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來,中華民族的先人們在這片土地上胼手砥足、篳路藍縷,一代一代生存繁衍。在長期的生產勞動中,他們同桃樹這個兼具實用性和觀賞性的原生樹種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聯絡,也由此逐漸生成了原始的宗教感情和信仰圖騰。
最早對桃樹進行記錄的文獻當屬《
山海經
》這部奇書。一般認為《山海經》成書於
戰國時代
,但它所記載的內容明顯是上古文化的記錄和遺存(雖然這種記錄有對歷史進行歪曲變形的可能,但這段歷史緣由其本初原形殆不會錯)。
書中多次寫到桃樹在中華大地各地的分佈,其中在《海外北經·卷八》記載了一則非常有趣的傳說故事: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山海經·大荒東經》對夸父的記載是:
“大荒東北隅中,有山曰兇犁土丘。應龍出南極,殺蚩尤與夸父。”
而《
大荒北經卷十七
》綜合了這兩則記載:
“大荒之中,有山名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於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於此。應龍已殺蚩尤,又殺夸父,乃去南方處之,故南方多雨。”
值得注意的是,龍、蛇反覆出現在《山海經》之中,且一直與在天地間傳遞訊息的使者有關。這些龍和蛇是上帝使者四方之神的標準配備。
“東方勾芒,鳥身人面,乘兩龍。”(《海外東經》)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
海外西經
》)
“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海外南經》)
“北方禺疆,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海外北經》)
根據
張光直
的研究表明,這些龍和蛇代表著人類與其他世界溝通的使者:
“當巫覡為服務王室而往來於兩個世界時,他們必須充分考慮到兩組王族的需求,在儀式中以成對的動物作為助手也因此而順理成章。當巫覡乘“兩龍”時,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在兩個世界各有立足,並試圖實現與人類世界相一致的社會和政治平衡。”
“神話傳說則給予了這些宗族存在的理由,
英雄傳說
中的氏族祖先,幾乎無一例外,皆功勳卓著,並因其功績而榮享後世的祭祀。”
(張光直《藝術、神話與祭祀》)
與一般對“夸父追日”歷史事件的認識不同,透過這幾處記載,我們大概可以還原出上古時代“夸父”的事實真相。夸父同炎帝、黃帝一樣,是氏族部落的名稱。“夸父逐日”的傳說,追述的是
夸父部落
首領在上古乾旱時期為尋找水源甚至興修水利帶領族群輾轉遷徙、勞作的過程。
在氏族部落混戰的年代,夸父族的人曾幫助蚩尤部落對抗黃帝部落,後來被黃帝部落的“應龍”部落打敗。
這是夸父族所處時代的歷史背景,在這裡我們進而關注的是夸父族的首領臨死前丟棄的手杖所化成的那片“鄧林”。“鄧林”為何?這個秘密是由清代的畢沅解開的。
畢沅為乾嘉學者,長於考據,曾任陝甘總督、山東巡撫、河南巡撫、
湖廣總督
等要職。他將《山海經》視為地理書,以史地、文字、音韻知識校讎《山海經》,著《
山海經新校正
》。在這部書中,畢沅考證出:
“鄧林即桃林也,鄧、桃音相近。高誘注《
淮南子
》雲:‘鄧,猶木。’是也。《列子》雲:‘鄧林彌廣數千裡。’蓋即《中山經》所云‘夸父之山,北有桃林’矣。其地則楚之北境也。”
(按:由傳說中“入日”“渴飲”可知,夸父族人沿途遷徙及最終停駐繁衍之處,為乾旱少雨地區。這與桃樹喜陽耐旱而怕水淹的習性相符。畢沅認為“鄧林”位於“楚之北境”,與“飲於河渭”“北飲大澤”不符。綜合推測,鄧林之地或在陝北高原。)
也就是說夸父氏族後來停駐的區域長有面積廣闊的桃林(野生的也或許可能是人工栽培的),正是因憑桃林之地較為適宜的生存環境和豐饒的資源,最終給了整個氏族部落繁衍生息的庇護。
為感懷天地之賜與氏族首領所付出的辛勞和犧牲,也為了紀念整個部落生存發展之艱辛,才將以往之經歷記述下來傳諸後世子孫。
在這裡,“桃林”是部落生活繁衍的故土家園,儼然成為祖先的化身,是部落成員追思祖先崇高品格及功業的具體象徵。
因為對史實的解讀和個人立場的不同,後世對夸父的事蹟看法不一,例如唐代著名的詩僧皎然在《效古》詩中寫到:
“夸父亦何愚,競走先自疲。
飲幹咸池水,折盡扶桑枝。
渴死化爝火,嗟嗟徒爾為。
空留鄧林在,折盡令人嗤。”
他把夸父看成是一個愚頑不堪,令後人恥笑的人物。持這一論調的還有清代的
鄭孝胥
:
夸父不自量,棄杖成遺蹟。
沈沈入長夜,誰與護鵑魄。
(《雜詩》 其一)
就連劉基居然也說:
夸父空有勇,精衛良無智。
翼折海未枯,身僨杖徒棄。
何如抱區區,保巳遺世事。
(《
旅興
》 其二十二)
需要指出的是,歷史事件和由此形成的文化思想、宗教民俗現象往往是錯位的。
當久遠的事件成為歷史,真相在時間的風化下變得模糊支離,甚至面目全非,只留下神話和傳說。
求“真”的無能為力並不能阻擋對”美”和“善”的追求。把
神話傳說
當作真實歷史來看待來批判,本身就是一種“愚昧的執著”。
我們要做的是儘可能看清歷史的輪廓,認識到由此引發的文化象徵意喻,這樣的批判才有的放矢。
好在有智慧如陶淵明者,能讀懂“夸父”併為他正名:
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
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
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
餘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
(《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九》)
周作人
因為寫過《夸父》這首詩,也令人對他的認知水平刮目相看了:
夸父昔逐日,陶公曾有詩。
功竟在身後,此語重可思。
甘淵不可至,鄧林實所遺。
此事足千古,俗輩安能知。
在“夸父追日”的傳說故事中,我們可以體味人與天地自然這對矛盾統一體的互動關係。
中國畢竟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國度,人們在長期的生存實踐中,在對天地自然的觀察和互動中,逐漸認識到對天地自然顯然不能靠一味征服,而是要順應天地自然的執行規律,這就是他們反覆除錯並最終掌握了的智慧和生存法則。唯有如此,人們才有可能持續性的發展,才有可能“詩意地棲居”。
錢穆先生說:“中國文化的特質,可以‘一天人,合內外’六字盡之。”“敬天”確實是中華民族文化傳統的基本原型,統攝並規定著整個中國文化及其延續。
孔子在稱讚“堯之為君”時說:“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則之”即效仿之、順應之的意思。
《易傳》曰:“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老子所說的“道法自然”,莊子所謂的“因其固然”、“依乎天理”,也無不鮮明地體現著他們思想的
自然主義
立場。
“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而人之生也本乎祖,感懷祖先也就是敬畏天地自然。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禮記·郊特牲》)
孔子完全接受了這種思想,在《孔子家語·郊問》中,他說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大報本反始也,故以配上帝。”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學而第一》)“慎終追遠”是對先人一生事蹟的哀思與深情追憶,是對其高風亮節、嘉言懿行的一種誠摯的緬懷。
毫無疑問,敬天法祖、報本反始是中國人最正統的思想,是隱藏在中國人靈魂深處最自然的宗教情感,“敬天法祖”就是中國人以厚生為導向的的自然宗教。
“夸父宏志寄鄧林,功業千古遺身後”。
中華祖先澤被後世的事蹟和功業,以及他們敬畏天地、順應自然的生存法則和智慧,伴隨著天地間那一棵棵桃樹,一樹樹的桃花,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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