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是中國人幾千年流傳下來的文化瑰寶,也是中國漢字獨有的文化藝術形式,你怎麼看?厚德揚善文化小館2018-11-11 13:32:44

劉有定《衍極》注中記載一個故事,說王獻之一次在會稽山遇到一位異人,披著雲霞,從天而降,左手持紙,右手持筆,贈給獻之。獻之受而問道:“先生尊姓大名,從何而來,所奉行的是何等筆法?”那人答道:“吾象外為宅,不變為姓,常定為字,其筆跡豈殊吾體邪?”這個“象外為宅”,很有象徵意義。中國藝術家其實大都是以象外為宅的。

清惲南田說:“當謂天下為人,不可使人疑。惟畫理當使人疑,又當使人疑而得之。”這個“疑”真是說得好,藝術就是要使人有嚼頭,有味道,裡面有天地。他說,他作畫,“聊寫我胸中蕭聊不平之氣,覽者當於象外賞之”,就是這個意思。不能停留在形式上,對這個形式要生“疑”心,在“疑”中走向象外之世界。

象外為宅,藝道貴疑。晉代有一位著名的詩人郭璞,他有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他的朋友、詩人阮孚讀了之後感嘆道:“泓靜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朋友的詩,將他的心靈帶到了渺不可知的世界中去了,感受到超言絕象之美。清代的方士庶說,作畫,要“於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藝術之妙,在具象之外。他評趙子昂一幅《秋獼圖》:“人自一人,馬自一馬,有目者共見之,但其精神充足,溢於筆墨之外,又焉得見人人而告之。”看中國藝術,要有一雙超越形象的眼。

在中國藝術中,有兩個世界:一是“可見”的世界,表現在藝術作品中的畫面、線條、語言形式等方面;一是“未見”的世界,那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世界,是作品的藝術形象所隱含的世界。從廣義的角度看,前者是“象”,後者可以稱為“象外之象”。

中國美學象外之象的學說,由形神理論衍生而出,但與形神理論又有不同。以形寫神、傳神寫照理論側重於藝術品的創造,在藝術創造中斟酌形神二者,以形為基礎,以神為引導,神為主,形為輔。而象外之象說,則是就藝術鑑賞而言的,它強調的是在藝術鑑賞中,審美物件具有超出於形式之外的意味世界。

中國美學有象外之象、韻外之致、含不盡之意如在言外等等的論述,象外之象是象的意義的決定者,是美的本源。有形的象只是一個引子,一個使鑑賞者走入到深深藝術世界的引子。中國美學重含蓄蘊藉,重象外之趣。惟有含蓄,故有象外之期待;惟有象外之趣,才能使含蓄而不流於晦澀,深藏而能達到顯現。

《文心雕龍·隱秀》是一篇具有重要美學價值的論文。在這篇文章中,劉勰提出“秘響傍通”的思想。他說,文之妙在“隱”,“隱”不在於深藏不露,而在於最大限度展示藝術世界內在的魅力,使藝術的有限世界蘊涵著無限的意味。他說:“夫隱之為體,文生文外,秘響旁通,伏採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這裡所說的“複意”、“重旨”,就是所謂象外之象、味外之味,使藝術神秘的音樂旁通萬道,餘韻無歇。

劉勰在這裡以《周易》的旁通、互體來說解象外之象理論,化四象(一卦透過互體所得之四經卦)為文學的象外之象,由變爻引發出一個言簡意豐的意味空間(如他說“辭生互體,有似變爻”)。《周易》的卦爻系統中就隱藏著一個象外之象的機制。“立象以盡意”,易之象,也即易的符號系統,有三級,陰陽是基本符號,由陰陽構成八卦,由八卦而形成六十四卦,是為別卦。八卦是由陰陽所構成的八種基本卦型,以概括宇宙中八個類。六十四別卦是八卦的展開,是“類”的延伸、“象”的擴大,是觸類而長之,從而表現天下一切可見之象、可知之理。易卦爻符號是一種生命的代符,模擬宇宙間的生命變化,探測宇宙中的生命幾微。周易是至簡的,但在至簡符號中,表現世界的無窮之事理。易道立象以盡意,象外而有象,含孕廣大,易稱之為“用晦”。如豫卦,下坤上震,坤為地,震為雷,有春雷在大地上滾動之象,這是一個完整的生命意象,不是一個表示概念、情感的簡單媒介。《周易集解》引鄭玄雲:“奮,動也,雷動於地上,而萬物乃豫也。”春雷滾滾,萬物化生,有天地悅豫之象;春雷滾滾,也有運動、震動的涵義;春為生命的開始,又有上升的意義。而天逢春即雷即雨,又有順的意義。而這些意義既可以屬天,又可以屬人;既可以屬於道德,又可以屬於個人情感;既可以歸之於宗教,又可以啟發哲學、美學思考。總之,意象本身具有獨立的價值意義。《周易》簡約的符號中藏著一個意義的海洋。

易學之影響,引發了哲學中的象外之談。在魏晉玄學中,象外之談曾是很多清談家喜好的話題。孫綽在《天台山賦》中說:“散以象外之說,暢以無生之篇。”“極象外之談”,成為一時之時尚。魏晉玄學體系之建立,端賴於言意之辯,言意之辯之大旨,則在輕忽形質,追求神道。玄學之妙在象外。這一思想在魏晉以來也進入藝術和審美領域,使得追求象外之趣成為中國美學的一個重要命題。《畫品》在評一位畫家時說:“若拘以體物,則未見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厭膏腴,可謂微妙也。”智出於象外,樞得其環中。

至唐代,象外之象說已然成為美學中的重要思想,在各門藝術中均有影響。司空圖說:“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杜甫《八哀詩》稱張九齡:“詩罷地有餘。”又說:“篇終結混茫。”就是就象外之象來說的。張彥遠說:“意在筆先,畫盡意在也,雖筆不周而意周也。”南田將這稱為“得筆先之機,研象外之趣”。象外之趣,是藝術的根本。

中國藝術以“隱”為要則,強調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韻外之致、景外之景,要含不盡之意如在言外。如梅聖俞雲:“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要超以象外,得其環中。蘇軾說:“斯人定何人,遊戲得自在。詩鳴草聖餘,兼入竹三昧。時時出木石,荒怪軼象外。”強調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無畫處皆成妙境。

對聯是中國人幾千年流傳下來的文化瑰寶,也是中國漢字獨有的文化藝術形式,你怎麼看?

〈明〉陳洪綬

調梅圖

清香四溢的世界,寄託著畫家的象外之思。

我們看李商隱《錦瑟》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大意是:錦瑟沒來由的為何有五十根弦,每一弦都傳達出對往日黃金歲月的思念。莊子做夢曾翩翩然化為蝴蝶,望帝幽怨的春心死後化為杜鵑。滄海月明鮫人泣淚竟成玉珠,藍田日暖有良玉靉靉生煙。這種悲歡離合的情感可以留待追憶,只是往事如煙一片惘然。這首詩向稱難解,或以為自傷,或以為悼亡,或以為是描寫戀情之作。在藝術上,是一篇寫“幻境”的高妙之作。整首詩可以說是一片惘然。無可奈何的意緒,無所適之的選擇,不知答案的歷史感嘆,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追憶。詩人穿過歷史的帷幕,超越天人的限隔,聲聲隱約,似訴平生之志,翩翩蝶飛,似展理想征帆。滄海桑田,茫茫遠古就在此刻;一夢大千,浩浩九天就在腳下。這首詩在我看來,是在寫人生的幻、人生的嘆。形式有盡,但意味悠長。

中國藝術品評強調“味”——品味、品賞。味的特點之一,就是其體驗性,是超越於一般具象的認識方式。味的比喻強調審美體驗的不可言說性,突出審美物件應該具有亹亹不盡的美感,吟一首好詩,品一幅好畫,就像品一道佳餚。傳說商湯時有位賢相伊尹,他本是一位採桑女的孩子,雖然家境貧寒,但卻有識見、富良謀,尤其善於烹飪,他烹飪出來的肉味道特別,遠近聞名。商湯五次派人去請他來輔佐國家,但都遭到拒絕。最後他歸於商湯,做了商的丞相。他以烹飪為比喻,談治國的道理,得到湯的重用。據說他的烹飪藝術已經近於道,有人向他求此妙方,他說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這就是歷史上的“伊摯不能言鼎”的傳說。“伊摯不能言鼎”成為中國藝術的一個很高的境界。

《文賦》說:“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汜。”大羹,即太羹,古代祭祀時所用的肉羹,不加五味。同朱弦之清汜,意為在琴絃上演奏浮泛的樂曲。《禮記·樂記》曰:“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嘆,有遺音者矣。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也是以肉味來比喻審美品鑑。

南朝宋鍾嶸提出“滋味說”。他認為,好詩讀起來應該有“滋味”,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他說“調採蔥菁,音韻鏗鏘,使人味之亹亹不倦”,這才叫好詩。《文心雕龍》說,文學應該“文隱深蔚,餘味曲包”,應該有“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的意味。

唐司空圖甚至說:“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可見這個“味”的重要性。蘇軾接著司空圖的話頭,指出:“信乎表聖之言,美在鹹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美在鹹酸之外”,美不是鹹、酸,不是鹽,不是醋,而是由油鹽醬醋烹製出來的美味。美在具體的形式之外,形式是美的支撐,但形式本身並不是美的所在,形式是創造美的質料。蘇軾和司空圖強調的美是“味”,美雖然依託於形,但不能到形中去尋找,美在形式背後那個恍惚迷離的意態,那種令人涵玩不盡的韻味,一唱三嘆,餘味悠然。蘇軾很喜歡用“滅沒於江天之外”來表達,他在《又跋宋漢傑畫山二首》中寫道:“唐人王摩詰、李思訓之流,畫山以峰麓,自成變態,雖蕭然有出塵之姿,然頗以雲霧間之。作浮雲杳靄,與孤鴻落照,滅沒於江天之外。”這是多麼令人神往的境界,美的藝術能帶人超越凡塵、走向玄遠的思慮。這就是他的味。

中國藝術重視味外之味,也就是“餘味”,這也是中國美學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好的藝術能給人持續的美感享受,就像絕妙的音樂餘音饒梁,三日不絕。王國維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好詩使人讀後滿口餘香,餘味不絕。王世貞說:“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樣的詩寫得好,珠圓玉潤,“無餘法而有餘味”。

註釋

〔1〕《魏晉玄學論稿》,《湯用彤全集》第四卷,33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

〔2〕《衍極》卷三《造書》。

〔3〕《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叫做嘐嘐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嗃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呺(háo):呼嘯。畏隹(wēi cuī):崔巍的反讀。嗃(xiào):叫。宎(yào):風入孔竅所發出的深沉聲音。咬:哀切之聲。調調、刁刁:風吹林木緩緩擺動貌。

〔4〕《畫品》在氣韻和形似二者之間,以氣韻為主:“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謂非妙也。”評一位畫家說:“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雄傑。”氣韻是決定作品成敗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