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自己是女主。

畢竟我有著傾國傾城之貌,崑山玉碎之喉。人言我一顰一笑,能引百花爭豔;舉手投足,好似仙子落塵。

用不著我說話,只端端地往堂中一站,便足以令滿堂賓客為我傾心……

只是,這樣好的天姿國色,卻有一個並不完美的身份。

我——出身教坊。

1

我叫寒月。

是教坊中排行第一的歌女。

但我又不是寒月。

真正的寒月在我穿來之前,就已經死了。

彼時的我剛剛踏入這個陌生的時空,因和死去的寒月有著一般無二容貌,和極為相似的技藝,所以在因緣巧合之間,成了她的替身。

負責教坊的教坊使威脅我,他說,如果我想要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存下來,就只能忘記我曾經的名字,曾經的一切,然後作為“寒月”活下去。

相對於教坊中其他的姑娘,來自未來的我顯得格外的樂觀。

畢竟在我的世界,穿越這種事情實在是百年難遇的體驗,更何況無數小說和電視劇裡,都對穿越做足了想象——生活在現代的姑娘們,又有誰不希望來一場精彩紛呈的穿越,然後藉著後世的金手指和異世界的美男子們,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呢?

我也是不能免俗的。

所以當時的我欣然應允了下來,也因此討得了教坊使的歡心。

他很是滿意我的配合,特地命了宮中的阿姆來教我禮儀與樂曲,力求讓我在各個方面更像那位死去的寒月姑娘。

可漸漸的,我發現了,事實並沒有我想象中那樣的美好。

僅僅樂曲的歌詞,就足夠令我頭疼欲裂——那不是我習慣的行文方式,而且許多生僻字與繁體字,在我的時代都不曾出現過,更不要提及裡面一茬又一茬的典故……

我問教習我的阿姆,為什麼這歌詞要寫得這樣的複雜?

阿姆將我上下一打量,露出令人不悅的輕蔑神情對我說,這些曲子是要唱給京中的貴人們聽,他們最擅舞文弄墨,若是再俗氣下去,只怕能被他們駁斥得體無完膚。

再說了,這外教坊好歹也是與宮廷搭邊的,要是沒點文雅的東西,那豈不與秦樓楚館沒了差別?

自降身份。

阿姆嫌棄地啐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她是啐的秦樓楚館,還是我這個連歌詞都背不下來的第一歌女。

總之被她這一通搶白之後,我只能硬著頭皮,去老老實實地背這些晦澀難懂的歌詞。

遙想當年,還在學校的時候,課本上那些必備的古詩詞一向是我最頭疼的東西,課後的“全文背誦”四個字,簡直就是支配我學生時代的最大恐懼。

鬼都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得時時刻刻和這些詩詞古文相伴。

還是繁體的……

吐了。

就沒有難度低一點的穿越嗎?

在教坊的這些時日裡,我不止一次地思考過自己究竟是怎麼穿越過來的。但就如同所有小說和電視劇裡一樣,穿越這種事情就是那樣的無厘頭。

別說是怎麼穿過來的了,我連穿過來之前做過的最後一件事都快不記得了。

難受。

是真的難受。

好在我適應力極強,多年的社會生活又教會了我不少為人處事的方式,所以我很快就和教學的阿姆們打成了一片。

她們告訴我,如今天下數分,而我所在的這一國,國號為“冉”。

大冉是當下各國中,實力數一數二的國家。

強勁的國力為國中歌舞昇平的盛世之景奠定了基礎,加之大冉皇帝又酷愛前朝禮樂,所以國中盛行歌舞,教坊之業更是格外吃香。

像我這樣長得好看,又有一副好歌喉的姑娘,算是生對了時日。

阿姆們如是說道。

若是能借著寒月姑娘先前的名頭,加上我自己的努力,說不定真的能夠成為名動京城的歌女。到時候若是能有機會,進宮獻藝,得了陛下青眼,飛黃騰達之日,可莫要忘了外教坊的提攜之恩。

說不得意那是假話。

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唱歌跳舞的大明星,奈何生不逢時,被老師好一頓批評。

直到後來長大了,這個夢想也不得不在許多事情的衝突下擱置了。

誰能想到,有朝一日穿越,竟然還能圓了我這個夢?

簡直不要太美好!

有了教坊阿姆們的精心指導,我的歌技突飛猛進,據她們所說,這還不到三個月的功夫,我的技術就跟當年的寒月姑娘一般無二了。

那是當然。

麥霸這名頭可不是白來的。

教坊使很高興,在和阿姆們多番參詳之後,他開始試著讓我加入到正式的排演中。

他對我說,這次復出之後,我就是隻能是寒月了。忘掉以前的種種過往,權做昨日死,今日生。

我點頭應允,畢竟對於我來說,有一個現成的身份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很快外教坊便放出了訊息,說第一部的寒月姑娘,如今已經養好了身子,要重新登臺獻藝了。

聽說這般訊息放出去之後,引起了不小的浪潮,許多舊日裡青睞寒月的王孫公子們,都紛紛送來了禮物,為“寒月”道喜。

書畫珍玩,金鐲翡翠,琳琅滿目。

看得我是又喜又怕。

喜的是連活兩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好東西,怕的是萬一被人發現我是假的寒月……

教坊使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慮,他讓我放寬心,畢竟雖說是外教坊,可畢竟還是和宮廷有關,所以管理極為嚴格。這些王孫公子們,也不過愛慕寒月的歌喉,真正和她相識相熟的也僅僅是寥寥幾人罷了。

——只要我歌唱得好,誰都不會發現的。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幾次獻藝之後,我便迎來了第一位垂青我的人。

那日,我照舊在教坊獻藝,唱得是前朝詩人所寫的一曲《秋風詞》,曲調哀怨柔婉,很是得人喜愛。

唱完一曲,下面的人猶嫌不夠,催促著我再度登臺。

教坊使很是滿意這個效果,於是便讓我又唱了一首今人現譜的《一夢醒》,這是首唱少女晨起懶梳妝,倚欄思情郎的歌謠,很是適合當下這滿堂少年賓客。

果不其然,一曲剛落,底下喝彩的喝彩,起鬨的起鬨,頓時熱鬧非凡,直催促著寒月姑娘再來一首。

我怯怯地看向教坊使,他正翹著蘭花指,抹著光潔的下巴,滿意地看著臺下的熱鬧,模樣很是滿意。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熱情讓我流連忘返,我也不想就這樣輕易地下臺。

於是教坊使點了點頭,允准著我再登臺唱一曲,他含笑斜睨向我,對我說,無論今日這場面再怎麼火爆,這一曲只能是今日的最後一曲。

雖有小小的失落,但我還是順著他的意思做了。

最後一曲是他給我擇的,唱的是閨怨,怨重樓深鎖,楊柳猶青,奈何遙遙路遠,檀郎不見。

餘音尚在嫋嫋,他便著人催促著我隱下了臺。等到堂前餘音散盡,惋惜聲頻起,才有人反應過來,方才獻藝的寒月姑娘已經不見了。

未能盡興的少年郎們紛紛起身,喚著教坊阿姆,莫要將寒月姑娘私藏了起來。

一時間堂中猶如一滴水落入了油鍋,炸開了花。

阿姆招架不住少年郎們的熱情,敗下陣來,邁著急急切切的碎步闖入後臺,向教坊使稟報著前堂的盛況。

教坊使取了茶盞,要緊不慢地吹了吹,又淺淺地抿了一口,才滿含笑意地望著我,道:“做得不錯。”

來這裡這麼久,他很少這樣夸人,一時讓我有些驚喜,連帶著一旁的阿姆都格外的訝異。

不容我等驚詫片刻,他已經轉向了阿姆吩咐著:“告訴外間,寒月姑娘今日只唱三曲,若是長得多了、久了,疲了嗓子,就失了風雅了。”

阿姆依言出去,他才重新看向我,仍舊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告訴著我:“記著,這就是你以後的規矩。”

和他相處這麼長時間,他這個容不得別人破壞規矩的脾氣我多少還是知道了一點,所以只能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似是看出了我心裡的疑惑,他伸出一根食指托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了頭:“莫要緊張,把你的問題都吞回去——記著,你是教坊的人,害你於我無益。”

正說著話,就聽見外間又傳來了歡鬧聲,好像是阿姆照著教坊使的話回了那群少年郎,他們很是歡愉。

就在這時,阿姆又回來了。

她面色有點為難,向著教坊使通稟道:“大人,都回過了,只有……”

話未說完,就見著阿姆身後的簾子被掀了開來,一個容貌清俊秀氣的公子從她身後走來,微微一笑:“寒月姑娘歌喉如飛泉鳴玉,在下循聲而來,常大人可莫要藏私。”

教坊使面色頓時一凜,轉瞬即逝,而後迅速堆上滿臉的笑意迎了上去:“少卿大人。”

來的人是大理寺少卿陳言之。

常教坊使互相引薦的時候說,眾所周知,陳言之這個人愛音律已成癖好,他能循聲而來實在是不足怪。

陳言之看了我一言,問道:“這位就是寒月姑娘?”

他這話讓我心頭頓時一緊,不敢輕易作答。好在常教坊使反應極快,他一笑,回答道:“正是。方才在臺上,陳大人不是見過麼?”

陳言之也笑:“寒月姑娘神女之貌,光芒萬丈,方才臺下太遠,不曾看得分明。”

常教坊使笑著,輕輕搡了我一下,才讓我頓時反應了過來,連忙向他還禮,與他寒暄。

他本就生的俊朗,舉手投足間更是儀態翩翩,唯獨看我的目光灼灼,讓人不由渾身發燙,一時竟差點忘了大冉的禮節。

在常教坊使的引薦下,我與陳言之就這樣認識了。

他來教坊的次數很是頻繁,差不多三五日便要來上一次,若是有我獻藝的時刻,幾乎可以場場不落地看見他。

等下了臺,他時常會繞到臺後,與我閒話小敘一番。

開始的時候我特別緊張,一來二去之後,也就慢慢放鬆下來。

陳言之脾氣極好,是我曾經在小說中見慣了的翩翩佳公子,不怒不惱,若是我有什麼出錯的地方,他也不過是一笑而過。

久而久之,我與他相處之間也就變得隨意起來,甚至有時候還會同他開些小玩笑。

我同他說,人都說曲有誤,周郎顧。他初初來的那一次,我還以為是哪一曲唱錯來,才惹得郎君頻顧後臺。

他笑得開懷,反問我道:“‘曲有誤,周郎顧’,為何不能是仙樂相引,惹得周郎頻頻四顧呢?”

說這話的時候,他眸光明亮,如同一泓清冽的泉,一時讓我亂了神思,只覺得面上像是蔓起了一陣火焰,燒的我耳根滾燙,心跳連連。

但陳言之好像什麼都沒有覺察似的,說完這句話後,低頭撫著我的琵琶。

“常順待你確實不錯,這柄琵琶可是教坊之寶,當年我曾想用千金換他這柄琵琶,可惜他都不肯割愛。”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琵琶擱在了膝上。

我見他這樣的動作,連忙搓去臉上的熱氣,接著他的話:“常大人說,我歌唱得好,若能有這琵琶協奏,自當是錦上添花——只是我沒有想到,這琵琶竟是有這樣的來歷。”

陳言之抬眸奇怪地凝望了我一眼,忽而笑起來:“是,他從不與人說的——你可會唱今人新填的《弄春曲》?”

我偏頭想了想問道:“可是那一句‘薰風醉人,煙柳惹輕塵’?”

他點頭:“正是。當朝翰林的學士新填的一詞,前些時日在京中傳唱得很是熱鬧,只是還不曾在教坊聽過。”

我便笑了:“會的。名動京城的新詞常大人從不會錯過,早讓我們學過了,只是還不曾有機會在臺上獻藝罷了。”

他翹了腿,扶住琵琶:“那不知在下可否有幸,成為這京城之中,第一個聽見寒月姑娘唱《弄春曲》的人?”

說話的時候他笑得格外溫柔,比弄春曲中所書的春風還要惹人沉醉。

我的心跳得又不自覺地快了幾分。

為了掩飾侷促,我胡亂找著話題問他:“你是要為我彈奏一曲嗎?”

“不然呢?”陳言之眉眼俱彎,淺淺一低頭,修長的手指輕撫著琵琶對我解釋道,“見著這樣好的琵琶,一時技癢得很。”

“原來你會琵琶?”

他笑:“是。少年愛音律,不止琵琶,絲竹管絃都多有涉獵,不能說技藝能比肩教坊中的樂人,但獻個醜還是沒有問題的。”

說著,他便信手一撥琵琶弦,嘈嘈聲起,繞樑不絕。

他不由讚道:“好琵琶。”

緊接著就望向了我,做了個欲要撥絃的動作。

我自然會意,連忙清了清嗓子,回憶著《弄春曲》的歌詞。

他便開始撥了弦,碎碎樂聲自指下流淌出來,若清泉落入山澗,衝破一重寒冬的陳冰,惹得林間黃鶯婉囀輕啼,挑起春風恣意,吹入京中,戲罷楊柳又弄桃花。但聞琵琶聲漸慢,低低怯怯語漸遲。

於是我便接:“芽尖一點,池皺半邊。樹色蒙塵枝泣露,真珠乍破一池春。薰風醉人,煙柳惹輕塵……”

那一日他彈了許久,我隨著他的曲調也和了許久。

他彈得盡興,我亦唱得盡興。

自此之後,他便來得越發的勤快,只要是我的場次,臺下必定有他的身影。

不僅如此,每次他來的時候,出手打賞都格外的大方,動輒就是十數匹絹帛奉上,直惹得教坊中人格外豔羨我。

等到他從臺前轉到臺後,私下裡見了我時,又是許多京中時興的釵環首飾,胭脂水粉贈送給我,貴重得就算把我兩輩子加起來都賣掉,也還不起。

我本來打算推辭不受,結果教坊使卻告訴我,能得到陳言之的青睞與打賞是福分,駁了他的面子,於我於教坊都無益處。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收了下來。

在陳言之的力捧之下,越發多的王孫公子都蜂擁到了我跟前,為聽我唱一曲新樂而將教坊擠得水洩不通。

他們說,我歌唱得好,人也長得好看,是當之無愧的教坊第一人。

還有不少清貧的詞客,擠在重重公子中,將新寫的詞曲捧到我的面前。他們說,如今京中誰不知道東教坊的寒月姑娘,歌喉婉囀動人,所唱詞曲早就在京中傳揚開來,我唱過的歌謠都成了眼下最為火熱的曲子。若是新詞新曲能得我傳唱,這些文人墨客也自當在讓自己的作品名動京師。

這些話傳到教坊使的耳中,他依舊是波瀾不驚地淡淡輕笑,取了一漚香露在鼻下輕嗅著,一旁的仕女則捧著新塞入教坊的詞作念著。

他一邊聽,一邊細品香露,眼眸半閉,很是享受。唯有時不時地冒出一句:“換。”才讓人明白,他聽得仔細。

很快,三寸厚的詞作全被讀完了。

他一篇也沒挑出來。

分明前兩日他才對我說過,顛來倒去就那麼幾首曲子,再好聽也會讓人聽膩的,得要些新詞曲才行。

可轉眼……

這麼多新詞放在眼前,竟一篇都沒能留下。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惋惜,問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

我覺得都挺好的……

這話一出我就感受到不對了,他笑意斂得悄無聲息,分明還是淡淡勾唇的模樣,可就是能夠感受到他身上無形的威壓,彷彿這句話是錯到了極致一般。

他冷笑了一聲,極為輕蔑地低斥了一句:“不學無術。”

除了我,我想不出他是在罵誰。

可這又怎麼能夠怪我?九年義務教育也沒教穿越之後的詞作鑑賞啊……聽著真的都挺好的嘛!

什麼“青絲白髮,飲一盞青花”、“夢裡殤情久,且把佳人候”、“簷下疏漏煙雨幾重,瀲灩在心頭”。橫聽豎聽,也算得上琅琅上口,可為什麼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但常順這個人一向喜怒無常,沒人能吃得準他的脾氣,所以我也不敢深問,只能一言不發地低頭聽訓。

好在他大抵也覺得對我太兇,輕嘆一氣之後,他語氣和緩了些,吩咐著一旁的仕女去拿詩集一邊對我說:“前人、今人的詞集你拿去細讀,讀多了讀明白了,自然能知道今日錯在了何處。教坊系出宮廷,並非尋常勾欄唱曲之所,你如今更是教坊之中第一部的歌女,怎可這般輕易落了下乘?”

彼時我看著堆在眼前厚厚的一摞書籍,一個頭已經賽了兩個大,滿眼密密麻麻的文字,密集恐懼症都要犯了,哪裡還有心思理會他後面的教訓?

總之他在扔下這些詞集之後就走了。

距離下一次登臺獻藝還有小半月的光景,我就這樣被他鎖在教坊之中,終日捧著這些無聊的詩詞苦讀。

好在陳言之來了。

他剛譜了幾部新曲,想要讓我與他一起參詳參詳。

不過……不是我熟悉的簡譜或者五線譜。

於是我慫恿著他用樂器演奏了出來——雖說我不識譜,可許多年前的麥霸生活,讓我有個過耳不忘的小本事。只要不是太過奇怪的曲子,過了我耳朵的,也能哼個八九不離十。

何況——

陳言之譜的曲子確實好聽。

他笑著對我說,這幾次的獻藝總是舊曲,他在底下欣賞的時候,總聽得一旁的王孫公子們細碎地念叨著,這翻來覆去的幾首舊曲,再好聽也有膩味的一天。

得要新的曲子了。

——這話倒是和常順不謀而合。

他冷不丁地瞟了眼我放在桌案上的詞集,笑得意味深長:“接下來確實就是該填詞了。”

只是看他這表情……

我在心底一陣尬笑。

他該不會覺得我能填吧——除非他們能夠接受我將現代的詞作搬到大冉來……

許是我不善掩飾自己,陳言之很快就明白了過來。

他了然微哂,從桌案上取過詞集,信手翻了一眼對我說道:“無妨,我來填詞。”

“那我做什麼?”

他四下望了望,揭開不知熄了多久的香爐蓋,笑道:“古人都說,紅袖添香在側是人生美事一樁,不知能否勞煩寒月姑娘與我一同附庸風雅?”

懂了。

焚香嘛!

於是我點頭應允了下來。

取來香粉調和,然後打下香篆點燃,一爐青煙嫋嫋而起時,陳言之開了口:“常順有沒有說過,下一次你登臺是什麼時候?”

我算了算日子回答:“大約半月之後。”

“那就是初秋了?”他沉吟片刻,笑道,“是個好時候。”

我不甚解,只能配合著他淺淺一笑,而後低頭為他研墨。

好在他並沒有看到,而是對著桌上的花箋陷入沉思。

陳言之微微凝眉,輕輕銜住筆頭,眸光落在香爐輕煙之上,仔細思索著。

要不得片刻功夫,他便展顏一笑,提筆落在紙上:“瑞獸吐魂,紅袖添香。寒露秋菊蕊正黃。西風不忍贈離恨,卻墮落英掃玉堂……”

而後又寫:“……金風繞畫堂,玉枕印殘妝。懶系雲鬢,問池中魚兒,誰曾見檀郎?”

片刻之後,又再度提筆:“……雲籠愁黛,聽簾外數聲更漏殘,驚燕兒雙飛遠,喚謝娘幾重愁。冷夜孤影月徘徊,寒鴉乍驚,孤鴻難歸,心篆早成灰……”

直到一爐香即將燃盡時,他方才放下了筆。

桌案上已經攤開了不少花箋,都是他剛剛填出來的,正好能同他的幾部新曲相和起來。

他衝我展顏一笑,道:“這些曲子若是能用,半月後的獻藝便不用再唱舊曲了——這首是《秋意濃》,這一首我叫它《一點痕》,還有這一曲,初初作譜時我定的名是《相思辭》……”

他一首一首地給我介紹著,偶爾也會想要參詳我的意見。

奈何我只會看,看還只能看個一知半解,既不會品也不會評,所以也只能跟著他嗯嗯哈哈地應和。

“是寫得太晦澀麼?”

他試探性地問我。

“不!”我忙答,“只是……只是,只是我學識淺薄,不甚解罷了。”

“哦?”他忽而一挑眉,眸光從方才的清亮變做了審視。

不得不承認,雖說陳言之平素裡溫潤如玉,可真當他如此認真地凝望我雙眼時,竟讓人不由生了幾分畏懼之心,只覺得毛毛的感覺從心底裡滲出來。

然而這一切只是片刻光景。

他挪開了目光,又笑了起來,彷彿剛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只是我的錯覺。

“無妨。”

陳言之簡單地安慰了我一句,將譜好的曲子和詞遞給了我,他仍舊笑得如春風般和煦,問著道,不知有沒有榮幸,能讓京城中頭一名的寒月姑娘唱一唱他的詞作?

怎麼不可能?

能夠唱少卿大人親譜的詞曲,才該是寒月的榮幸。

我這麼回答著他。

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是不愛聽恭維話的,陳言之自然也不能例外,他高興的模樣讓我心下稍稍安定了幾分。

剛剛的種種,他大約已經忘了吧……

陳言之的詞在他走後就被我轉交給了教坊使常順,在得知是陳言之親手所作的詞曲之後,他並沒有顯得太驚訝。反而難得一見地對我表示了讚許。

他笑著品讀著陳言之的詞,告訴著我,讓陳言之譜曲填詞,這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他說,我只知道陳言之當年能夠斥千金換他教坊的琵琶,卻不曉得當時不知有多少人,願斥千金求得陳言之的一詞半曲。

只是奈何,所有的人都事與願違。

常順將陳言之的詞與譜重新遞到了我的手中,笑道:“記得,每一首都得要唱熟——你會前途無量的。”

雖然來這裡的時間已經不算短,可我還是沒能弄明白教坊使常順口中的前途無量,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好在我這個人心大得很,想不通的事情我不會再想,倒不如做好自己眼前的事,才是最要緊。

其實也用不著他吩咐,陳言之的詞曲很是合我心意,我早就唱熟了大半,緊接還有長達近半月的排演,足夠我將這些詞曲爛熟於心。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了我登臺獻藝的那一日。

依著常順的交代,我那一整日唱的,都是陳言之作的詞。

結果那一日的教坊,被擠得水洩不通。

聽說我方在臺上唱罷一曲陳言之的詞,轉眼這曲子就會流到教坊外頭,上到耄耋下至垂髫,都能輕哼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