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役時候,沒哭。心裡想,可特麼離開這倒黴地方了。

離開部隊十多年了。

這十幾年的時間流逝,我以為足夠讓我從心靈到肉體洗去曾經是一名戰士的痕跡。結果,我錯了。肉體倒是洗去了。╮(╯_╰)╭。體重200。。。。

在這個綠色的地方,我渡過了人生最美好的,最值得紀念的時光。

我從軍經歷如同我現在的生活。漂泊不定。幾年裡我換了三個根本不搭邊的單位。

第一個單位,呆了一年。感情卻最深。可能因為所有的一切,這裡是個起點。第二個單位呆了將近五年。想,卻不敢回憶的地方。第三個單位呆了三年,醬油的三年。

2010年,我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工作家庭都不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老部隊。想的撕心裂肺。

一個人從家開車來到了第一個單位駐地。

在車裡遠遠的看著營區大門。這個盛產土豆,苜蓿,煤炭的地方,好像才是心靈的歸宿。

鼓足勇氣,下車。問了哨兵小哥能不能進去看看。小哥的眼神好像再看神經病。沒轍。只好搬出某人的大名。我找誰誰。

小哥猶豫了半天才撥通了內線。

掛了內線後,小哥如川劇變臉一樣。喜笑顏開。

老班長,你咋不早說呢。我帶你進去。

筆直的營路。路還是那條路。人卻早已不是那批人了。路兩邊的紅磚平房已經變成了三層樓。

到了團部門口,還沒停好車,遠遠的就看見那個人站在臺階下。

熄火,下車。面對面。敬禮。然後狠狠的抱在一起。

咦,你個鱉孫,咋胖成這個慫樣咧。

一句話說完,倆人卻啞口無聲。

只有緊緊相握的雙手。

哨兵小哥想來見慣了老戰友回孃家探親的橋段。輕車熟路的消失了。

傍晚,食堂小餐廳。

來,這是誰誰,以前四連的文書。這是誰誰,以前尖刀班的。

其實,我哪還記得這些人是誰。只知道是同一年的兵。

給這鱉孫少倒點,他喝不了酒。

這麼多年了,他還記得我不喝酒。

滿上!回家了,不喝我也得喝。

你來我往,話題都停留在那個土豆白菜當主食的年代。

哪個哪個同年的睡崗被抓。哪個哪個偷炊事班的大米去找老鄉換肉。哪個哪個肉包子吃的去了衛生所。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彷彿從沒有離開過這裡。

酒足飯飽,我倆在營區後山溜達醒酒。

當年的土路已經換成了石板路。不知道以為是走在公園裡。

咋,突然想起回來看看了?當初你去某單位報道不是跟我說死也不回這慫地方了嗎?

社會上不好混吧?這也一樣。軍校生一茬一茬的來。過不了幾年我也得滾蛋了。吃了沒文化的虧。不像你,大學生。咋也混的比我強。估摸著我回去還不如你呢。

算了,不說這個了,穿一天干一天。站好最後一班崗吧。

後山頂上的老雷達站拆了。建了個紀念碑。上去看看吧。

當初你們幾個鱉孫跑這來烤雞吃。要不是老鄉告到連裡來,你們非把山給燎嘍。可把勞資給氣苦嘍。

一邊下山,他一邊數落著我的般般罪狀。

帶了這麼多年兵,你倆小子是特麼最吊蛋的。

楊子幹嘛呢?也轉業了嗎?你倆還聯絡嗎?你倆怎麼會不聯絡,當年尿坑恨不得都尿一個被窩的倆壞慫。

楊子忙,沒時間,下回我們一起回來。

好,下回勞資好好跟他喝點,你小子不行。酒量還是跟貓尿一樣。

第二天,跟著他回了老連隊。

榮譽室裡的錦旗又多了不少。

某某英雄連

某某大功連

老連隊裡都是新面孔,畢竟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新連長挺鄭重其事的搞了個茶話會。估計是因為這回來的是老連長帶過的兵?

茶話會開完,他就走了。畢竟一團之長,一屁股的事,能陪我半天已經是享受超標待遇了。

中午食堂跟連隊一起吃了大鍋飯。說是大鍋飯,跟自助餐一樣。再也沒有了我們當年搶起肉來親爹都不認的景象。

下午去了靶場。新連長客氣的讓我來幾發,給新兵蛋子看看。

擺擺手,不打了。這輩子打的夠多了。看你們打,挺好。

幾個老兵,帶著新兵蛋子打靶。

連吼帶踢。

呵,還是熟悉的場景,還是熟悉的味道。

十六年前,這個靶場沒這麼好。

不過那時的我也是趴在地上被老兵這樣關照。

還有沒變的是靶標後山坡上的標語

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

正看著。

有人喊著我在部隊的外號。

後頭一看。

熟人,終於遇到個熟人。

哎呦喂,我特麼看了半天沒敢認!爺們,怎麼地,還知道回來,想我這口炸醬麵了?

大爺,您還在啊。小的給您請安了。

滾蛋。‘還特麼這麼貧。

這位大爺是個奇人。

以前126的。79年在前線。一個連都打沒了。全須全尾的就剩他一個。

前指讓他回去作報告,也算變相給老連隊留點種子。這位爺不幹。連夜扒車跑回前線,一呆就是三年。問他幹嘛不下來。一句話,副師長跟政委都留這了,爺們沒臉活著回去。

結果,還是活著回來了。半邊臉炸爛了。得了個外號鬼臉。

下來後,老部隊要給他養老。不用。家不回了。請調到我們這裡管了靶場。

就因為他那犧牲的老連長的故鄉是這裡。

我當初新兵第一次來靶場,指導員先囑咐我們。咱靶場有位爺,你們可別惹。惹了團座都不怕,就是別惹那位爺。那可是軍委點名重點保護的爺。

逢年過節他門口的A字頭車比我們團部都多。

這位爺,因為那張臉一輩子沒娶。部隊也想給安排。人不要。我們也問過。爺說了,不能禍害別人。

另外每天看著我們挺好。都是他兒子。這便宜佔得。他那時也比我大不到那個輩分。

就這麼個油鹽不進的主兒。

我跟他熟了以後,背地裡給他又起了個外號老滾刀肉。

還有個混蛋小子怎麼沒來?

你們倆兔崽子,當初一饞了就摸我這來。爺們,沒少吃我的炸醬麵。

是啊,當年楊子我倆,突然發現這有他這麼個老鄉。沒事就跑來幫他洗洗衣服,乾點活,然後美美的等著他用煤油爐給我們做炸醬麵。

那年的我們只有18歲。那年的他,跟我現在一樣大。

我的爺,他忙。我來替他看看您。

這是膀子硬了?得啦。知道你們忙。別走了。晚上咱們炸醬麵,鍋挑。爺們,我這手藝可又精進了。不比老國營的炸醬差。那誰誰,跟你們團頭說。人去我那了。

小連長滿臉羨慕的連聲答應。

看來這位爺,這麼大年紀還是油鹽不進。

晚上,當年的值班板房,早就換成了家屬區的三房一廳。

爺們,咱這住的可以吧。你們團座也就這待遇。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您這享受的是正師級待遇。

我一邊回答,一邊往嘴裡吸溜麵條。

炸醬鹹了,鹹的發苦。

聽說,人老味覺就退步了。

看來他也老了。

當年那個一杆槍一袋糧一個貓耳洞,打的越軍聞風喪膽的他,也老了。

人生最淒涼不過如此,英雄遲暮,滿屋寂潦。

那一晚跟他聊了通宵。家庭,工作,即將解體的婚姻。

老頭跟我說

爺們,多大事啊。別忘了,死都不怕計程車兵叫炮灰。人活著,都有各自的煩心事。摔了怕什麼?你當初追著你們排長尥蹶子的勁呢。大不了,重頭再來!

我說話快六十了。明白一個理兒。人啊,這一輩子,只有享不了得福,沒有過不去的坎。

第三天,早晨。

告別了這位爺。

走時老頭給我帶了幾條好煙。

囑咐我

留著自己抽,都是老部隊那幫小兔崽子送的。不抽白不抽。

你也快四十了吧。抽點好煙。身體重要。我大孫子還指望你供他上大學呢。

我的爺,您來這麼一段煽情的告別就為了佔這最後一句便宜啊。我心裡想,沒說出來,也沒頂嘴。

老頭,我走了。

十五年前我也是用這句話跟你告別的。

誰也沒提多回來看看的話。

有時,再見,也許真的是再也看不見了。

坐在回團部的車上

耳邊好像又想起當年的聲音

老頭,我跟楊子選上某單位了。

可以啊,爺們。別給爹丟人。

玩去。您擎好吧。等我當了將軍,給你換一小別墅住。

得嘞,那我就張這嘴衝著西北等著喝風放屁了。

那一年,我19,他40。

該走了,就這麼幾天假。

臨走,他送我到營區門口。

團長,我走了。

叫什麼?

連長,我走了。

記住,咱們連出來的沒有瓜慫。

知道了

大聲點

知道了

我聽不見

知道了

士兵某某,複述!

一連出來的沒有瓜慫

我聲嘶力竭的喊著

立正!稍息!

兄弟,這估摸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喊號子了。回去好好的,別丟人!

連長,

嗯?

當年你送楊子我倆走也是這麼說的。

少特麼廢話。趕緊滾,路上注意安全。

上車,向他敬禮。

他趴在車窗跟我說。

楊子的事,我知道了。幾年前出差,我去他家看過他父母。

那連長你還問我。。。

人老了,有些事,開始有僥倖心理了。

你們倆是我帶過最好的兵。別慫!都是好樣的!

說完,連長遞給我個檔案袋。

拿著,回去看。

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我駛離這裡。

老連長在後視鏡裡變成了一個黑點,到消失不見。

開著車,穿過離我們營地最近的城市。

街道兩旁商店林立。

行人熙熙攘攘。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

不自覺的哼起了這首歌

這一刻,淚流滿面。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何離開部隊後從未再看過任何老兵退伍的景象。

這一刻,我發現,這個我曾經想逃離的地方,早就在心裡紮根,發芽。

到家了,

開啟檔案袋

裡面是一副字

連長的墨寶

“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當年某大Boss為數不多給部隊提的字。

正品擺在老連隊榮譽室

連長的字還是那麼醜。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