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一個展獻給布林喬亞了。

2月14日這一天我去看了一個心心念唸的展:永恆的絲線。選擇情人節去看展,純屬是因為看了天氣預報只有這一天不下雨,然而,上海還是下起了細雨,到龍美術館的時候,我已經有點狼狽了,但這也不全是壞事。因為我發現場館內,除了工作人員外幾乎沒有什麼人,有一種包場的感覺。

觀路易絲·布林喬亞《永恆的絲線》所帶來的思考

一走進去就看到了這隻大蜘蛛,無比震撼。這隻蜘蛛有個溫暖的名字叫《媽媽》,布林喬亞複製了六個散落在世界各地,分別是倫敦泰特,紐約中央公園,西班牙畢爾巴鄂,荷蘭海牙,日本東京,韓國首爾。這個展覽裡的大蜘蛛為原版,是自2000年收藏以來首次走出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的展出。去年我在東京森美術館樓下也見過一隻,沒有那麼巨大,而且是在室外,那個時候我對布林喬亞也不熟悉,所以、我對蜘蛛的理解依然停留在它本來的屬性:邪惡、恐怖,具有攻擊性。

時隔一年,再次見到,這隻蜘蛛在我眼裡竟然變得溫暖起來了,也許是因為看了紀錄片《蜘蛛、情婦、橘子》的緣故,瞭解了她的生平,又把作品結合到了一起,越瞭解越喜歡這個老太太。

《媽媽》這個作品是透過蜘蛛的變形,縮小主體,爪子拉長放大。當我走進它的身體,站在中心,抬頭仰望,可以看到蜘蛛體內有一個裝滿大理石蛋的蛋囊,像是母親的子宮。我環視了一週,這個龐然大物之八爪之下像是一把保護傘,給予強大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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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1999年,鋼,大理石,泰特美術館收藏

路易絲·布林喬亞1911年出生於法國巴黎的一個掛毯修復之家,她的出生並沒有迎來家庭的歡迎,因為他的父親希望她是個男孩。1922年,父親給她請來了一位家庭教師,不久後,她發現自己最信任的家庭老師竟然與父親有染,而母親的一味隱忍讓布林喬亞感到彷彿同時被三個人一起背叛。

隨著時間的流逝,布林喬亞慢慢理解母親偉大的隱忍和無奈,但好景不常,1932年,母親病逝,21歲的布林喬亞放棄了數學專業,旋即因興趣轉向藝術學習,畢業後在一所畫廊中遇到了她的先生——美國藝術史學家羅伯特·戈德華特,她的婚姻並沒有因為原生態家庭而受到衝撞。他們很快就結婚了,隨後搬到了紐約,育有三個兒子。童年的記憶和經歷對布林喬亞的藝術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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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拍攝 《媽媽》

蜘蛛的旁邊有一面鏡子,“鏡子”這個元素在布林喬亞多個作品中都有呈現,在另一個作品中布林喬亞向她的兒子們解釋道:這面鏡子可以垂直,水平,還可以旋轉,它代表著三種距離感。我們的記憶可以被扭曲,但一定與其他人對這件事情的記憶不同。

而這面鏡子顯然表達的不是三種距離感,但仍然與記憶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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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侵蝕了夜,還是夜侵蝕了日?》,2007年,鋁、不鏽鋼、鋼、二極體

鏡子的底下的邊緣處嵌入了藍色LED顯示的英文:HAS THE DAY INVADED THE NIGHT OR HAS THE NIGHT INVADED THE DAY?這句話來自於她的日記,黑夜與白天之間的過渡稱為藍色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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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從側面看,能看到那隻大蜘蛛,與《媽媽》對視的是《日侵蝕了夜,還是夜侵蝕了日?》。此時的布林喬亞,她渴望一個母親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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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英國BBC為她拍攝了一部紀錄片《蜘蛛、情婦、橘子》,在影片中布林喬亞提到:蜘蛛代表的是母親,情婦是帶來不枯竭的嫉妒和憤怒,橘子是父親理想中的自己(男孩)。

在近百年的人生中,布林喬亞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戰爭對她的家人和自己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對於人性中存在的罪惡與脆弱,她感悟的比任何人都深刻和透徹。在這一百年中,布林喬亞見證了無數藝術流派的興衰更迭,但她依然堅持自己的創作風格。從表現形式和內涵分析,布林喬亞屬於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家,她的作品充滿了象徵意義。這類風格分為兩類:抽象符號的繪畫語言和寫實逼真表達個人情感。而布林喬亞把這兩者完美的結合到了一起。

作品《心》(Heart),三個玻璃球的元素在她過往的作品中也常出現。

比如:1993年的作品《poids》中也出現了玻璃球,這件裝置作品強調平衡和維持,因為“易碎”,只要移動一個物品,整個作品全部崩塌。我們知道維持一個脆弱的東西是很壓抑的,這也是布林喬亞把自身經歷融入到創作風格中一個重要的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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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品《心》中,這三個玻璃球代表她的父親和母親,中間是那個家庭教師。依然是維持、平衡、易碎的概念。下面五個布林喬亞與她的先生還有三個孩子,家對她來說很重要,所以連線到了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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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拍攝《HEART》,2004年,橡膠、不鏽鋼、金屬、線、塑膠

路易絲·布林喬亞總能毫無掩蓋地解剖自己的私密,並赤裸地放在陽光下供世人討論。她自殘式地挖掘童年經驗以及父親的背叛與諷刺,將夢魘似的騷動與不安全感全都反映在了她的作品裡。

《歇斯底里之弧》,這件作品非常唯美,男性的身體,女性的柔美,沒有頭,彎曲成一個圓,用盡全身的力量在等待下一次的爆發。“歇斯底里”不僅是一種情緒,還是一個醫學名詞:

歇斯底里(Hysteria)又稱癔病。由精神刺激或不良暗示引起的一類神經精神障礙。大多發病突然,可出現感覺、運動和植物神經功能紊亂,或短暫的精神異常。患者具有鮮明的情感色彩,檢查不能發現相應的器質性改變,在症狀的發生和治療當中,暗示和自我暗示常常起著重要的作用。歇斯底里早在古希臘時代希羅多德的著作中已有記載。“hysteria”一詞,起源於“hystero”,即子宮。

我們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角度來看,身體症狀被理解為潛意識中內在紊亂的外在顯現。作品圍成一個圈,回到子宮即“死亡”。

觀路易絲·布林喬亞《永恆的絲線》所帶來的思考

《歇斯底里之弧》1993年,青銅、拋光銅綠,懸掛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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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拍攝《歇斯底里之弧》

《上午十點是你走向我的時刻》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作品。這裡出現兩個手,一個是布林喬亞她自己的手,另一個是她的助理格羅威。這個助理陪伴她28年,幫助她打理一切工作上的事務,直到她去世。

布林喬亞曾經說過:“你怎麼樣能即讓人喜歡又做真實的自己呢?這是很矛盾的。”她不擅長社交,不喜歡接觸陌生人,脾氣容易憤怒會讓人產生距離感。格羅威對她說:“你只需要負責創作,外面的世界交給我。”他幫布林喬亞平衡了這些關係,使她能完全地沉浸在藝術的世界裡,既能做喜歡的事,又能做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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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是你走向我的時刻》2006年,版畫,水彩

這些圖遠看很血腥,有些詭異,其實選擇紅色只是因為老太太最喜歡紅色水彩,這些圖連在一起看,手的位置角度的變化是核心。讓我聯想到一則雀巢咖的廣告(下圖右),第一杯咖啡勺子的角度到最後一個勺子的角度,正好旋轉一圈,搭配文案:每個時刻,都有雀巢咖啡與你為伴。再看左邊這張圖,我相信這28年,布林喬亞是自由又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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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布林喬亞的藝術語言其實很好讀懂,影象不斷重複,材料元素也不斷地重複,還能從她的人生經歷中找到吻合的背景。她喜歡獨處,不愛被打擾,但又希望能得到大家喜愛。她容易憤怒不易接觸,又單純的像個小女孩,內心無比柔軟。一個綜合的矛盾體在作品中也完美的呈現了。如以下這些懸掛式的藝術作品:

懸掛著的一根絲線,看似脆弱但又非常堅固。圖四是《螺旋型女人》,當你在混沌中無法控制時,螺旋有兩個方向,向內旋轉代表著抽離與拒絕,向外旋轉是放棄控制代表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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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系列:這些作品通常都沒有“基座”,所以在創作過程中,無法矗立,只能靠布林喬亞自己來“維持穩定”,人物原型都來自於她的親戚朋友。表達的依然是強烈的不安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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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能預警:

左邊這個作品是我現場拍的,一眼過去有點“可怕”,她晚期的織物雕塑用的材料是掛毯,前面提到過她家裡是做掛毯修復的,她又是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父親當過步兵,無疑是喚起了她童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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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兩人雙眼緊閉,舌頭觸碰舌尖,以任何可能的方式進行交流和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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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拍攝《一起》,2005年,面料、不鏽鋼

布林喬亞的藝術品裡,“絲線”貫穿了她整個創作生涯,無論是抽象的符號還是寫實的表達,都能有機地結合到一起,“藝術性”都能看見與理解。

而在觀念藝術裡,“藝術性”在藝術家的觀念裡,而不在於表達,甚至拋開作品的“物”性,用一些看不見的材料,如惰性氣體,無線電波……來表達觀念。我們需要去了解材質的屬性才能理解這件作品,即便看不見但仍然是藝術作品,就像觀念一樣。

其實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看了一些布林喬亞的評論,有很多人看了她的作品說:“太醜了;欣賞不來;這是什麼玩意兒?恐怖,這都能算藝術?”

這個偏見就如同欣賞波普藝術一樣,因為波普藝術根本不是用來給你“欣賞”的。藝術家是用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材料和符號來製造大眾所能理解的形象,可以是名人文化,也可以透過複製、拼接一些時尚元素,並利用大眾傳播工具(電視、報紙等)加以普及。

刺激了觀眾的消費慾望,但同時拉近了藝術與生活的距離,這才是波普的藝術價值。

觀路易絲·布林喬亞《永恆的絲線》所帶來的思考

觀路易絲·布林喬亞《永恆的絲線》所帶來的思考

杜尚的小便池也是一樣的:

在1917年,杜尚將一個從商店買來男用小便池起名為《噴泉》,匿名送到美國獨立藝術家展覽要求作為藝術品展出,成為現代藝術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杜尚之所以把小便池命名為《噴泉》,除了他確實是水淋淋的外表之外,也是對藝術大師們所畫的《泉》的諷刺。

杜尚並不是因為小便池的藝術特質而選擇了它。即使他當初不拿小便池,換成牙刷或者鍋碗瓢盆,依然能達到同樣的效果,掀起藝術界的一陣波瀾。那麼那些作品就擁有藝術價值。

而這個價值並不是來自物品本身,而是他為這個物品賦予了思想,有了新的表達。

所以杜尚的小便池,沒有什麼特別的,無需多看兩眼。

觀路易絲·布林喬亞《永恆的絲線》所帶來的思考

所以我一直認為: 從印象派開始,藝術作品再也不是追求“像”,因為有了相機。更不是為了追求“美”,因為藝術賦予了思想,融入了哲學理念。所以這些作品在大部分人眼裡可能是“恐怖”“醜陋”“詭異”的,但它能引起共鳴,讓人產生思考,這就是有藝術價值的作品。

當然很多人的不喜歡或者排斥,都是源於自己的偏見或不理解,包括我自己。所以我們才需要儘可能的多閱讀,多看展,多思考。

那麼瞭解這些以後,依然不喜歡可不可以呢?

當然是可以的。

因為這是每個人的權利。

布林喬亞《永恆的絲線》看完全程,就像是看完她的一生。她在痛苦壓抑中尋找出口,在孤獨糾結中挖掘創作思路的切入點,她在這過程中與其說是探索藝術,不如說她在認識自己。從某種角度來說,她的一生就是一件藝術作品。也驗證了貢布里希所說的:

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而已。

但此刻,我的新疑問再次產生:博伊斯說,

人人都是藝術家。

這句話成立嗎?

此刻,以我現在的我的認知是:他想表達的其實是藝術作品對日常生活的介入與

思考

。所以只要每個人對生活充滿態度與反思,都是藝術家。但是脫離了這個前提下,人人還是藝術家嗎?比如每個人都是“豬加索”,人人是藝術家,那麼這個世界上將沒有藝術家。

布林喬亞紀錄片《蜘蛛、情婦、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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