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印象中,佛門傳法有教無類,凡從學者皆給真功,道門則多偏私,師往往只帶一真傳攜隱,不養備胎,於是世傳:道門是絕對精英主義,資質差的既學不到頂點,不如就讓雙方都別浪費時間。

然而,《壇經》講慧能的經歷,明顯具道門色彩,萬花叢中只一點紅,綠葉非但不幫扶,還要加害。全真祖師王喆,座下七子個個圓成,倘有偏私難以說通——是什麼使得世俗印象和修行圈中的現實大相徑庭?

作家李敖寫過一篇《且且且且且》,說詩經褰裳中的且是雄性生殖器,又暗示也字在古代,是女陰象形。

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而學界則認為:且字其實只是個語氣詞,李敖胡扯不過是又犯狂病。至於也字,其實是代表散亂,由甲骨文轉變成小篆時才略有點女陰的樣子,但與其說像女陰,倒不如說更像螳螂的腦袋。

邪神八味·序:且也

也字圖

李敖的學養是胡適都誇的,若知真實情況並非如此,為何還要這麼寫?2005年9月,李敖來大陸開展“神州文化之旅”,似乎有了答案:一場演講結束,有人問他,你自稱五百年來白話文寫作前三名,憑什麼?李敖回答:我在陳述一個荒謬。

荒謬一詞絕妙,你可以把它理解為說胡話——但如不是講些“山中大木以不材得養天年”、“海里有魚在飛翅膀蓋天”這樣的胡話,某些人的著作早被查燒乾淨,一點渣子都不會留下。

我們為中,我們以外的都是胡,不瞭解的,沒見識的,統統歸胡,使得胡這個字,近似於假。

科學跟真相較真,文化不是這樣,文化是虛中有實,虛虛實實,一旦“全真”就無趣了。

王小波強調小說要有趣真是好漢——無趣往往是因為機心太重,讓小說擔上了本不屬於它的沉著,不論什麼時代,敢站出來講“原不是這回事”的都是好漢——本是大正經事,偏偏又不肯一本正經去說的,是好漢中的好漢。

金庸武俠寫全真七子,重點突出丘處機,給人一種“這人是大師兄”的印象,歷史上的王喆則更偏愛馬鈺一些,比如他寫送弟子的詩詞,馬鈺得九首,丘處機只一首,郝大通也算勉強得了首,還是因為打破了要飯的罐子。

老百姓講,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死前十天,王喆告訴馬鈺:“學道無他,在養氣而已。心液下降,腎氣上騰至於脾元,氤氳不散則丹聚。”這是在講水土合德,水土合德是基本法,為何臨死對最愛的徒弟才講基本法?

這話外人聽了也拿不走,因為常人只想成仙,他們不明白道和武、醫一樣,最基本的就是最重要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但往高處走著走著就容易忘了腳下,基本法就是讓你把精神頭拉回來,腳步就真了。

不是死到臨頭才給真言,是人要走了,把重要的再強調一遍,讓心上人放在心上。

五祖似乎有私,不然何以三更半夜拉著慧能入房?慧能是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大悟,這話白天在大庭廣眾之下,難道沒對眾僧講過?

講過。是講完聽不明白。

眾生皆有佛性,為何我就聽不明白?大眾不肯承認。慧能不想傷人感情,講個故事告訴你:根器太差。

大眾妒心強烈,而且是很記仇的,慧能便把自己曾被喚作獦獠的事講在前頭——聽眾心裡平衡,自尊由被刺痛變成微癢,也就有了原諒。

王喆臨終的話是馬鈺得了,丘處機們沒聽到也不緊要,因這一切在他們本是日常,只是外人以為臨終必是緊要,不可能再講日常。王喆的“偏私”和“壇經故事”一樣,都是人間的荒謬。要講的,本來都講了,只是大眾自帶著機心,渴思獨秘,沒活在正道上。天地無私,真師豁達,你自己活得心窄有什麼辦法?道不遠人,人自遠之,真是一點不差。

弗洛伊德晚年推翻了自己,於事無補,《夢的解析》早已風行天下。李敖深解人性,所以即便胡話,也要對大眾這麼講。真正的學者、有心人,自會辨別深入,無聊人看個樂呵,大眾消費我,我消遣大眾,又有何不可呢?

餘著《邪神八味》,講法門不為傳道,寫武術不為傳功,既嚴肅也不嚴肅,說正經也不正經,噦嗦幾句開宗明義,令諸公淺識且也,暫掛機心,便可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