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挺大的題,估計能寫一本書,我只能選取兩個名場面大略談談。

潤玉的名場面難以盡述,我最喜歡的除了露尾表白那一幕,就是大殿拖劍而行這短短的一分鐘的鏡頭。可以看出,導演對這兩個場面(包括但不限於)可謂殫精竭慮,將運鏡、構圖、置景、配色、打光、配樂等手段在允許範圍內用到了極致,將“火中取花,刀口吟詩”型別的悲劇美感烘托到了同類劇的巔峰層次。

在這兩場中,

羅雲熙

作為演員,他的每一絲動態的流轉和靜態的凝聚,都在訴說這種古老而遙遠的不幸,是突然洞見了命運的力量與人生的虛無而喚起的悲劇美。

並不是生活中所有的痛苦都能稱之為悲劇,只有那種不由個人選擇和支配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即命運,導致的災難施之於個人,才是悲劇。潤玉的身世是他悲劇的根源,他無法選擇、控制或逃避,不得不以無辜之身承擔惡果。

1、痛成就了美

在露尾表白中,雖說對情人求而不得是人類司空見慣的悲傷,也產生了“無妨愛我淡薄,但求愛我長久”的金句,但實際上,兩人並未有太多你儂我儂戀愛向的臺詞,將令人心顫的美感推至頂點的也絕非愛情這麼簡單,而是更深層次的悲劇意味,這便是兩人一見面談起的身份的錯位和認同感的問題。在壓倒一切的命運面前,潤玉的反抗猶如蚍蜉撼大樹,自救的野心換來的是“千百年來徒勞無用”的絕望,“花開無人賞”的落寞。有了這種命運之下的塵埃感的大段鋪墊,才使潤玉後來的求愛有了無比悽美迷幻的悲劇色彩,虛幻之美(花詩)和真實之惡(

火刀

)交織交疊,實中取虛,虛中見實。

白龍

遊離在痛苦和狂熱的迷狂之中,受著“井底之蛙的幸福”的自我催眠的蠱惑,在幻境中向著火光奮力一撲,泣血的眼眸還未燃盡魂光,春天遺失的嘴唇還未觸到花神,蓮月般聖潔的龍尾還未悄然起舞,鏡花水月的幻境卻已破碎一地,他的舌頭含著尖刀,逼迫自己吟出了質樸又誇張的詩一樣的乞求,終將自我徹底碎裂焚化,如墜永夜。(舊文中做過詳細分析,在此不再複述)

悲劇之美在於,作為自主自決的人類,通常不會聽任命運的擺佈,而徒勞無益的反抗充滿了烈性和悲壯的美感。“火中取花,刀口吟詩”,未嘗過痛的“花”與“詩”,就失了震撼人心的美。白龍懷著對愛的炙熱渴求,向著火光和刀口的奮力一撲,成就了花與詩的盛景。

2、萬年孤獨的預言式悲劇

在許多悲劇色彩的文學戲劇作品中,命運的另一種不可抗力和離奇之處在於,你一開始就知道既定的結局,用盡了力氣想要逃離,卻反而落入觳中,一絲不差地印證了預言式的結局,無論中間過程多麼曲折離奇。類似

俄狄浦斯

一早得知自己“殺父娶母”的預言,以自己的理智和正義感,朝看似背離,實則實現預言的方向奔跑,奔跑得越用力,就越可悲。得知預言反而成了實現預言的條件。古希臘悲劇中的神諭,《紅樓夢》中的判詞,都起到了這種類似的推進悲劇的作用,潤玉萬年孤獨的命理也是如此。

潤玉自以為會甘於萬年孤獨的命理,誰知意料之外愛上的恰好是早已定下婚約的未婚妻,這種大機率美滿的設定誘惑著他,使他認清了心中對孤寂命理的不甘,這種不甘因為出人意料的各種挫折,被極端放大,成了他最終孤寂的推手。錦覓的情劫和

隕丹

的設定,也是走的這個路數,但是因為人物邏輯混亂而沒有成功。他與錦覓實在有太多相似又不同之處,如果設定恰當,應該可以碰撞出很多火花。相似之人做出不同的人生和配偶選擇,原本也是值得大書特書和探究的故事,但劇並沒有很好地處理中間的邏輯性。

潤玉讓鄺露給昏迷的錦覓唸誦《

牡丹亭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表達自己對“花開需人賞“的愛情的熱切向往,喚醒錦覓對眼前人的珍惜和眷顧,然而呈現的結果卻仍然是鄺露所念內容的之前的那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與萬年孤獨的預言並無二致,甚至更為殘酷悽惶,而像書中一樣達成生生死死戀愛模式的卻是旁人,真可悲可嘆。

除此之外,曇花也屬於這種悲劇色彩的預言式影射。曇花的別名韋陀花,本來就源自一個愛情悲劇,潤玉還曾患得患失地跟錦覓討論過,博得了錦覓的寬慰,他幾乎不顧及是否會有損自己在她面前一向強大的形象,可見這個故事對他產生的陰影有多大,當然毫不意外地,他們後來也重複了這個故事。

潤玉所謂的約會就是孜孜不倦地邀請錦覓賞曇花,不排除他已經有了自比曇花的微妙心態。曇花的花語是“剎那間的美麗,一瞬間的永恆”,說實話,剎那的永恆通常只能有緣相逢,刻意的正式的事先邀約去捕捉短暫而不穩定的美麗,本身就有點怪,果不其然,賞花賞了個寂寞,美麗自此凋零。

星象命理

、《牡丹亭》、曇花的預言,都沾染上了事物本身浪漫玄妙而又生死無常的氣質,不但與潤玉的悲劇氣質相得益彰,甚至可以認為,潤玉就是這些個悲劇意象的具象化。“萬年孤獨”這幾個字本身,就能給人想象與畫面。

火中取花 刀口吟詩——解讀潤玉的悲劇美

浪漫孤獨的悲劇美的化身

3、悲劇美的視聽演繹

如果說有一個名場面能夠概括潤玉的一生,那必定是在大殿上拖劍而行的那一幕,短短一分鐘,卻完整地映照了他漫長而年輕的一生。

宏偉華麗的大殿彷彿一個巨大莊嚴的籠子,天界皇子的身份使他擺脫不了籠中鳥的宿命,他所有的喜怒哀樂、人生的重要時刻都在其中一一上演,無數次跪拜象徵著天道的父親和後母,被冤屈的酸楚無奈,第一次看見

赤霄寶劍

的野心萌動,確定與心上人婚約的歡欣雀躍,代母族受刑的形容慘淡,大婚政變的快意復仇,初登帝位的風光威儀,以及被新娘背叛的蝕骨之痛。

大殿與他的命運相交相融,命運的大殿象徵著他內心深處真實的自我,而這場大殿徘徊的戲,是一場字面意思的內心戲,他在他無所不備卻又空無一人的心上徘徊。

赤霄劍

一路滑過散落的花瓣,花與劍象徵著溫柔的幻想與尖利的痛楚,一直交纏著他的過往。後來,他越爬越高,卻越來越被吞噬,巨大的悲憤挾裹著他,讓他在回憶中審視自己的一生,妄想尋求一個可以自救的答案。相比之前喪母、受刑、失愛的挫折,這是更深層次的絕望和震撼。

為了展現這種絕望的孤寂感,導演用了整整17秒的長鏡頭拍攝他踟躕獨行的背影!除了空寂的腳步聲,沒有任何臺詞和配樂,沉默的畫面中,只有清絕孤瘦冷冽的背影,和逐漸拉遠的鏡頭,無聲勝有聲的渲染使得氣氛的出奇的濃烈,悲涼之霧,入眼、入耳、入心,遍被

華林

潤玉以為終於贏得了人生主場的控制權,到頭來還是孑孓獨行,無人喝彩,大殿的空曠象徵著孤獨,更像是對自我證明失敗的嘲弄。如果說現在的敵人是佔盡他所有資源和風光的弟弟,他已經被錦覓殺死過一回了,當時潤玉覺得有些釋然,卻並沒有想象中的快慰,(或者說,快慰從來只存在於他的想象中)甚至有些悵然若失(這也是他放任弟弟復活的原因之一)。如果再殺死他一回,感受就會不同嗎?他有些迷茫,因為他似乎不知道真正的敵人(或答案)是誰,所以最後他抬頭仰視穹頂,似要叩問天道。

怒吼中插入圓心的一劍,與其說是控訴命運的不公,更像是無法面對渺小自我時的滔天恨意,所以,這其實是插入自己內心深處的一劍,是憤怒又無解的自我懲罰。在外化為大圓的內心之上,是玉碎似的冰裂紋,是象徵著美好希冀的落英繽紛,和希冀落盡的只剩孤瘦崢嶸的

梅枝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琦年玉貌的他,卻有了繁華落盡的凋敝之感。

於是,看似頗具英雄氣概的舉動,卻沒有讓觀眾感到振奮,反而更覺窒息,甚至有了毀滅一切的預感,是迎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結局的鋪墊。

整個場面以視聽的方式演繹著《

離騷

》式徘徊和逡巡的美感,絢爛綺麗,惝恍迷離,理想破碎的悲憤吶喊,一脈相承的的傲骨與崇高之美,對時空命運的敬畏和迷茫,能很直觀看見演員以形貌體態演繹出“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藝術真正震撼人心的地方在於那些兩難的喟嘆和未知的蒼涼,以及人因為苦惱而高貴。

不著一詞,僅憑形貌體態,羅雲熙以個人solo全場的形式完美演繹出了詩意的悲劇美。他在裡面的狀態,很像字面意思的“吟遊詩人”。(實證之一是,我光看著他就嗖嗖地漲詞彙量,語文水平瞬間提高了十倍。所以他不但是個形體氣質上的詩人,還是個大好人。)

海明威

說:“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儘可以消滅他,卻不能打敗他。”

這也是潤玉的悲劇美的核心所在。

無論處於何種黑暗境地,人總是能保持人格尊嚴和精神自由,即便在沒有尊嚴的時候也一直在試圖獲得尊嚴,在沒有精神自由的時候也一直在試圖獲得精神自由。或許有時候會失了風度,亂了章法,甚至短暫地墮入黑暗,但是人性反而因此變得完整和深刻。結局可能與意願截然相反,甚至肉身隕滅,但是他的靈魂前進的方向始終是向上的,甚至超脫命運所能給予的上限。

“火中取花,刀口吟詩”來自

朱婧汐

改編演唱的、尚雯婕原唱的一首迷幻電音《Love Warrior 》,可能或許大概的出處來自海子的《

阿爾的太陽

》和《以夢為馬》。總之這首歌超好聽,我覺得裡面每一句歌詞說的都是潤玉。不過音樂口味挺個人化的,如果不喜歡不要鄙視我哈。

這首歌有好幾個戳我的點,一是整體的氛圍是悽美與燃並存;二是前奏的旋律和歌詞很有美感,“夢如火裡取花 刀口吟詩”時加入的木魚的敲擊聲簡直敲在我的心上;三是用詩朗誦做高潮鋪墊(build up);四是“I‘m almost desperate。 This close to desperate。 But I am too proud to say it”說的就是潤玉拖劍一幕的本質了。

歌詞:

誰說非要傳世 才赴生死

為愛而活這一世

夢如火裡取花 刀口吟詩

未嘗過痛 怎見美

潑墨見山水 梵花開悽美

就算我卑微 也有資格沉醉

夢是我的原罪 畫出我的世界

偏偏要享受 這幻覺 幻覺 幻覺

Sick and tired my heart is always broken

Silver warrior without destination

I’m not able to explain the reason

Tell me tell me tell me

I‘m a bird I’m flying across the river

This is my land I‘ll never surrender

I’m so wounded but nothing can stop me

Wake up

Wake up my love

A thunderstorm is coming

Tiredness and pain keep weakening me

I‘m almost desperate

This close to desperate

But I am too proud to say it

除了這一篇,大約還會從另外兩個比較大的角度來分析潤玉,但時間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