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教他畫皮時,他的師傅就說,這是門危險的藝術。這話像是對自己死期的預言。某一秋,師傅咳嗽了一個黃昏後死去,醫生解剖,說他的肺被顏料的煙雲燻得五顏六色,像是調色盤。此前,他負責整理畫皮,師傅負責具體繪畫。此後,他只能一個人工作了。沒有人肯給他當助手:女人們很希望自己的容顏如彩虹般絢麗,至於毒害肺部,寧願用來叼細長的女士煙。

也幸好,女人們愛美心切,他才能繼續靠畫皮生活。這門技藝說來並不難。用皮影戲模型的材料,做成巨大的皮套,在臉上繪就美麗的容顏,然後像衣服一樣銷售。一開始,他在外頭擺攤賣,嚇哭了小女孩:她們指著那高挑在竹竿上的畫皮,尖叫著“妖怪”。他只好去勸她們,說這是風箏。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把畫皮系在絲線上,乘一陣風浮上雲天。然後,他趕緊把攤子收拾了,灰溜溜的逃回了家,以免被城管捉住打死。這次事件倒給他做了次廣告。貴婦人們聚會時,邊用銀匙攪拌咖啡,一邊雍容的聊起了這些事。她們細聲曼語的交流,最後得出結論:

“聽說那人做的畫皮,可以像風箏一樣輕呢。”

女孩們愛披輕薄如蟬翼的羽衣,何況還可以改善姿容?她們偷偷摸摸從母親的首飾櫃裡偷些金幣,披著斗篷去到畫皮匠人那裡。一進門她們就嚇了一跳,黃昏時視窗流光熹微,房間裡掛著的畫皮多少有些嚇人。他急忙勸她們說沒事,這就是大號的衣服而已。為了避免大家感覺悶熱,他會在內層灑上薄荷粉。然後熱情的問她們:小姐們想買什麼樣的畫皮?

這個臨河的城市,附近山川稀少。入冬之後,南方的寒溼會讓指尖瑟瑟發抖、不聽使喚。那一冬許多女孩都套上了畫皮,固然有些是愛美,更多的是怕冷,卻又不想吃太多巧克力。母親們糊里糊塗的打牌買菜、上班聊天,很少發現女兒們模樣似乎變了變——如果發現了,也以為是女大十八變。秘密大規模被發現,是某天一群女孩去洗溫泉。老孃們看著女兒脫掉衣服,隨即變戲法一樣又蛻了一層皮,然後將那層皮像內衣一樣摺疊好。有幾個怕蛇的阿姨被嚇得當場暈倒,沒嚇暈的幾位揪著女兒的耳朵——有幾位立刻發現自己捏了個假耳朵,因為女兒還沒蛻皮呢——大吼:“這是怎麼回事?”

有幾個喜歡畫皮匠的女孩兒偷偷跑來告訴他這件事,這讓他坐立不安。他很怕這件事鬧大,自己的營業被取締。當晚,他聽見敲門聲時,很注意的看了看來者有沒有揣槍——結果推門進來的是幾位鬼鬼祟祟、身披斗篷的女士。她們侷促不安,拍出一堆金幣,緊張而短促的說:“買畫皮。”

他開始理解女士們的用意,理解她們看見女兒年輕美麗的容顏後的嫉妒心理,是在幾天之後了:那幾天,他成了城市裡最忙碌的人,女孩們開始羞澀,繼而大膽,最後像常住的鳥群一樣棲居在他家門前,等待他手繪的畫皮——給自己穿,或者,給不好意思出面的母親們等著。已經穿上畫皮的女孩們則驕傲如孔雀,在街上散步。

當初春來臨,男人們開始敲他的門時,他的業務愈加分化了。“並不是我們愛美,”一個容貌非常不怎麼樣的男人說,“可是吧,到處的女人都穿著畫皮,我們不穿總不那麼像話,是不是……總好象我們少穿了件衣服似的。”他點點頭,對這個觀點表示同意。當男人們謹小慎微的問他,“我有麻子,能遮嗎”“我是酒糟鼻,怎麼辦”時,他會笑著點點頭:

“都能遮掉。”

夏季到來時,這個城市的街道上到處是薄荷的香味。河中的魚群驚訝的發現,這個城市的男人們都長著同一副容顏,女士亦然。這一發現嚇得大馬哈魚奔走相告,不再在這個城市的河水流域產卵。人們發現這一點比魚晚,因為他們看鏡子的時候多,打量別人的時候少。等到發現彼此都是一張臉後,他們便不滿意了:開始詛咒畫皮匠的手法單一,工藝傳統,老一套。“還不夠健康哩!”在一次派對上,一個男人如是說,於是大家紛紛附和。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意怎麼會迅速走向寒冬,再也沒有人來找他。入秋時分他出門去逛,發現世界換了一副模樣。人們的容顏千姿百態,或金髮,或碧眼,閉上眼時睫毛可以覆滿臉頰,肌膚都像白雪一般晶瑩。在等交通燈時,他看見廣告裡在說,某企業從鄰國引進了全新的畫皮製作工藝,全智慧操作,可以聽任顧客需要進行製作。他才知道,與紡紗女、樵夫、磨刀匠、皮影戲子一樣,他也被時代淘汰了。

雖然再也沒有人去到他的家,去買他做的畫皮,但人們依然能認出他。那年深冬,全市都在訂購保暖型拉美女郎外貌式畫皮時,只有他一個人,乾乾淨淨、素面朝天的在街上行走。沒有人會再和他打招呼,因為他的時代過去了;沒有人再理會他與他的畫皮,因為理會了他,便等於回憶起那不穿畫皮的往昔,就像人們用咳嗽和緘默對待尷尬的往昔一樣,他與他的畫皮,以及世界關於自己容顏的記憶,逐漸模糊了——只有些過去視他為神仙的年輕女孩,現在還直率的表現出對他不加掩飾的厭惡:

“他,他還看過我們沒穿畫皮的樣子呢!”

——《既然已經走了這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