她就被趕了出來,在街上流浪。有一天我去北方找表嬸,遇見阿長。我想,她也是蠻可憐的。工廠的活雖然不能做,家裡的雜活也還是幹得來的。我就自作主張,帶她來見老爺了。請老爺可憐可憐她罷。”

父親皺了皺眉,“她是白老爺家的人,怎麼帶到我這裡了?”

衛老婆子忙說:“老爺明鑑。我當然是先去問了白老爺。白老爺不願意收她。我聽說,虞舜皇帝快要起兵南征了,白老爺要做開明紳士,好在皇帝打過來的時候不受責罰,已經給家裡和旅口鹽礦上的茅斯人都發了贖身契了。說是贖了身,但還是在白老爺手下做工,工錢也由白老爺代為保管。我原想,可以讓阿長去白老爺的鹽礦上做工罷,可白老爺大抵看見阿長就睹物思人、想起白公子的事,把我們趕出來了。”

父親哼了一聲,“哼,投奔北佬……我早知道這個白老三(白老爺在兄弟裡排行老三)不是甚麼好東西。就讓阿長去伙房做工罷。之前的贖身契還有嗎?找個公證畫押的,銷燬了,再籤一份賣身契。衛婆子你一會兒去跟賬房拿賞錢。”衛老婆子把阿長帶到我家做奴工,拿到了三成奴工市價的賞錢。

阿長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我家做奴工了。

但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唱歌了。死屍似的臉上沒有表情,整日也沒有一句話。

年終祝福禮的時候,她幫著在社廟長明燈前擺放肉饗。幽藍的長明無燼火,映在她疊瞳的眼眸裡,像磷火倒映在死沼中。

後來我就上了戰場,一去三年。南軍戰敗,北軍“解放”南方諸邦。阿長大抵是被北軍“解放”之後,從我家出去,在戰後的一片荒蕪間,沒有營生的手段,於是變成了乞丐罷。

傍晚,我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裡談話,彷彿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父親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居然真的著了火——”

白公子那句“我放火!”忽然迴響在我腦海裡。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趕緊出房間,問父親發生了甚麼事。

“阿長那個海老鬼,把長明燈的社廟燒了!”父親憤恨的說。

“燒了!為甚麼?”

“說是她自己跳進了長明火裡。那火也是奇怪,歷年獻祭了多少肉饗,都燒不旺。阿長這海老鬼一撲進去,便很旺的燒起來了,連社廟也著了火。”

跳進了長明火裡?!我想到昨天阿長說的話,莫非,她要把自己作為犧牲獻祭給天父換取上天堂的資格?

父親還在說著,“這海老鬼,往常就有些神經兮兮,也不知這回撲進長明火裡要幹甚麼。長明火燒得旺,倒也是一樁好事。只是可惜了社廟,鎮上經歷這場兵亂,怕是一時半夥拿不出錢來修葺……”

我感覺胃好像被人捶了一下,頭腦也嗡嗡的。似乎是負疚的感覺,都湧在胸口。父親再說的甚麼,我都沒有聽清了。

許久之後,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火銃爆破聲驚醒。父親匆忙的叫我,說這是北軍特別的祝福典禮,全鎮的人都必須要去觀看的。於是我們在那五更時分,匆匆走出房來,和其他的群眾一樣,垂手站在街邊。

只見遠處,社廟的大火熊熊燃燒著,火光照亮了遠天的濃雲和天空中飄落著團團的雪花,整個魯鎮都籠罩在一片彤光中。

北軍的儀仗隊緩緩走來了:最前方計程車兵,手持火銃,每過一個街口,便朝天鳴銃。接下來是軍官、鎮長和紳士的佇列。我赫然看見,白老爺也在其中。他果然在北軍到來時,不但沒有受責罰,反而更加飛黃騰達了。

接下來是北軍士兵的佇列,灰色衣衫計程車兵,踩著整齊的腳步,唱起了戰歌:

“我雙眼看見天父降臨的榮光,

他從怒火鬱結之地噴薄而出,

他手中揮舞那可怕的閃電快劍,

他的真義傳遍四海八荒!”

在佇列的正中,最顯貴的位置,北軍士兵抬著虞舜皇帝的塑像,花白的鬍子,金盔金甲,背上是四芒十字星符,正像我當年在《山海經》上看到的神子畫像一般。

北軍計程車兵還在高唱:

“在星海彼岸百合聖潔之地神子誕生,

他帶來鄰虛之火無限榮光,

吾等追隨他,誓要解放四海,

讓天父正義傳遍八荒!”(注1)

我抬頭望天,那被熊熊燃燒的長明火照亮的漫天濃雲之中,似乎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在閃爍,好像天父的一千隻眼睛。再仔細看時,又甚麼也看不到。

我在朦朧中,眼前浮現出塞北的戰場。那一日,我和一個北方士兵白刃相搏。他的彎刀砍下了我的手臂,我的短劍刺進了他的胸膛。我們倒在屍骨場上,天空中,蝨蠅在大風中聚集,要享受滿地的肉饗。那個北軍士兵——我記得他的雙瞳,是跟我一樣的金黃色——他臨死前抽動著乾枯的嘴唇,囁嚅著說:

也許世界上本無甚麼天父和神,信的人多了,便有了神。

注1: 這是南北戰爭時期的名歌:

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

Mine eyes have seen the glory of the coming of the Lord

He is trampling out the vintage where the grapes of wrath are stored

He hath loosed the fateful lightning of His terrible swift sword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Glory, glory, Hallelujah! Glory, glory, Hallelujah!

Glory, glory, Hallelujah!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I have seen Him in the watch fires of a hundred circling camps

They have builded Him an altar in the evening dews and damps

I can read His righteous sentence by the dim and flaring lamps

His day is marching on

Hallelujah, Hallelujah!

In the beauty of the lilies, Christ was born across the sea

With a glory in His bosom that transfigures you and me

As He died to make men holy, let us live to make men free

While God is marching on

Glory, glory, Hallelujah! Glory, glory, Hallelujah!

Glory, glory, Hallelujah!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And on and on and on and on and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