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很多朋友來廟裡求問醫事,我總是建議對方去醫院,因為我們做道士的沒有辦法解決身體機能的疾病,能解決的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道士自己是大夫,可以透過中醫、祝由等方式治療疾病。二是這個疾病是由不乾淨的東西引起的,處理了不乾淨的東西,病自然會痊癒。

我自己不學醫,大徒弟老栓是個搞網際網路的,二徒弟保爾是個遊手好閒的無業遊民,家裡是做紙紮鋪子的,都不懂醫事。我學過子平派的四柱預測,裡面有一點基礎中醫的理論,可用來治病完全不夠看的。

由不乾淨的東西引起疾病的可能性極低,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一兩個,而這類病大多都很奇怪,是突發的,沒有任何徵兆,比較容易判斷。如果是早年就得的慢性病,病人通常身體虛弱,這種情況透過法事完全束手無策,即使病情突然加重,也是早先就有徵兆的。

所以平時來問病的香客,我都建議他們去醫院及時就診,不要因為迷信耽誤了病情。

2016年元旦期間,在長沙開培訓學校的馮校長來廟裡燒香求籤,祈求新的一年多收學生,事業蒸蒸日上,家庭和睦平安。

馮校長閒時每個月初一十五都會來,逢盛大節日我們做法會了也會來參加,對求籤一事是很熟練的。他自己先上了香,抱起籤筒,跪在蒲團上搖,搖出一支籤,接著拋法卦來確定是這支籤。把法卦和籤筒都放回神案上,隨後到牆上掛著的籤文簿裡找出了籤文。

馮校長盯著籤文看了一會兒,把籤放在我桌子上讓我幫忙解籤。

這是第四籤,籤文寫著“正大有鬼神之助 吉祥成忠厚之報 不怕邪魔小祟 只看秋收冬藏”,問馮校長求什麼事,馮校長說是看今年的事業怎麼樣。

我說,這一簽看來是很好的,但要注意持身光明正大,忠厚,多為學生考慮,應該是有所收穫。

這時候旁邊的老楊頭突然轉過頭來說了一句:你今年有一個學生要出事,但牽連不到你,今年能發財。

老楊頭是個雲遊道士,看年紀得有五十多了。個子不高,面板黑黢黢的,頭髮亂蓬蓬像雜草,道袍不知穿了多少年,頗像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龍記》裡對張三丰的描述。老楊頭是昨天下午挑著根扁擔來的,說要掛單(雲遊道士要在道觀裡住,叫掛單)。

我說我們這種鄉間小廟不是十方叢林,也沒有留別人掛單的習慣,建議他去大道觀裡。他從懷裡摸索出一張舊信箋,我看了一下是一封介紹信。落款是他以前長期掛單的道觀,江西某地的,信中大致意思就是承認他的道統,也提到他姓楊,是很多年前就入道的。

看老楊頭不像壞人,正猶豫著呢,開飯了,我邀他一起去吃。他居然從扁擔裡自己拿出一副碗筷來,碗上還有個大豁口,我尋思這雲遊的老道人肯定不會是壞人,飯間就跟老楊頭說了我們的難處。老楊頭顯然也是四處碰壁慣了,表示理解,說就在這歇歇腳,後天就走。

馮校長聽老楊頭說話沒太在意,畢竟他見的這種事也多。跟我寒暄了一會兒,談了談學校的事情,就走了。後來趕著學生們都放寒假報培訓班比較忙,就沒來廟裡燒香了。

老楊頭在我這裡住了兩天也就走了,不知去了哪裡。

隔了兩個多月,馮校長突然到廟裡來了,前腳剛邁進廟門就問了我一句,上次在你這看見的老道長呢?

我還跟馮校長開玩笑,說老道長在此。

馮校長非常嚴肅地表情說道,別鬧了,出事了,我要找上次在你這遇見的老道長。

我估計他指的老道長就是老楊頭,說,你上次過來遇見那個?老楊頭,雲遊道士,在我這住了兩天就走了。

馮校長氣得一跺腳說,嗨呀,麻煩了,你怎麼就把人給放走了?

我說,我這小破廟,向來就沒留人掛單的習慣,又不是十方叢林,當時也給他說了,建議他去大道觀掛單。

馮校長很無奈,搖了搖頭搬了把木凳坐下,說,前兩個月生意很好,報名的學生特別多,好像是因為去年暑假有一個來上課的學生效果不錯,他老爹是做媒體的,給我們做了一些宣傳。班都開滿了,借了別人的地兒,又聘了十幾個老師才教的過來,錢也確實賺了些。然後前兩天帶學生去體檢,一個住宿生查出來白血病了,給我嚇出一身冷汗。

出於朋友的角度,我還是問了一句,這事跟你沒關係吧?

馮校長苦笑著說,那倒沒有,虧了白血病還不傳染,要不我就麻煩了。

我說,醫院怎麼說的?家裡要是困難的話,我們幫忙湊一點治療費。

馮校長說,你別管醫院怎麼說的了,我前後一琢磨,之前在你這求籤說讓我多為學生考慮,又想起那老道長說的話,我覺得這事應該幫忙,沒準那老道長就有辦法。

馮校長執意認為老楊頭有辦法解決,可我也不知老楊頭去了哪裡,他又沒有手機,無從找起,馮校長嘆了口氣就走了。

緊接著兩三天馮校長都打電話給我說學生病情加重了,讓我想想辦法。

我想來想去,突然想到老楊頭走了兩個月,應該還沒出省,從抽屜裡翻出本省的大道觀的聯絡方式,一個一個打過去問他們有沒有最近接收一個江西來的雲遊道士。

打到第七個電話的時候,那邊道觀的負責人說,是有個挺老的雲遊道長剛來,就住了三天,拿著一封介紹信,江西那邊的。我問他是不是長得精瘦精瘦,頭髮亂糟糟,面板很黑,還挑了一副扁擔?那邊說就是這樣,剛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還跟他道了別,他走了。

我激動地握著電話大喊:趕緊把他追回來!

對方像是嚇了一跳:幹什麼?他犯了什麼事嗎?

我生怕老楊頭跑了找不回來了,急忙說:你先把他追回來,其他的事我慢慢跟你說,救人要緊,十萬火急。

幸好對方放下電話就去把老楊頭追了回來,我看了一下道觀電話聯絡簿,他是在另一個城市了,我要了他們那邊的手機號碼,轉過去一些錢,讓老楊頭買票坐車回來。

我又趕緊聯絡馮校長,說找到老楊頭了,一兩天就回來。

那天我和馮校長一起去汽車站接的老楊頭,隔著老遠就看到他那不修邊幅的樣子。他還是挑著那副扁擔,計程車塞不下,只好走路回廟裡。

路上馮校長就一直在跟老楊頭講近況,以及遇見的這件事的進展。

老楊頭點了點頭,伸手捋著那亂糟糟的頭髮。

突然蹦出一句:這個學生有親人學過法,年紀輕輕就溺水而亡了。

馮校長聽完就給學生家屬打電話問情況,電話接通了,聊了幾句,馮校長突然目瞪口呆地對著老楊頭說,神了,學生的舅爺爺年輕時是個術士,有些歪門邪道,經常給人下害手索要錢財,三十三歲上在水塘裡游泳淹死了。

老楊頭只回了一句:問一下,這個人現在埋在哪。

馮校長又拿起電話向學生家屬打聽。放下電話後說,在他家的老宅附近,死的比較早,就土葬在地裡了。

老楊頭說,準備材料,就去那裡做。

馮校長讓學生家屬去聯絡車,找了一輛皮卡,把老楊頭的扁擔放在鬥裡。我帶著他們回廟裡取了法衣、令牌、桌子、碗盞等,又裝了一袋子香燭紙錢,喊上徒弟保爾跟我們一起去。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就到地方了,田有多年不耕種,雜草都有一人多高,附近還有其他幾戶人家。

老楊頭話也不多,問主家借了把鐮刀就開始割野草。我和保爾、馮校長在一旁搭法壇。

兩個多小時,把附近的雜草差不多都割掉了,墳頭墓碑都露了出來。

老楊頭說,就是這個橫死的鬼一直在害人,度了他吧。我和老楊頭穿上了法衣開始做超度科,這老楊頭穿我的法衣顯得像個唱戲的。

徒弟保爾把紙錢香燭從袋裡拿出來,堆在地上,開始點火。

說來也奇怪,剛點起來,就見一陣旋風颳過來,火就滅了。我重新點起,又刮來一陣旋風,火又滅了,反覆了四五次,始終點不著。

老楊頭本來是閉著眼念超度經文的,突然眼睛一睜,精光四射,大罵了一聲:不服度是吧,我禁了你。

我攔了一下老楊頭,說先彆著急,再試試,先禮後兵嘛。老楊頭這才作罷。

我掐了靈官訣,親自去點紙錢,一樣,一陣風颳來,火突然就熄了。老楊頭很是氣憤,把中指刺破,滴了幾滴血在紙堆上,他也去點紙錢,可仍然遇到旋風熄滅了火。

老楊頭脫了法衣,問主家借鋤頭鐵鍁。馮校長忙問他要幹什麼,老楊頭說刨墳。主家一聽也慌了,一邊攔著老楊頭一邊說,這事還有別的辦法麼?

老楊頭猛地回頭,眼神犀利地問道,附近這幾家人,肯定都有問題吧?

主家想了想,說,那倒確實是,住對面的小張前年被車撞死了,鄰居老劉家的孩子今年也是得了重病。

老楊頭說,這個墳裡埋的人,以前學過法,又是橫死的,怨氣很重,一直在犯煞,本想著超度他,可他不服度,還要留在這裡,要是不管不顧,還有更多人要遭殃。

主家央求道:挖墳這事還是慎重點吧,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老楊頭語氣很堅決:沒別的辦法,必須把他挖出來困住。你們害怕就我一個人做就行,你們在旁邊看著。

主家心裡也擔憂,回頭看看我,我衝他也點了點頭,主家算是同意了。

雖然確實心裡有點發憷,主家和馮校長還是幫忙一起把墳刨開了,挺厚重的棺材表面已經整個黑了。正要起出來,老楊頭攔住了,說,露出上面就行了。

接著就看老楊頭把房後的一棵大桃樹的粗樹枝砍了一段,削出7顆木釘來,按北斗七星的形狀釘在棺材蓋上了,接著又把桃木木屑灑在上面,重新掩好土。

我回到法壇前請了土地,做謝土地法事,讓徒弟保爾去把紙燒了。

這次點火,再也沒有小旋風了,很順利就點著了,把香燭紙錢都燒了。

做完事之後,老楊頭就在我這裡住著,不到三天,馮校長就打電話來說,醫院都驚呆了,不知為什麼病人的各項指標又都恢復正常了。

聽到這個訊息,老楊頭就收拾了行李要走,我留他多住一段日子,老楊頭擺擺手說,不用了,你這裡不是十方叢林,也沒有云遊道士掛單的規矩,我找個大道觀去掛單吧。臨走,我送了老楊頭兩雙新的十方鞋。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老楊頭,馮校長的學校,倒是蒸蒸日上,學生越來越多。那個意外得病的學生已經痊癒了,聽說去年高考成績不錯,去了大城市讀大學。

老楊頭一個雲遊道士,本來可以完全不用理會這些事情,自己比較貧困,去哪裡都是靠一雙腳,不給其他人添麻煩,隨遇而安。但遇到事情了喊他幫忙,即使只有一面之緣,他沒有推辭,不顧危險就身先士卒來做驅邪破煞。事後又不圖名利,扛著他的扁擔繼續雲遊,這份熱腸讓人動容。在別人危難時來幫一把,悄然而去。或許,這才是真正的修行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