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是什麼人?寫小說的裡面車開得不錯的。”

“潘曉婷是什麼人?美女裡面檯球打得不錯的。”

這麼評價,你覺得是夸人家,還是損人家?

“韓寒是寫小說的,不要拿他跟出租車司機比開車。”

這話怎麼樣?

但類似的話,很多時候會換個頭臉出現在很多人口中。比如:

玄奘,是和尚裡面懂點外語的,會翻譯的。

玄奘大師豈止是“懂點外語”“會翻譯”?還能找到比他更偉大、對人類歷史更有影響力的翻譯家嗎?

哪怕把宗教家、高僧這些光環統統剝掉,單看翻譯事業,玄奘也是首屈一指、獨一無二的大師。沒有人能望其項背。

過去的高僧,很多在佛法上頗有修證。但佛法上的修證,我們難以瞭解。智者大師說自己“損己益他,但居五品”,但五品到底是個什麼境界,我是不瞭解的。我想很多人像我一樣不能真正瞭解。就像很多人知道這世界上有博士,但博士究竟知道些什麼,不知道什麼,是怎麼知道的,我們不瞭解。我們只知道有這麼個頭銜。

即便難以瞭解智者大師的修證階位與境界,依然對他有景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學問和思想。修證,是不容易被外人看清的,但學問和思想,相對容易看清一些。

即便拋開智者大師作為高僧大德的光環,單看學問,他也是一個極其偉大的學者。如果不明瞭這一點,就會誣大師而不知。就像有些網友在評價陳寅恪對智者大師的批評時說,智者大師有修有證,那當然是他對了,陳寅恪只是個學者。

這就好比說,倆人打遊戲,智者大師開了外掛,他能不贏嗎?這是夸人還是損人呢?

陳寅恪是學者,而南嶽大師、智者大師也是學者,而且是更重要的學者。即便他們無修無證,也是頂級的學者,他們在學術上的影響,在數量級上超越陳寅恪。只是因為我們離陳寅恪的時代近,對陳寅恪的學術要相對熟悉些。

我們說陳寅恪是大學者、學術大師,也沒問題。因為我們處在我們的時代,不加限定的時候,我們說的大師,也就指“二十世紀”“近百年來”的大師。如果把百年換成千年,“大”字就要去掉了。陳寅恪說自己,“思想囿於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可見寅恪先生對標的,也是三百年的學術史。

而智者大師,就不是三百年了,至少一千年起步。在千年的尺度下,智者大師還是大師,而且,說的就是學術上的大師。

因此,當寅恪先生和智者大師並提時,說“陳寅恪只是個學者”,這簡直……

學術上,有“後出轉精”。後出轉精,是因為知識可以積累,工具可以迭代,技術可以革新。因此,很多問題上,後人可以輕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到前人看不到的點。今天,一個物理系的本科生了解到的物理知識,都遠遠超出牛頓,但能說他在學術上超越了牛頓嗎?

而大師之所以是大師,關鍵還不在於他所掌握的知識、工具和技術。當然,這些也很重要,但不是決定性的,因為這些很容易迭代更新。如果大師靠這些成為大師,他就很容易被更新換代。

大師之所以是大師,關鍵在難以迭代的地方,即,他能洞察到事物與事物之間,潛在的、深層次的聯絡。這些聯絡是隱晦的、動態的、互動的、複雜的、立體的。

因此,這些聯絡不像浮現在事物表面的聯絡那麼顯而易見、易於觀察和接受。也正因此,大師之所以成為大師,往往不在那些被世人普遍認可接受的見解,而常在很多人未必認可,甚至需要商量的見解。

這是因為,事物間深層次的聯絡,是互動複雜、變動不居的。而如果想看清事物的演進方向與內在動力,這種聯絡遠比顯露在表面的聯絡更重要。

陳寅恪作為二十世紀的學術大師,也是如此。他的學術最有價值的地方,不在那些別人都同意,沒有疑義的地方。那些地方,別人也是一學就懂,一看就明白。恰恰在於,他講得不盡精確,有探討空間的地方,這些才是見出他的水平和功力的。這就像我們看李世石的圍棋水平,要看他和阿爾法狗打,不能看他和棋院小朋友打。

講得不盡精確,有探討的空間,恰恰是因為關注的是深層次的複雜問題,恰恰是因為注意到了別人未曾注意到的聯絡,這種注意,會為後來的人開啟新的門窗和天地,從異乎前人的角度,用別於前人的方法思考問題。而技術的迭代,工具的更新,就是因此發生的。

知識單純地積累是緩慢的,但技術迭代、工具更新帶來的知識積累,是爆炸性的。而迭代與更新,則肇始於洞察事物之間潛在隱微的關聯。

人們容易迷信工具。尤其是自己掌握了別人並不掌握的工具的時候。知識、方法也是一樣。假如一種知識,你具備,別人也具備;一種工具,你會用,別人也會用,你使用它們的時候,就更容易客觀公允。假如你熟悉別人並不熟悉的工具,就容易有過度使用它的傾向。

比如說,你做研究,好不容易發現一條不易見的材料,你會希望這條材料是可靠的、可用的。假如不可用,你發現它的意義就不大;假如可用,你的發現就意義重大。因此,有些杜撰的內容、無稽的傳說,本來不值得采信,但因為稀缺,會誘導發現者增加採信它的傾向。這種優勢反過來成為障蔽,會讓你喪失一定程度的客觀。對工具的掌握也是如此,你越嫻熟掌握別人不掌握的工具,就越傾向誇大工具的效果和模糊它的適用邊界。

你很清楚,自己掌握別人不掌握的知識。但同時,別人也掌握你不掌握的知識,熟悉你不熟悉的工具,清楚你不清楚的背景。因此,別人對某種現象的理解和思考,很可能不出於和你同樣的邏輯和層面。

那麼,你有沒有資格把自己的邏輯凌駕於別人的邏輯之上呢?這需要看具體情況。對有些問題,邏輯是簡單的,甚至唯一的。有了一重邏輯,就可以把其他邏輯排除掉。但對另一些問題,邏輯不是唯一的。發現一重邏輯,並不能據此排除別的邏輯。而事物之間內在、深層次的聯絡,往往不是單一的邏輯,而是複雜的,彼此影響、牽連到多方面的。

因此,知識和工具,對解釋簡單問題,說明顯露於事物表面的聯絡,非常便捷有效。一看就懂,一學就會。就像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但對解釋複雜問題,發掘潛藏在事物內部的聯絡,就作用很有限了。甚至會起到障蔽作用。

而大師之所以是大師,就在於他具備深刻的洞察力,因此能突破知識、工具在這方面的侷限,深入虎穴,抓住那些隱微的關聯。

一切大師,首先都是學術上的大師。沒有哪個大師是不具備學術水平的。“大師”,用的是“師”字,不是“大佬”,不是“大腕”。“師”,是韓愈說的“傳道、授業、解惑”的“師”。“傳道、授業、解惑”的能力,就是學術能力。否則,哪怕影響力再大,技術再高,也只能叫“大匠”“大佬”“大腕”,稱不上“大師”。

想必有人要說,六祖慧能。六祖慧能當然是大師,但他為什麼是大師?

因為他是禪宗六祖?不是。一方面,他活著的時候,禪宗六祖到底是誰還沒定論。另一方面,各個宗派門戶,祖師多了,並不是人人都稱得上大師。而慧能之所以是當之無愧的大師,實在因為他在學術上是大師。

有人要說,慧能連字都不識,這是有記載的,怎麼能說他是學術上的大師?這就是隻著眼於事物淺表的聯絡。慧能不識字的記載,是“明擺著的”,據此認為慧能毫無學術水平,這種膚淺的理解,是不能洞察真相的。

《壇經》中講過一個故事,有個叫智通的僧人,讀了上千遍《楞伽經》,還是搞不懂“三身四智”,去見慧能,慧能馬上告訴他:“三身者,清淨法身,汝之性也;圓滿報身,汝之智也;千百億化身,汝之行也。若離本性,別說三身,即名有身無智;若悟三身無有自性,即明四智菩提。” 隨即,就三身說了個偈子,又就四智說了個偈子,四智的偈子是:

大圓鏡智性清淨, 平等性智心無病。

妙觀察智見非功, 成所作智同圓鏡。

五八六七果因轉, 但用名言無實性。

若於轉處不留情, 繁興永處那伽定。

——這學術水平簡直高爆了!這種理解力、概括力、洞察力,不是學術大師是什麼?一刀劈開紛繁蕪雜的名言表象,把問題的要害,用最簡潔的表達頓時呈現。用《三國演義》的話說,“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耳”。

這種例子遠不止一兩個,別人讀了《大涅槃經》《法華經》《維摩詰經》,不明白的,到他這裡,簡單幾句就給人點明白了;明白的,一兩句話就印證了。不是學術大師能有這水平?恐怕慧能的“不識字”更像是一種示現吧。如果著眼於記載的“不識字”,來理解慧能,就不知偏到哪裡去了。

孔子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我們考察事物,尤其是要了解事物內在、深層次的聯絡時,也是需要從“所以”“所由”“所安”諸方面去考察的。如此,庶幾可望窺見大師之門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