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死了個戲子。

埋棺材的時候百姓都跟著叫好。叫好的那些人裡,有一多半都聽過戲子的戲。

至於為什麼叫好?

就因為死了個戲子。

傳言說,戲子死了,國家就要昌盛了。

國家昌沒昌盛,還不得而知。

倒是戲園子旁邊的茶館裡,從此少了個品茶聽戲的人。

“那位老爺?什麼老爺啊,那是戲子的破鞋兒。”

“看著頂有錢的樣子,錢都砸到那戲子身上了,也不接濟接濟咱們老百姓。”

“有錢的沒一個有良心的。錢都不知道怎麼來的,沒準就是貪了咱們的,我呸!”

“聽說,棺材是他給買的?”

“是,用的頂好的木材。在城北老孫家做的。”

“呸,戲子也配用棺材?”

“那人還往棺材裡頭放了個什麼東西。”

“也不臊的慌。”

“那戲子唱戲還是好聽的。”

“好聽有什麼用,不就是個戲子。生了副好皮囊罷了。”

“怎麼死的?”

“聽聞是被一群人追著打,從戲樓子頂摔下來死的。”

“是被那人的。。。夫人?”

“真是丟人丟到全長安城。”

我是茶樓的匾,這些話都是我聽著門口來往的人們說的。

幾天前,我看著那人帶著幾個壯丁,抬了個方方正正的木頭箱子從戲樓出去。我猜,那木頭箱子就是棺材,棺材裡面睡著戲子。

我記得那戲子,生的很是俊俏,若不是八尺有餘的身高,和日日打把勢的體格。只看著面龐,還以為是誰家未出閣的姑娘。

第一次見到戲子,是我剛被掛在這茶樓的時候,開茶樓的我的老闆,請他來唱了一齣戲。唱的什麼我不知道,只記著門前擠擠攘攘的來聽戲的人群裡,有個叫“老爺”的,眼睛盯著屋裡頭,唱到好段,他和外頭的人一起喝彩,但又突然放下正在拍的雙手。戲子唱完了,走下臺來,人群都拼著命往裡頭擠,想要摸一摸戲子衣角。只有他往後躲著,生怕被人瞧見了似的。

之後老爺便時常來我這茶館,一坐便是半日。也不進那戲樓,只在茶館裡細細聽著。戲子大抵是不知道的。

老爺雖說叫老爺,但沒有老爺的樣子。旁人看中了戲子,戲臺子上撒了錢叫戲子收著,戲子把銀票一一拾起,一張不少的還回去,說聲下次再來捧場。老爺從不這樣,平日裡是買些上好的眉黛胭脂水粉,差人給戲子送去。想也知道,戲子那蛋清似的面板,定是用了老爺給的水粉養出來的。逢著入秋入冬,老爺也叫人給戲子送去上好的布料,戲子沒收。

戲子也不是尋常的戲子,據說是十四歲從家裡跑出來富家公子。從前在家裡,跟著長安城最厲害的師傅學過戲,十四歲到了戲樓又練了兩三年,便成了頭牌。也不知是哪裡的富貴人家,竟叫兒子去學下三濫的東西。

有日晌午,我被日頭曬得發暈,正在門上打盹,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吵鬧聲,一個衣著光鮮,戴了不少金銀首飾的夫人帶著家丁闖進了我的茶館,罵罵咧咧的揪著老爺的袖子出去了。日頭曬著我,再加上那夫人身上的金銀晃著我眼暈。恍惚間只聽見了幾句“不要臉。”“偷偷摸摸以為我不知道。”“休想再給他半個碎銀。”

後來聽來往的百姓說,那夫人是老爺的夫人,嫁給老爺幾十年了,生了一兒一女。她也是先帝的女兒,當今聖上的妹妹。老爺是不敢得罪她的,娶了她幾十年也沒敢納過一個小妾。果真,從那以後,老爺再沒來過。

“是了,老爺的同胞兄弟死了。老早就死了。兒子送給了老爺養著。”

“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病,家裡男丁沒有活過五十歲的。”

“定是家族做了壞事遭天譴!當官的有幾個好東西?”

“不過是祖上得了個好官,一代一代繼下來。又娶了個金枝玉葉,不然早就和咱們一樣了。”

“等哪天我家也出個官,祖祖輩都不愁了。”

“因為這病,他家的兄弟,老早就娶妻生子,留個後繼官。”

“只聽說老爺家一個兒子。同胞兄弟的兒子呢?”

“說是十幾歲的時候丟了。”

“也難怪。”

上次戲樓大張旗鼓熱熱鬧鬧,是給戲子辦生辰宴,是逢著戲子弱冠。生辰宴那日,老爺還是沒來,倒是看見那位夫人來找了戲子,挽著戲子的手說了好些話,期間還掉下不少眼淚。戲子什麼也沒說,拿了些銀兩給了她,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後來,那夫人又來過好多次,隱隱約約聽見她死了兒子,便叫戲子做她的兒子,許諾了戲子高官厚祿,還叫戲子住回到府上去。是了,按著年歲算起來,老爺和夫人,真當得起戲子的父母。戲子依舊什麼也沒說,回戲樓唱戲去了。

再後來,老爺又來了,也是找戲子。有小半年沒見過老爺,他竟消瘦了許多,我險些沒有認出他來。沒說幾句話,老爺便要咳嗽半天。即便是這樣,那也是我聽戲子說過最多話的一次。

“那些事情我做不來。平生我只會唱戲。”

“不礙的,有她呢,你只做個樣子。”

“我只會唱戲。”

“你要是不答應,祖上三代的心血就斷了。”

“我只唱戲。”

後來,老爺又來找戲子很多次,戲子還是那句話:“我只唱戲。”

老爺又給戲子送了不少金銀,撒了錢在臺上叫戲子收著。戲子沒拾起來,唱罷了戲就走了。戲樓的小廝和臺下的百姓蜂擁而上撿走了老爺的銀票。

“那個老不要臉的,又來給戲子撒銀子了。”

“那戲子真傻,誰給他銀子都不收。”

“你咋知道他不收?背地裡不知道收了多少,不知道和人家睡了多少次。臺上裝出一副清高樣子,其實這點根本不入他的眼裡。”

“你咋知道的?”

“想也知道。”

漸漸的,老爺步伐越來越慢,咳嗽越來越多。

某一日,那夫人來了。夫人帶著幾十個家丁進了戲樓,吵吵嚷嚷的叫戲子出來,要綁了戲子回府上去。戲子不從,夫人便叫人打。好在戲子平日裡練著把式,幾步翻到戲樓的上層。家丁追上去,戲子一個不慎,從戲樓上摔了下去。

長安城死了個戲子。

埋棺材的時候百姓都跟著叫好。叫好的那些人裡,有一多半都聽過戲子的戲。

至於為什麼叫好?

就因為死了個戲子。

傳言說,戲子死了,國家就要昌盛了。

戲子死後,那夫人就不知去了哪裡,連帶著長安城大大小小的官,像失了乘涼大樹一般,一個個膽戰心驚。

長安城真的昌盛了。

幾天前,我看著那人帶著幾個壯丁,抬了個方方正正的木頭箱子從戲樓出去。

我猜,那木頭箱子就是棺材,棺材裡面睡著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