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學者研究《祝福》中的人物,大多隻關注祥林嫂、“我”以及四叔。有個別學者注意到了四嬸,但也沒有深入挖掘四嬸的重要性。本文試圖探究:為什麼《祝福》必須要有四嬸這個角色?

一、劇情需要

畢飛宇先生分析汪曾祺《受戒》時指出,打兔子兼偷雞的正經人是小說內部的一個樞紐:三個和尚打麻將→三缺一,需要打兔子兼偷雞的正經人→偷雞需要工具銅蜻蜓→明子好奇,要試一試銅蜻蜓→廟裡不能試,要去廟外試→到小英子家門口試→小英子好奇,也要試→從此明子常找小英子玩。小英子成功進入劇情,就是靠這位打兔子兼偷雞的正經人。

借用這種分析方法,四嬸也是小說內部的樞紐。

1。第一次留下祥林嫂的是四嬸。小說中四嬸第一次出現,是在祥林嫂初到四叔家時:

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看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

四叔討厭寡婦,如果這裡只有四叔,祥林嫂就不可能留在四叔家做工,那麼敘述者“我”就難以知曉祥林嫂的人生,第一人稱內視角敘事就難以成立了。所以這裡需要一個人來留住祥林嫂。此人應當在四叔家有足夠的決定權,四嬸是最合適的人選。

2。祥林嫂消失,是四嬸第一個發現的: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麼?……”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3。得知祥林嫂是被衛老婆子劫走,是四嬸斥責衛老婆子(此時四叔只會“可惡!然而……”):

“你是什麼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夥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麼樣子?你拿我們家裡開玩笑麼?”

4。衛老婆子來拜年,是四嬸問起祥林嫂如何了: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孃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5。衛老婆子領祥林嫂第二次來四叔家,是四嬸同情祥林嫂,第二次留下她:

四嬸起初還躊躕,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

因為四嬸是祥林嫂的後盾,所以魯迅處死祥林嫂的前提是四嬸不再保護她,所以打擊祥林嫂、驅逐祥林嫂的任務需要由四嬸來完成。

6。對於祥林嫂的不滿由四嬸來表達: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

7。四叔禁止祥林嫂參與祭祀,是想靠四嬸轉達:

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鑑於向來僱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乾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8。四嬸遵循四叔的吩咐,第一次禁止祥林嫂碰祭器:

四叔家裡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閒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繫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9。祥林嫂已經不再理會嘲笑她的看客,不再對看客抱有什麼期望。她僅存的希望寄託在了四嬸身上。捐了門檻,她自以為不會再被嫌棄,剛回來就跟四嬸說。選擇跟四嬸說而非跟其他人說,表明她最信任四嬸。如果四嬸不再歧視她,她還能勉強活下去。然而四嬸依舊(也許是不由自主地)嫌棄祥林嫂,第二次禁止她碰祭器。於是祥林嫂精神崩潰: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後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菜,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裡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髮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於常常忘卻了去淘米。

10。祥林嫂精神崩潰後,是四嬸警告她,試圖讓她恢復常態、好好工作:

“祥林嫂怎麼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11。最後四嬸與四叔一拍即合,驅逐了祥林嫂,祥林嫂成了乞丐: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憐悧起來的希望。他們於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到衛老婆子那裡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狀,可見後來終於實行了。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後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四嬸先支援祥林嫂,後背棄她。比起一貫排斥她的四叔,四嬸帶給她的傷害更大。假如四嬸從一開始就不善待祥林嫂,她也不會把希望寄託在四嬸身上,最後也不至於精神崩潰得如此嚴重。

竹內好先生說《祝福》中

“一切都在必然地進行,產生必然的結果,沒有任何偶然的要素。”

四嬸的存在提升了祥林嫂之死的可信度,強化了祥林嫂之死的必然性。

二、使批判更有力、更深刻

1。強調“人的工具化”

王富仁先生說:

《吶喊》和《彷徨》的所有有關小說都讓我們感到,魯迅認為勞苦群眾只填飽肚子是不足的,只不受額外的政治欺壓也是不足的。《祝福》中的祥林嫂,在魯四老爺家的全過程,都沒有感到經濟上的匱乏,也沒有受到魯四老爺和魯四太太的肉體折磨。開始,她甚至是一個非常受器重的奴隸,在她被搶走之後,魯四太太還頗“懷念”她:

只有四嬸,因為後來僱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

魯迅之所以從這種“關懷”中看到了巨大的悲劇性的東西,正因為魯四太太不是作為一個“人”,而是作為一個“奴隸”、一個做工的器械記起她、提到她的。假若我們能找到《吶喊》和《彷徨》中這類悲劇主人公的共同的悲劇基礎的話,那麼,那就是他們自始至終都未曾被周圍的人當作“人”。他們有的時候是幹活的工具,有的時候是供人開心的玩物,有的時候甚至是人們表示自己的“善良”的招牌,但卻從來沒有被人們當做一個有著“人”的一切要求的“人”。所以魯迅所祥林嫂是一個“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玩物”。在先,她是一個玩物;在後,她是一個被人看得厭倦了的玩物,但從來不是一個“人”。

前文引用那段話也能體現這一點: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麼?……”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四嬸先是餓了,然後想起午飯——“米呢?”然後想起是祥林嫂做飯——祥林嫂呢?這裡祥林嫂也是作為一個工具被想起,被發現的。

假如小說沒有四嬸,四叔直接拒絕祥林嫂在自己家做工,那麼“勞動者祥林嫂的工具化”就難以被展現。

2。強調害死祥林嫂的包括“好人”,劍鋒直指道德本身

竹內好先生說:

這篇作品中沒有壞人,任何人都按照人們的想象行動。一切都按照舊社會的習慣在活動。他們的行為在道德上是無可挑剔的。就是這種無可挑剔害死了祥林嫂。

一切都被命運之繩所操縱。操縱命運之繩的無形的東西就是不允許寡婦再婚的世俗觀念——這是儒教的舊意識。

害死祥林嫂的所有兇手中,除去“我”,最算不上“壞人”的就是四嬸了。兩次留下祥林嫂的都是四嬸。第二次,

“四嬸起初還躊躕,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

顯然四嬸是真的同情祥林嫂。身為阿牛的母親,四嬸也更能理解祥林嫂失去阿毛的痛苦。曾經這麼同情祥林嫂的四嬸最後竟然成了害死她的兇手之一,這不是比純粹的“壞人”害死祥林嫂更值得反思嗎?於此,魯迅也揭示了人的複雜性。

四嬸的一系列行為都是符合道德的。四嬸兩次留下祥林嫂,在四嬸自己看來,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既然四嬸看重祥林嫂作為工具的價值,那麼祥林嫂也應當好好做工以報恩。四嬸沒有不歧視祥林嫂、不趕走祥林嫂的義務。一旦祥林嫂喪失了作為工具的價值,四嬸就有充分的理由驅逐祥林嫂。四叔與四嬸教祥林嫂回衛老婆子那裡,也是覺得衛老婆子有辦法處理,他們豈會料到祥林嫂就這樣死去了?這正是《我之節烈觀》所謂

“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

,《希望》所謂

“我的面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

,《這樣的戰士》所謂

“無物之陣”

魯迅是要攻擊道德本身,而非攻擊不符合道德的“壞人”。“好人”四嬸深刻體現了什麼是“仁義道德吃人”。

三、結語

優秀的小說家總會盡可能調動小說世界內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

魯迅在《祝福》中充分開掘了配角四嬸的價值。四嬸的存在既推動了劇情發展,強化了祥林嫂死亡的必然性,又深刻體現了“人的工具化”以及“仁義道德吃人”。所以,四嬸是《祝福》中必不可少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