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經緯:柏拉圖對話錄筆記目錄

斐多篇(Phaedo)的背景是蘇格拉底在被執行喝毒酒死刑的前幾個小時,他的好友和他展開了對於是否懼怕死亡的討論。依我看,這也同時是柏拉圖藉著死亡的討論的契機,開啟了其關於理型世界的討論。我認為這篇非常精彩,直擊真正的很多哲學問題的本源,因此將詳細分析其討論的脈絡:

蘇格拉底的朋友們希望瞭解蘇格拉底赴死前的感受,瞭解他是否真的樂意離開人世。

蘇格拉底給出如下解答

——人的生活是物質的也是靈魂的生活,死亡是物質生活的隕滅以及靈魂的分離,而分離的靈魂不用再關心衣食住行等凡塵俗事,從而更加接近於神靈。絕對的真善美是無法透過感官覺察的,一定要透過理智才能把握。根據我的經驗,人在專注于思考的時候確實比吃好吃的時候能獲得更加源遠流長的精神滿足,而滿足的本質正是對問題更加本質的思考所得。而蘇格拉底的意思大約如此——在死亡脫離物質誘惑後可以更好的追求這樣的精神生活。因此,蘇格拉底補充道:哲學家就是終身在剋制物質生活和追求完美的精神生活,為好的死亡做準備。依次可知,如果一個人一生中追求的是一種物質的生活——金錢、美女、好酒好肉,那麼他在死時一定是不幸的,因為這一切他所看重的東西必然的離他而去。相反,哲學家因為能夠更好的追求精神生活而樂意去擁抱死亡。

然而,在場的人士和我有著同樣的疑慮:死亡時為什麼靈魂不會隨之徹底毀滅?

靈魂是否死後保持著智慧?

蘇格拉底做了類比——

對立的事物產生對立的事物:變美的前提是醜,變大的前提是小。活與死對立,生產生死,死產生生,存在復活

。這點倒是沒有問題,大約是一個系統守恆的思維——地球上如果生的都趨向於死,而死不產生生,則最後都得死;從科學生物角度來看,吸收太陽能創造有機物,並被人類食用產生新的人類的過程便是復活的過程。(我去,這和佛家的輪迴本質上就是一碼事!佛教是不是搞抄襲啊?)

同時,靈魂存在對生前知識的記錄,而學習則是靈魂對生前知識的回憶。

人從不會語言到會語言,不會數學到會數學,本質上來自於老師啟發式的提問喚起這種回憶。這點也有其道理,因為我一直在思考——在我不會語言的時候我的父母是如何教會我語言的?畢竟教學即資訊傳遞,只能透過言語才能夠明確傳達。

類似的,我們可以透過視覺感受一個石頭和一個石頭有相同的大小,一個蘋果和另一個蘋果因為外觀一致而相同;在這裡,我們實際上是在感官上感受到石頭與石頭的相同,和蘋果與蘋果的相同有某種共同之處,而他們的本質在於一種“型”——絕對的相等。人類彷彿對相等、正交、包含等抽象概念有一種天生的本能,而這種相等的概念絕不是由於看到了世界上全部的相同的東西並總結出來的;例如我們看到兩個同種但從未看到過的東西,也有能力把他們的關係視為相同。因此,對於這種絕對的真的型,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並且來自於生前。把握絕對的相等,和把它闡述為靈魂對於生前知識的回憶也未嘗不可。

可以證明,如果我們把靈魂理解成對於所有人類能夠理解的“型”的集合,那他確實存在於生前,並在人類出生時結合到肉體。

但是一個聰明的邏輯嚴密的人一定看到這樣的證明依然不夠完善——必須要證明

2。

靈魂在肉體死後,和在新生命出生前是一樣的存在嗎?

用直白點的話問,死人的鬼魂喝了孟婆湯還是這個魂嗎?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魂,會不會分裂成多個魂,他們的同一性如何把握?(蘇格拉底真牛逼,我的直覺是這幾個神棍在扯毛線,根本沒有討論的價值或者得出答案的可能)

蘇格拉底竟然能夠正面硬剛——魂是否會分裂成多個魂本質上是在問靈魂是不是一個複合物,畢竟毀滅的東西是由於其複合物在組合之處斷裂所引起的。人會死是因為肉體是各種血液血管內臟肌肉骨骼組成的物體,毀滅在於分裂。那麼

靈魂是不是單一而非複合的物體呢?

蘇格拉底說——絕對的美、相等,以及存在的獨立實體是單一的。顯現的美的事物不是單一的,美景、美女、美食各式各樣,但他們分有的是”美“這個型的性質,而”美“這樣不可見的物體只能透過理性去把握,不可再分。類似的,看的見的肉體是複合物而看不見的靈魂更有可能是不可分的單一物。另外,蘇格拉底認為靈魂更加神聖而肉體更加可朽,因此靈魂才指揮身體而非相反。

顯然,對於要求嚴密的人來說,蘇格拉底這番說辭可以稱為”類比推理“,一種只能經得住語文老師推敲的垃圾說辭。但是既然要罵這種說辭垃圾,那最好的辦法還是找到反例直擊他的論點。令人欣慰的是,柏拉圖估計自己也認為自己描述的論證是垃圾,所以額外論述了一些非常嚴厲的反擊(這裡順便表達一下我對於柏拉圖的敬意,這麼難的問題要尋求嚴密的證明實在困難,卻依然想要盡努力尋求完美的證明。所以讀柏拉圖比讀”道可道非常道“這種不負責任、相對甚至虛無主義的說辭更容易讓理科生信服)。

3. 繼續說人話,可能存在的反例如下:

3。1 琴絃理論——給樂器調好音,那麼調好的音是不可見、神聖的。這時線斷了,那麼神聖的音也沒了,可朽的樂器還好著呢。靈魂好比肉體這個樂器上的弦,當肉體(健康)達到一定的壞的程度,靈魂先給崩沒了(例如將死老人神智不清)。(我去,說的真的好,引起了我的共鳴,柏拉圖這神棍裝的什麼X。)

3。2 裁縫理論——靈魂雖然更為神聖,但也不一定不朽。裁縫老死了,但他身上還穿著衣服,因此認為衣服比裁縫更強壯不朽是不合適的(反駁了琴絃理論,認為弦(靈魂)比樂器(身體)弱)。原因是裁縫可能穿破了1000件衣服——正如同靈魂可能輪迴了1000次,進入了1000個肉體,但終歸有一天裁縫(靈魂)會隕滅。因此,雖然靈魂強的多,保不齊蘇格拉底就是裁縫臨死前穿的最後一件衣服,蘇格拉底的死就是他靈魂的死亡。(講真的,我真是服了這幫人了,什麼叫做想象力!)

4。 蘇格拉底的最終論證

4。1 對於琴絃理論的反駁——靈魂先於肉體存在,因為他具有某種生前的知識,而定好的音是在琴絃被調好後才存在的,不是一碼事。另外,如果靈魂是定好的音,那麼他是完美的善的,那麼他會壓制身體做惡的行動,但音不會壓制樂器,所以是兩碼事。

4。2 對於裁縫理論的反駁——身體活著就需要靈魂,靈魂帶來生命,生命的對立面是死亡,靈魂不會接納死亡。有如三是奇數,奇數的對立面是偶數,所以儘管三的對立面不是偶數,也斷然不會成為偶數。換句話說,靈魂本身分有生這個型,因此不容於死這個型。

接下來,便是關於一些基於蘇格拉底的型和靈魂的觀點為基礎的身後靈魂復活的路徑的描述,無非是生前幹了壞事死後肯定要還的這類的事情,已經完全脫離邏輯和證明的範疇,如同文學和詩歌,暫且不表。

讀完Phaedo,我感到有些結論與自身的直覺衝突性極強,但從邏輯上又發現其中存在某種深刻的必然性。一方面,從唯物主義的觀點很難闡述學習的過程,甚至說“學習”本身就是一個心靈的角度出發得到的詞彙,而“學習”這個過程正如蘇格拉底描述的靈魂之回憶一樣,又非常符合我的直覺。就此,如果深刻的透過生物學來解釋,可能需要訴諸於一種基因所帶有的組合方式(或者說模式,pattern),而這個模式是導致生前記憶的可能性。

然而,如果單用這個模式來描述靈魂,似乎依然有問題——這樣的模式非常像琴絃理論中的弦,在有了肉體和DNA後這種模式才真正意義上存在於物理世界,而這正是蘇格拉底透過生前記憶所反駁的。我非常希望能讓蘇格拉底的世界觀和我們的唯物主義相互調和,於是假設蘇格拉底不懂科學,但仍然考慮生前記憶的可能性——Pattern在來到真實的嬰兒DNA前就已經存在了。這似乎是可能的,因為這個Pattern必定來自於某種其他的東西,而不會憑空出現。這個過程,是否是純粹機械的,還是帶有靈魂的,尚不可知。

我認識到,純粹的物理世界是無法描述很多事情的,例如“相等”,例如“美”,又例如“偶數”、“分佈”、“集合”。這些東西在我們的意識中是真實存在的,但又確鑿是無法用物質世界描述的。因而,我們完全有理由把他們歸結成一個“型”的世界的存在。這樣來看,蘇格拉底那最令人頭疼卻又邏輯自洽的論證(4。2)似乎有望得到和解——

靈魂是生的型的個例,如同三是奇數。三是一個概念,不同於三個蘋果。雖然三減一變成了二,但它已經不再是三。雖然DNA的毀滅導致了模式的毀滅,但它已經不是其原來的模式了。這樣想,柏拉圖好像是在跟我們玩文字遊戲——他把前面生的某種模式定義為靈魂,而等他掛了,就翻臉不認帳了,說這不是靈魂,而不是靈魂死了。

然而,從另一種角度,我們這個pattern形成毀滅的過程,似乎仍然停留在物理世界和機械論的基礎之上。那麼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呢?由於某種客觀存在的物理規律,外在條件+物理規律形成了pattern。這個pattern在毀滅的同時,也依照同樣的規律,而這個規律即是靈魂。

可見,蘇格拉底已經完全超脫於物理世界而去創造了一個型的世界,而非常謙虛的認識到所感官的物理世界不過是型的世界的映照。照此,物理世界的肉體滅亡確實是無所謂,因為型的世界是永恆的——唯有一個謙遜的哲學家,不把自己肉體當回事,而真正對這個無法掌握的奇妙的大千世界抱有最真誠的敬畏之心,努力去感受它深層次的“型”,才能夠無懼於死亡,真正感受到神的存在——而蘇格拉底並非一個神棍,他只是感受到非物理的型,並謂之為“神”。

更進一步,正是由於這種對於理型的看重和對物質的輕蔑,才能使他自信的朝著不懼死亡的哲學之路挺進,而每天為五斗米折腰的我們,勢必在死前悽慘萬分,糾結於自己在物理世界的不公,或空虛的等待歷經千幸割來的韭菜在上帝的秩序下終歸塵土。

看來學完西方哲學,還真有必要研究一下佛學,頗有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