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死去的第三個月,儺送還沒有回來,老馬兵不能再繼續陪著翠翠了。翠翠早就做好了準備,早在祖父去世的那天她就知道,不會有人能一直陪著另一個人,人聚在一起時再歡暢,總還是要分開的,更何況老馬兵已因著與去世的祖父有交情陪自己這麼久。沒人過河的時候,翠翠就一個人呆呆的坐著,她幻想者某一刻對面山上能突然響起歌聲,讓她能在夢裡跟著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一大把虎耳草的歌聲。她希望自己明天能等到,明天又對下一個明天滿懷希望。

爺爺去世滿一年的時候,順順又託人來傳話,邀翠翠到他家去住。這是第六次了,這個忍心讓孩子小小年紀就隨了自己的船隻充夥計,甘苦與人相共,趕路穿草鞋,吃盡苦頭以達到鍛鍊他們目的的“狠心”的父親,終究是不忍僅剩的一個兒子在外生死不知,不得不放棄他希望兒子得到的磨房,把渡船請到家來,希望以此喚回兒子。翠翠第六次拒絕了說客,她不願去,也不能去,以什麼身份在他家住下呢?到底名不正言不順,雖說淳樸的人們不會認為這有什麼問題,可自己與儺送之間總歸有一個意外死去的大哥。“也許他不會回來了”,翠翠有時這樣想。

爺爺去世的第三年,撿到一個男嬰。是黃狗最先發現他的,它把他拖到岸上來,又咬著她的褲腳引她去看,她不明所以,又罵它:“狗,狗,你又在鬧什麼?”等她看見那個男嬰,就說不出話來。沒人知道這個男嬰從哪裡來,或許他的母親還未嫁人,或許家裡實在負擔不起,但這些都是猜測,這個男嬰找不到人家卻是肯定的,他便在翠翠這裡住了下來。自然長養了翠翠,自然也能長養且教育著小河——小河是翠翠給男嬰起的名字,因著他從河中來。多了一個人,翠翠覺得自己的生活又豐富起來。

爺爺去世的第五年,順順已許久不找人來勸翠翠,翠翠也許久不曾想起儺送,她的心已被小河佔了大半。老馬兵有時來看她,給她的小河帶些小孩子的玩意兒。黃狗年紀也已經很大了,它不再像以前那樣好動,拉繩子的活也不能一直做,經常需要翠翠自己來。端午的時候翠翠還是會想起儺送,他還沒回來,也許,回來過又走了,不過是她不知道——這是很正常的,翠翠想,他們又沒有什麼關係。磨房也已經有了新主人,沒有人離了另一個人就不能活,何況她還有座磨房做陪嫁,沒有這個,也會有那個。

爺爺去世後的第十年,老黃狗變成了死黃狗,它被安排在爺爺旁邊。小河也長大了,能做一些事,就像當初的翠翠幫助祖父做事一樣。小河人那麼乖,如同山頭的黃麂一樣,從想不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風清日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閒,翠翠同小河便坐在門前大岩石上曬太陽。老馬兵又來看望他們,他把一包小芝麻餅子遞給小河,囑咐他:“到一邊玩吧。”一邊看著前方崖上的某片樹葉,不經意出聲:“儺送……他回來了……”翠翠心中一驚,死死地盯著這位長輩,這位,祖父的好友,半晌才從嗓子裡擠出聲來:“是嗎?順順一定很高興吧。”

儺送回來了,且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在異鄉打拼,不僅給自己攢下來家業,還娶了一個和他母親一樣好看的,白臉黑髮的媳婦,又生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姑娘,順順笑得沒了眼睛。翠翠還是照常撐船,只是入城的次數越來越少,再也不帶小河進城去看船。每年端午小河就自己進城去,再早早回來向她描述城裡的熱鬧,講船總家唇紅齒白的小姑娘,翠翠總是笑著聽,從不說話。

生命是一個又一個的延續和輪迴,這片土地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有一個又一個故事,所有的故事都該似曾相識。人一代又一代地更替,但故事,還是那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