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寫這篇文章的緣由有兩個,一是我對 VTuber 文化產生了一些新想法,二是很少見到對 Vtuber 文化的嚴肅討論。這篇文章也作為對鮮奶餅乾老師文章的一種迴應,雖然全篇大部分均在闡釋自己的觀點。

在最近半年多的時間裡,Virtual YouTuber,或簡稱 VTuber,成為了御宅文化一個新的焦點,也引發了許多有價值的討論。然而在中文世界內,迄今為止的絕大多數討論都較為零散,而且大多集中在個別 VTuber 及作品上[1]。直到最近,鮮奶餅乾老師發表了這篇名為《Virtual YouTuber 文化論》的大作之後[2],才出現了比較完整的文化層面上的探討。這篇文章有兩萬餘字,如果沒有對 VTuber 的愛和十足的瞭解,是萬萬不可能作成這樣一篇兼顧學術性與趣味性的長文的。即使是和我一樣之前對 VTuber 瞭解不多的讀者,閱讀這篇文章也不會有任何障礙。

文章的標題取自日本評論家木村すらいむ的同名文章[3],作者也在文中明確說明了這一點。不過,木村すらいむ的文章更多地算是 VTuber 相關知識的總結與梳理,很難說得上擔得起文化論這麼龐大的選題。即使是鮮奶餅乾老師的這篇文章,不知是不是為了照顧完全沒有基礎的讀者,很大一部分篇幅還是放在了介紹 VTuber 的發展史上,相對來說,“文化”“論”的部分,恐怕還是偏少了一些。當然,對於這樣一個新生的領域,沒有必要過於苛責,我自己更是沒有什麼批評的權利啦。

這篇文章的結構還是非常明晰的,其以 VTuber 的發展歷程為順序,覆蓋了絆愛、狐娘大叔、月之美兔等 VTuber 發展史上的重要角色,從而梳理出了一條 VTuber “進化”的線索。用原文的話來表述,即是“她闖入了我的世界(絆愛)——我也可以成為她(狐娘大叔)——我與她的戀愛關係(月之美兔)”。這樣看來,VTuber 的發展史可以由“VTuber 與觀眾之間的關係”,或者推而廣之,“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關係”,來提綱挈領地進行總結。

此前,很多討論都使用了“虛擬現實”這個詞來形容 VTuber 這種遊走於虛構與現實之間的狀態。但是,我認為這個詞用在這裡,恐怕並不是那麼確切。我更願意使用宇野常寬引入的“增強現實”這個詞[4]。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在於是將現實引入虛構,還是將虛構引入現實。毫無疑問,VTuber 是更多地傾向於後者的。與其他亞文化表現形式(如動畫、漫畫、美少女遊戲等)有很大不同的是,大多數觀眾並沒有在 VTuber 身上尋求代入感(或者說是某種自我實現),而是去追求對 VTuber 的“擁有”本身。換句話說,我們無需成為某個故事的親歷者,而處在類似旁觀者,或者更準確地說,觀光者的位置上:我們只需要在一旁觀看 VTuber 去編織故事,不時與其互動,但很少會真正進入這些故事,同時也有自由選擇去觀測哪些故事的權利。

這樣看來,這種“擁有”無異於某種存在著自覺的窺視。私以為,將這種“擁有”具體呈現出來的方法,是構造觀眾與 VTuber 的時間與空間的共享。時間的共享實現起來想對較為簡單,主要表現在直播這種放送方式上。而空間的共享在實現上則相對複雜,比較典型的例子除了有在 E3 遊戲展現場直播的 VTuber 之外,比較值得注意的是 VTuber かしこまり的一系列使用實景疊加虛擬形象的方式創作的MV。

但是,我們仍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如此說來,VTuber 又與網路主播、偶像有什麼區別呢?如果我們重新思考 VTuber 的發展史,或許很難認為它與上述兩者有太大的區別。即使存在著區別,也大多是技術革新所帶來的,真正屬於文化的更新又在哪裡?事實上,從上世紀開始,業界就不乏與今天的 VTuber 的形式或內涵相類似的嘗試。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芳賀ゆい,在廣播電臺裡被創造出的虛擬偶像。她的所有特徵與個性都是電臺聽眾與製作人一起討論出來的。有趣的是,她不僅擁有一套完整的角色設定,甚至還發行了唱片,舉辦了線下握手會。甚至,在按照設定中的時間表,她應當乘船去往國外留學那一天,還有人親自去港口給並不真實存在的她“送行”。這其實是一個十分弔詭的現象:我們明明知道她是不存在的,但為什麼又會產生某種真實感,或者說,責任感?

我們不妨先擱置這個問題,而將目光轉向另一名 VTuber,鳩羽つぐ。今年2月才開始活動的她釋出的影片數量很少,但是人氣上升極快,在 Youtube 粉絲數排行榜上已經進入了前10名。與大多數 VTuber 不同的是,她的影片看起來更像是某種“偷拍”:奇怪的機位、經過剪輯的人聲、神秘的畫外音、詭異的小細節……或者,換句話說,某種“都市傳說”。其中有幾點值得特別關注:鳩羽つぐ在 Twitter 上只關注了 LV 的賬號,而她第一次釋出影片那天就是 LV 創始人的忌日;她自稱住在西荻窪,但這個地名在上世紀就已經廢止使用。這幾處蛛絲馬跡也成為了粉絲們討論與分析的焦點。

關於鳩羽つぐ的這種運營方式,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加以討論。我想在這裡特別指出一點:正如剛剛提到的,這種“都市傳說”式的故事,如果不依賴於觀眾對真實環境的某種經驗,是不可能成立的。這點反過來理解可能更加容易:鳩羽つぐ的影片本身並不是天生作為都市傳說而存在的(實際上官方也否認過這一點),而是觀眾面對虛構與現實的交織時,在某種日常與非日常的衝突之下,消解自身不安的一種選擇。或者再進一步,這也許是認識世界的一種方法。請注意我所提到的世界這個詞。這裡的“世界”指的並不是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或影片中虛構出來的世界,而是現實世界在虛構中的,變形了的對映:正因為我們無法用常識解釋事物,都市傳說才會出現;正因為觀眾有現實生活經驗,我們才會發現鳩羽つぐ影片中的不合理之處。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私以為,我們對虛擬角色產生的真實感與責任感,是透過構造某個“環境”,以其為中介實現的。這種真實感與責任感並不是直接投射在虛擬角色身上,而是投射在這種環境上。也就是說,我們並不對虛擬角色承擔責任,而是對環境承擔責任,而我們透過與虛擬角色共享同一個環境,從而承擔起一種“假想”的責任。這種責任很像是一種自我欺瞞,但也許同時蘊含著一種超越了自我欺瞞的可能性。

讓我用 kemt 的例子加以說明。kemt 是粉絲對月ノ美兎與樋口楓這兩名 VTuber 的合稱。兩位同為彩虹社所屬,算是師姐和師妹的關係。從樋口楓正式出道的2月開始,兩位之間就經常互動,很快,兩位的關係就開始曖昧了起來。具體的情況不是本文的重點,在此按下不表。需要指出的是,很多人認為這與在偶像業界被使用得駕輕就熟的“百合營業”沒有什麼不同,我也大體上不反對這種說法。但我在這裡討論的切入點,是3月份兩位在澀谷的線下約會。我們可以從中發現一種有趣的逆轉。

回想一下現實中的情況。如果某位明星和別人約定在某個公眾場合見面,那麼當事人想必會因為害怕被其他人偷窺、發現而惴惴不安(想想那些狗仔隊)。而粉絲們並不會產生這種不安,畢竟他們已經熟知自己要觀測(或者說窺視)的物件。然而,對 VTuber 而言,由於沒有人知道 VTuber 長什麼樣、身材如何、喜歡穿什麼樣式的衣服,也就沒有誰會認出她們。於是,她們的不安在虛擬的身份下消失了,而這種不安反過來轉移到了粉絲們身上:誰知道剛才從我面前走過的那兩個女孩子,會不會就是 kemt 的真身呢?而這,或許就是我們無意間承擔起的某種責任感?

可以說,澀谷在這裡扮演了某種媒介,也就是我在上文提到的“環境”。澀谷本身並不是虛構的,卻因月ノ美兎與樋口楓這兩位 VTuber 在虛構與現實之間的角色轉換而產生了某種虛構性。從這點意義來看,VTuber 與偶像或直播藝人有著明顯的不同,從而在文化的層面上反映出了某種嶄新的可能性。我們正因為無法安放這種缺失的,無法直接承擔起的責任感,才會選擇去對環境承擔起責任。也就是說,這種責任感是作為消解我們不安的方法而存在的。

最後,我想提出另一個問題。在這張 kemt 最有名的同人繪(見題圖)中,月ノ美兎相隔很久終於見到了樋口楓,與她相擁。然而,月ノ美兎卻在盯著手機螢幕。我想,她或許也在暗自思忖,網上那個虛擬的樋口楓與面前這位活生生的女孩子,到底哪一邊才是真正的真實呢?如果 VTuber 自己與觀眾都身處於同一個環境之中,那麼我們究竟還有必要區分真實與虛構嗎?或者套用這篇文章[5]的結尾,“如果一個VTuber看起來像美少女,聲音聽起來是美少女,連情感也不是設定的,而是真摯的表達……那她不就是我們想要的真實——真實的美少女嗎?”

期待與各位交流。

[1]日本對 VTuber 文化的討論相對比較豐富,例如著名批評雜誌ユリイカ的2018年7月號的 VTuber 特輯就收錄了さやわか、黒瀬陽平、海貓沢めろん等多位著名評論家的文章,簡要介紹參見バーチャルYouTuberスタディーズ入門: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ボディ・エコロジィ - Lichtung Criticism 。

[2]參見除了絆愛,還有誰?群雄割據的虛擬偶像 、讓變革來得再猛烈些!絆愛與同行們的危機與幸運、我與紙片人的戀愛關係?虛擬主播的最後一塊拼圖。

[3]參見バーチャルYouTuber文化論 【最新版】なぜブームに? 理由を徹底解説!。

[4]參見宇野常寬:震災後的想象力:2010年代的日本御宅文化。

[5]參見虛幻與真實:VTuber的魅力案例與探究 - 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