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歲,頭戴高等學校的學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紋的上衣,圍著裙子,肩上掛著書包。”

這是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原著開頭對川島出場的形容,他坐在臺階上看見藝人們彈著三味琴敲打著太鼓,這時候他與小舞娘阿薰的眼神相對。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圖為三浦友和飾演的川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面龐太過純真無邪,在舞姬的成熟打扮之下顯出一絲稚氣,一下子吸引了川島的目光。

於1974年上映的電影版《伊豆的舞女》由西河克己執導的,雖然僅僅是原著眾多翻拍中的一版。與原著的敘述視角顯得稍有不同,雖然也是由男主角來敘述他的情感發展變化,但給人的觀感卻大相徑庭。明明是隔了一定年代的電影,每一次回味卻仍然輕盈、溫柔而惆悵。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高二的學生,一個人來到伊豆旅行,在旅行途中偶遇了一群藝人。而在行路之時又一次因為躲雨而在茶寮遇見這一行人,被小舞娘阿薰身上的特質所吸引,決定跟隨他們同去下田。

影片從藝人們的歌舞表演開始,一群人載歌載舞,在客人們面前永遠掛著討好的笑容,歌舞結束後恭恭敬敬地鞠躬,這一系列的開場一下渲染出了一種濃郁的大和民族氛圍。

山間大雨瓢潑,川島躲進了路邊小茶寮,又一次遇見了藝人們。因著他是學生,川島受到了店主婆婆的熱情招待。老婆婆熱情地幫他處理溼透了的衣服,讓他去烤烤火暖暖身子,給這位讀書人恭敬地遞茶,並且告誡他:不要和那群藝人混在一起。

“這種人嘛,誰知道他們住在哪兒呀。哪兒有客人,他們就去哪兒了。誰叫他們是藝人呢?藝人們都是四海為家的,有什麼今天夜裡一定的住處啊?”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圖為表演中的舞姬們,右為山口百惠飾演的阿薰

這是川島第一次收到“不要和藝人們混在一起”的警告,這種明確的告誡是當時日本社會藝人們社會地位極低的一大寫照,平凡的賣茶的老人家都可以對他們表達不屑與歧視。而這一現象貫穿了整部影片,阿薰同川島之間的愛情悲劇在整部影片的開頭便已埋下伏筆。

但是年輕氣盛的他似乎是聽不進去老人家的勸告的,他穿過黑漆漆的山洞,到了滿是光明的綠意的另一頭,大步大步地向前衝過去,故作不在意地超過了阿薰,走到了其兄長榮吉身邊和他攀談起來。少年微妙的情愫在川島故作漫不經心、假裝偶遇的神情與回頭看向阿薰時的明亮笑容可以窺見。

這與原著中川島心中微妙的、隱晦的慾望是不同的,至少當時的三浦友和更多演出的是川島的清朗少年氣。

又一個學生社會地位與舞女社會地位的巨大對比馬上又出現了,“藝人不得進入村莊”的牌子給藝人們帶來絲絲窘迫。但是他們又興高采烈地發現“這回有了讀書人說不定就讓我們進村了”。阿薰的表情也顯得格外興奮,川島愣了愣神,這一種微妙的少男少女間的情愫一下子相當傳神地展現了出來,僅僅透過山口百惠的眼神與兩人眼角眉梢的互動。

但是天真單純的小舞娘這時候還沒有喜歡上川島,只是潛意識中崇拜讀書人。因為她的單純善良,又因為社會根深蒂固的規則,她並沒有對這種地位區別感到多麼嫉妒或者不平,她只是單純地為可以進村而開心。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在人類學作品《菊與刀》中,日本被描述為一個極端矛盾的民族。一方面他們看上去崇尚武士道,效忠天皇,在某些特定的場合顯得好鬥無比;另一方面,他們展現出一種所謂大和民族的柔順恭敬,在社會地位尊卑面前顯得相當服從,在人際交往之中有著大量的禮節。

在這部影片之中,日本人們第二個性格側面更加被突出強調,藝人們的逆來順受可能不僅僅是社會的產物,也是群體性格趨向的必然結果。

所以阿薰此時更多的是恭敬與好奇,可以體現在她端茶給川島的時候手一直在顫抖,最後連茶也一不小心潑翻。藝人們住的旅館非常矮小,榮吉將他帶到的另一個賓館寬敞而亮堂,而當他打算留榮吉吃飯時,老闆娘卻十分詫異地看他,認為他身為學生不應當與低賤的藝人混在一起。這是川島第二次受到這樣的告誡。

從這時開始出現了兩個敘述視角,這一點有別於原著。電影鏡頭切換到阿薰獨自前去找舊友阿君,遍尋不得甚至被趕走,殊不知自己的朋友迫於生計已經改頭換面。

電影中為何要插入這一原著不曾出現的視角?一條是川島與阿薰之間愛情發展的主線,而這一條阿薰與朋友阿君的線索相對而言只是輔助性質。這一條支線最首先展現的是阿薰的純真與對朋友感情的真摯,從護身符開始到陪伴生病的阿君,答應她一定要一起回大島,到她在山間大聲呼喊祝福阿君早日康復。

但是,影片同時展現了命運的無常與生命的脆弱渺小,在阿薰呼喊之前,阿君的棺材已經從川島的身邊被抬走了。而川島僅僅是瞥了那具棺材一眼,便向心慕的女孩那兒走去了,阿薰求來的護身符也落到泥濘之中,被一腳一腳踩過。

故事的主線發展至此處又出現一大伏筆——阿薰一行人到川島的旅館表演,川島偷偷扒著窗戶看,卻發現小舞娘被人一把摟住。他無疑是極度憤怒的,衝出門弄壞了一個燈,半夜氣極起來做類似準備活動一類的動作。但是他卻沒有像正常愛情故事套路里那般衝去英雄救美,只能在私底下發洩自己的怒氣。

假設一下他當時的考量,也許他覺得自己為一個舞女出頭有失學生的身份,也許自己在那些成年了的大叔們前邊顯得十分無能為力,也許他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為小舞娘做些什麼。但至少從此川島這一形象不再那麼扁平,本來可能他僅僅像個純情學生的形象,但是在這一情節之後,他內心對於等級制更深層次的認同與尚未完全確定心意的猶豫怯懦,都在這個場景之中展現了出來。

甚至,川島對藝人們的友善甚至是略微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的。比如旅店老闆娘認為榮吉不配和川島一同用飯時,川島最終的選擇卻是從樓上拋了一些錢下去,這樣的行為似乎展現了他的大方友善,但卻也揭露了他無法擺脫自己身份的約束。

而這個性因素可能與他的家庭環境有關,兩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三歲時母親去世,祖父祖母撫養長大,但大約後來也去世了。在這種環境之中,他的性格有機率變得孤僻,遊移不定,渴望得到溫暖與純淨,又因為自己的學生身份時時恪守著自己的行為與道德。

不過《伊豆的舞女》之中,每一位角色看上去都有著豐富的故事。榮吉在和川島傾訴之時便說自己的妻子已經流產過一次,早產過一次,“那時候她懷著孕,還和我們一起四處演出”,藝人的辛酸展現得淋漓盡致。但是榮吉似乎也有自己的驕傲,比如說起在東京的演出時的語氣。

一個個細節烘托塑造出更加真實而複雜的角色,仔細思索能夠發現《伊豆的舞女》絕不是簡單的文藝愛情片,原作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除了浮現在表面的愛情,它還有更多的故事想要表達,有關社會等級,有關赤子之心。

電影的場景、鏡頭則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和式風味的美感與故事。

在下大雨之時鏡頭專門給山崖縫中小小的纖細的嫩黃色雛菊,於一片青灰的山石間顯得格外奪目明亮。這或許也有自己的寓意,比如象徵著阿薰,如這朵雛菊一般純潔,擁有一顆明亮的內心,但卻又在風雨之中飄搖,在惡劣的環境之中艱難掙扎。

影片的象徵手法還體現在非常多的細節。川島一大早特地買了一頂鴨舌帽,“也許這樣和他們會更近一點,好像更加無拘無束一點了”。由一頂簡單的學生帽可以影響到所有人對他人的態度。學生的社會地位在當時相當高,大部分人稱呼川島都並不會直呼其名或是叫“小夥子”,而是叫“讀書人”。

影片的構圖相當具有藝術性,分割比例都讓人感覺相當舒適,光影的處理也恰到好處。以川島在雨停之後追向藝人們的場景為例,不長的山間甬道兩邊光線極度昏暗,而居中的山洞的另一頭則是綠意鮮明,光線明朗,這種對比賦予場景更加清幽的氛圍。光與影往往將川島的面龐襯托得更加立體、乾淨,襯托出一種讀書人的書卷氣。

而拍到小舞娘的場景大部分光線都會較為明亮,光落在山口百惠飾演的阿薰的面龐之上,配上藝人的裝扮,蓬鬆的髮髻與修過的眉,使得她清秀的面龐給人以和風的觀感,同時也透過光線顯得阿薰的眼睛極為明亮清透。

不得不承認當時十五歲的山口百惠非常適合阿薰這一角色,阿薰同樣也僅僅十四歲,卻不得不揹著比書包還要重的太鼓跋山涉水。然而她的內心始終保持著孩童的純淨,她會赤著身子同川島打招呼,讓人“心裡有如被清泉浸泡般涼爽”。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圖為阿薰赤身向川島與兄長揮手,她的赤忱之心使得川島感到心靈受到滌盪

圖為阿薰赤身向川島與兄長揮手,她的赤忱之心使得川島感到心靈受到滌盪

圖為阿薰赤身向川島與兄長揮手,她的赤忱之心使得川島感到心靈受到滌盪

倘若拍到阿薰的鏡頭較為暗淡,這個場景多半會展現更為沉重的話題。阿薰前往小店尋找阿君以及後來發現重病中的阿君時,畫面是較為昏暗的,夜晚倚窗折紅黃藍三色千紙鶴等候川島同理。

此處有一值得注意的細節,阿薰的千紙鶴掉到樓下之後同樣是一個學生幫她撿了起來,阿薰的表情平淡中略帶失落,但川島從遠處一來,她便早早招手呼喊。這證明她喜歡的並不是川島的學生身份,而僅僅是這個人罷了。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而在最後結局的部分,畫面的光線是屬於清晨的熹微,光線色調偏冷,略微蒼白,渲染著離別時的淡淡哀傷。小舞娘抽出白色手帕揮舞,那種鮮亮的白色格外醒目,這才使得川島注意到她的道別。這個場景同樣充滿了日式的美感,情感哀傷卻相對節制,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影片才不會顯得過度矯揉造作。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圖為小舞娘向船上的川島揮手帕道別

整部影片中的日式風格相當鮮明。木心曾經評價日本說,想起日本便想到紙燈籠、木屐、櫻花,是有些許哀愁的。

日本的審美中,“物哀美”的特色是相當明顯的。這個概念最早由江戶時代的本居宣長提出,簡單地說便是“真情流露”,是人們接觸外物時情不自禁產生的幽深玄靜之感。影片繼承了川端康成原作中就有的情感:平淡卻灑脫的哀愁,淡淡縈繞著的遺憾與少年之間的青澀情愫。

日式風格的場景同樣佈置得十分精緻,紙糊的門窗與木頭的窗欞,少女身穿和服邁著小碎步,頭頂上是古典的刻意梳得蓬鬆的髮髻,還有一把雅緻的小木梳。這種日式風情在原著之中沒有體現得這麼明顯,但是透過影視的畫面便可以給人更為直接的視覺衝擊效果。透過動態畫面的表現將不同支線的場景完美地剪輯結合在一起,反而將拍攝的主題從明示轉為暗示,這之間或許就是影視藝術的奧妙。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圖為川島為阿薰整理頭上的木梳

而影片的畫面也真真切切給觀眾以一種淺淡的真情流露之感。透過相當輕盈而優美的表達,來烘托出沉重、悲哀的主,兩者形成的鮮明對比一方面是川端康成小說之中常常具有的特色,另一方面也是日本民族的某個側面,矛盾而糾結,但並不會給人過度強烈的衝突感。

在命運的安排之下,阿薰與川島終究萬般無奈地走向分別,但分別的原因又不僅僅歸為“命”這一簡簡單單的字,而是與社會階級之間的、個人性格因素都有關聯。這一令人感到遺憾、悲哀的結局卻是如此順理成章,這同樣也是輕逸與沉重的糾纏。

不知為何影片的結局讓人想起《邊城》:“那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小舞娘與讀書人之間的命運似乎也是這樣。

結局是留白式的,看似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川島最後面頰上的淚水,阿薰最後衝上堤岸的舉動,他們眼角眉梢之間透露的真摯的歡喜都讓人覺得似乎不是沒有重逢的可能。也許讀書人下個寒假會去大島,但這一切都已經是未知的了。

為數不多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電影並不能體現嗅覺等等感官。

“船艙的燈光熄滅了。船上載運的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暖著我,我聽任淚水向下流。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以後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倘若能展現得出原著那般的海腥味與潮溼氣,也許那種哀愁便更加縈繞,揮之不去。

物哀與遺憾,輕逸與沉重,少年氣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