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間——
發藍得能滴出水的天穹之下,一片竹林橫貫無際,微涼的風中,林聲如浪,層層洶湧。
視線隨著陽光向下,透過竹葉,穿入林間,只見一群身著月白色衣袍的少年正在練劍。
劍聲朗如金石,劃空破水,乾淨利落。
“
凌雀
接招!”突然間,一個少年笑著對身邊的另一人舞劍而去。
“四師兄你你你你偷襲!”凌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笑著笑著,眾人發現大家的笑聲中混進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大家扭頭一看,不得了哇!一隻白色的毛茸茸狐狸趴在大石頭上,眯眼伸長脖子昂著下巴張大嘴衝凌雀笑個不停。這狐狸媚骨天成,眼清眸亮。
發現四周安靜下來後,狐狸停下了笑,那表情像是在說:哦豁,完蛋~
最終狐狸流連在每個人的懷裡,享受地任人rua毛。
“大師兄,我能不能把它帶回去養著呀。”凌雀抱起狐狸一頓猛親,“你看它都不怕人!”
“你會把它做成毛領嗎?”大弟子問青聲音如人,溫文爾雅。
狐狸乖乖地看著。
“對啊問青,帶回去吧!“其他人也央求
“可以是可以……”問青凝眉。
“好啊好啊!”只聽了前半句的凌雀立刻歡欣起來。
“我擔心方長老會把它做成毛領。”
狐狸開始死命蹬腿掙扎。
“不會的!哎你們看它多高興啊!”凌雀勒緊了狐狸。
……
被帶進山門之前,狐狸仰頭看見大匾上粗狂的三個字:歸元門。
入山門後——
狐狸每天在山門裡溜達,看眾人起早貪黑地練功、修習心法、掃落葉、打坐……逐漸摸清了山門的內部。
歸元門是個修仙門派,護佑著山下好幾個個村鎮,門派裡有一掌門一長老,現共一百二十弟子,根據功力分成兩支,兩支隊伍會輪流下山,分散到各個村落去駐守一個月。
門派立於靈澤豐厚、民風淳樸之地,仙法超然,且對於弟子的心性要求極高,故不論四海九州趕來多少凡人想入
歸元
門下,能進門派的也只有這麼百來人。
掌門丘無問倒是常常笑眯眯地在門派裡散步溜達,親切和藹。而方長老脾性率直嚴厲,常常宅在屋子裡研究劍法。
狐狸每天坐在臺階上,沐浴初陽,看著意氣風發的弟子們誦經、練劍。
狐狸毛在日光下鍍上金紅色,隨風動啊動,有時候掌門老頭也會過來坐到狐狸身邊,摸摸它的腦袋,他吃什麼,狐狸也能吃到什麼。
其它時間裡,弟子們也很勤快,凌雀每天刻苦練功的時間很長,一點一點老老實實地進步著,除了三餐和睡覺沒時間看著它。而大師兄問青總是被許多人圍著問關與修行的問題,人再多他也和和氣氣,耐心至極,其他人除了白嫖狐狸身子,也沒管它。
所以狐狸自己玩,數十日下來,山裡為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路它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夜靜山空之時,狐狸會偷偷從屋子裡溜出來,跑到泉邊,慢慢地化成一個人形……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眾人的投餵下,狐狸漸漸胖起來。
有一天,凌雀正摸著狐狸腦袋,繼而驚喜地抬頭對問青說:“大師兄!你現在看,它好像一條狗啊!”
狐狸舉爪、落爪。
“嗷——!”凌雀慘嚎。
然而一天早上,眾人練完劍散去後,在凌雀帶狐狸回房的路上,一個狐狸沒見過的弟子經過時喜氣洋洋地衝凌雀打招呼:“十三師兄!你養狗了啊?挺好挺好!”
要不是他跑得快……
狐狸決定要減肥,夜裡出去得更勤快了。
夜裡,山泉邊——
月色朗朗,清風徐徐。
一個打坐的身影在黑暗中散發著和月亮一樣清亮如銀的光。
突然間,一隻手拍了拍那人的肩,那人猛地轉頭,是個白淨的少年模樣。
“這麼多天練得怎麼樣了?狐狸?”
掌門仙風道骨的身影像是一筆堅韌的老竹。
“你……你怎麼會看穿我!?我可是……”少年噌地瞪大眼睛站起來。
“你可是神仙啊,對不對?哈哈。”掌門撫須,拍拍對方的肩頭。
少年看著老人,
一束潔白如練的月光潑進了林子裡原本黑暗的地方。
……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被集中在大殿外的場上。
掌門笑著對大家說:“大家以後會多一個新師弟。還有,問青,以後就勞煩你照顧照顧這個師弟了。”
少年從掌門身後走出來,有著一雙桃花般的眼:“師兄師姐們好,我叫黛無蘇。”
自此,凌雀的狐狸就不見了。
……
(二)
第二天——
“無蘇,無蘇?醒醒!晨練了!”問青把黛無蘇從被窩裡拖起來,火急火燎地套衣服。
無蘇的房間被安排在問青隔壁,問青發現無蘇不在晨練隊伍裡,就趕回來看一眼。
“啊?啊好!晨練……晨練。”黛無蘇打了個激靈後睜開眼睛,一邊穿衣服一邊下床。
“我其實不大會替人做這些,你擔待一點啊。”問青將毛巾放進提前幫無蘇打好的溫水裡,擰乾後,手足無措地將毛巾往無蘇臉上一呼,然後繞圈擦了一通。
無蘇則草草將頭髮梳好,順便呼嚕呼嚕漱口,被問青拉著出了門。
“啊不對啊天還沒亮呢大師兄你記錯時間了吧我再回去睡一會兒。”黛無蘇迷迷糊糊地念叨著,前腳剛邁出房門,後腳又退回去。
“不不不鐘聲已過三下了!”已經奔出去好幾步遠的問青趕忙把黛無蘇撈出屋子,拉著他一頓跑。
在山間的冷風裡跑了好一陣子,黛無蘇可算是清醒了。
歸元門的弟子,每天雞剛叫便要起來洗漱,鐘聲響第一聲後吃早飯,第二聲後趕到晨練的地方,第三聲後開始晨練。
要先打坐整整一個時辰,練習心法。休息一盞茶的功夫後就要開始練基本功,最基本的馬步、定力、握劍、刺劍、御劍……等等,十幾年如一日地不斷鞏固。
黛無蘇和眾弟子在堅硬冰冷的石地上打坐,新來的他可以看著心法念,前半個時辰還精神抖擻,沒一會兒就開始點頭如啄米,再接著就是搖搖晃晃,最後差點栽倒時猛地驚醒!
然而在初日的金輝下,身邊的每個人都歸然不動,像一尊尊鍍了金身的佛像,口中念念有聲,沉如隔山的鐘鳴,冥冥杳杳。
他們都是凡人啊。
一群在神明眼裡和螻蟻毫無區別的人。
黛無蘇處在他們之間,陷入不解。
打坐結束的鐘聲響起,大家各自站起,談笑風生。
“大師兄!我昨日的心法破了三重境!”凌雀一蹦一跳地跑過來,八顆大牙在陽光底下白燦燦的。
“太好了!就這樣,慢慢來。”問青聽到訊息後眼睛漸漸笑彎了,用力拍拍凌雀的肩,“遇到事情一定要來找我,我辦不成的話就一起去找掌門長老。”
“凌雀不錯啊!”
“小子有長進!”
“繼續啊,咱們每個人都不能懶,歸元門每個人都要個頂個的!”
“哈哈哈哈是!”
黛無蘇看著每個人帶著汗水的臉,大家臉上的笑就像到了日子就自己盛開的花一樣,那麼自然,眼神就像山裡汩汩的泉水,那樣透,那樣真……
“怎麼了無蘇?”問青關切地看向他,言語柔和,“今日是你入門第一天,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黛無蘇回過神來,搖頭的時候腮幫子的肉抖了幾抖:“除了早起實在是太難,其他的都很好。”
“哈哈哈哈哈,無蘇!問青今天一早沒看見你,他急得上臺階居然滑了一跤!”人群中不知是誰打趣。
“那是晨露太溼了,我沒留心。”問青趕緊攔住對方的話。
“沒事的無蘇,咱誰剛開始來都一樣!”
“是啊!”
沒一會兒,鐘聲又起,
大家立刻收斂了笑鬧,站好位置,由問青和幾個師兄帶著練。
一招一式、一拳一劍,一絲不苟。
問青有雙柳葉眼,平日待人時如春風般溫和,到了練功的時候,目光專注之餘甚至帶著一絲凌厲。
扎馬步不過一柱香的時間,黛無蘇覺得腿都要斷了,他扒拉住問青:“啊大師兄,我能不能不扎馬步了?其實不扎馬步也可以的!你看……”
黛無蘇說著就打了幾個漂亮招式,問青站在一邊和顏悅色地看著無蘇。
最後一招,無蘇單腿而立,身姿豐偉,他挑挑眉對問青說:“怎麼樣大師兄?你看我能不能不練馬步了?”
問青眼有笑弧,卻無笑意,只輕輕出手往黛無蘇胸口一擊。
“嚯!”無蘇一下子就栽在了地上。
“來,我們還是乖乖扎馬步,”問青溫柔地將無蘇拉起來後突然反手一扣,拖著無蘇就往別處去了,語氣仍是溫和的,眉眼彎彎,“師兄就在你旁邊看你。”
“啊???師兄……師兄我不敢了!”黛無蘇怎麼都掙脫不開,被問青帶到一邊去
單練
了。
午飯時——
黛無蘇顫顫巍巍地坐下,坐下的一瞬間仰頭痛嚎出來:“嗷!我的腿!”
問青已經幫黛無蘇把飯菜打好了,無蘇碗裡的肉比問青自己碗裡的要多得多。
“師兄師兄!”平日和問青極為要好的凌雀跑過來了,坐下和他們一起吃,“我的狐狸還是找不到!”
“山門裡都找了嗎?”
“找了。”
“沒找到?”
“嗯!都莫有!師兄你說狐狸會不會丟了?”凌雀哭喪著臉,眼睛裡卻抱著希望,巴巴地看著問青。
沉默著想了片刻後,問青鄭重的點頭:“我覺得是丟了。”
凌雀當下就面如死灰。
“噗!”無蘇忍不住笑出聲。
“一百二十一師弟你笑什麼?”凌雀無能狂怒。
“他只是想起了高興的事。”問青一邊吃飯,一邊不緊不慢道。
“什……什麼高興的事?”無蘇愣了一下,感覺不妙。
“下午師兄還要專門看著你練啊。”問青抬起頭,目光誠摯。
“師兄你放過我吧——!!!”
……
下午練完整的劍術,晚上又要修防禦的功法,一天下來,黛無蘇路都走不動了。
夜裡——
問青自己練心法到了夜半,準備歇息時卻發現無蘇房間裡的燈還亮著。
他披起衣裳走到無蘇房門口,輕輕釦了扣門:“無蘇,用功固然好,要記得早點休息啊。”
裡面沒有聲音。
“無蘇?你在裡面嗎?”
沒有聲音。
“無蘇?”
無聲。
問青焦急地推門而入,外廳無人,蠟燭卻明晃晃地亮著,他急忙推入臥房,看見眼前的場景時,人僵立在房中。
黛無蘇面朝下地栽在床上,不省人事地打著小呼嚕,一條白色的大尾巴耷拉到了床沿。
問青看著無蘇,緩緩地握住腰間的劍柄,一點一點地抽劍,刃一出鞘,寒勝月光。
他緊緊皺著眉,嘴唇卻在顫抖,劍只抽出不到一半,問青咬牙將它一下子收了回去,反而上前去,將被無蘇蹬落了一大半的被子揀回床上。
“師兄……”黛無蘇迷迷糊糊喊了一句。
問青立刻後退數步。
“師兄我好累,不練了……不練了……”黛無蘇又喊了一句。
問青松了一口氣,看見無蘇始終趴著睡,便想幫他翻過身來,翻到一半又看見他的大尾巴,於是開始糾結無蘇睡哪一面好,不小心一鬆手,無蘇又臉朝下栽回床上去了。
“算了算了。“
問青轉身走出臥房,將外廳的蠟燭吹滅後輕輕關上外門,轉身時卻見掌門就站在他身後。
問青被狠狠嚇了一跳後哭笑不得地拱手:“參見掌門。”
“問青,遇到了事情不要憋在心裡,要會問。”
“掌門,問青近日修煉好像沒遇到阻礙。”
“哈哈哈,我說的是心事,孩子。”掌門笑著搖搖頭。
“掌門知道無蘇……”
掌門點點頭:“所以,我只是點你一句:事情要你自己去問清楚。
“是。”
(三)
第二天,黛無蘇晨練仍然是被問青從床上拉起來。
第三天,到了差不多的時間,黛無蘇自己迷迷糊糊就醒了。
第四天,黛無蘇和問青一同出門。
從天色灰綿,到清晨的第一滴露珠墜到草葉上,而後漸漸地,陽光漫入林間,樹林開始有了呼吸聲。
一輪太陽由紅變金,從山外慢慢升到頭頂,又在熊熊燃燒中逐漸墜入另一脈遠山,墨水從打翻的硯臺裡傾出,一路從太陽消失的那頭淹到這頭。
天空的另一隻眼睛便在此時睜開,如眉眼低垂的佛像,將澄澈如水的目光施捨給懷裡的人間。
平時多是掌門和長老輪流先給大家全體傳授術法,然後再由學得好的師兄師姐去教師弟師妹。
掌門給人糾正錯誤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方長老就不一樣了,每次最兇的就是他!可一旦有弟子受傷了他比誰都急,嘴上罵罵咧咧,行動上倒是實誠的很。
歸元門的弟子們年年如一日。
留山者在鐘聲中醒來,成群結隊地奔上臺階,光影裡變化的是身影。
守護者背上長劍,堅定不移地走下青山,歲月中不變的是真心。
平時多是掌門和長老輪流先給大家全體傳授術法,然後再由學得好的師兄師姐去教師弟師妹。掌門
第七天,夜裡——
練累了的問青和無蘇、凌雀一起坐在大石頭上看月亮。
“無蘇……”問青欲言又止,“你……你是妖還是仙?”
“嗯?!”凌雀的耳朵一下子就支起來了。
無蘇看著問青,與之對視後笑了笑:“大師兄,你能問出口,說明你已經發現很久了吧。”
“你怎麼知道?”問青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還是先告訴你我的來歷吧,我不是仙也不是妖,我是青丘九尾神族。”
問青和凌雀差點從石頭上摔下去。
“其實我如今已經一千八百四十三歲了,但正如你們所見,”無蘇苦笑了一下,“我是個連初神一重化境都沒過的神,現在只有一條尾巴……我不是個厲害的神,甚至,可以說是愚笨的。”
無蘇雙手枕著頭,緩緩躺倒,仰面向星空:“神其實不像凡人想的那樣超脫絕塵,各族勢力同樣會相爭,甚至比凡人爭得更厲害!我這樣出身優越卻天資不足的人……呵呵……其實自小已經習慣被人嘲諷了。”
“可是我不甘心啊,於是我在六百年前辭別
青丘
,走遍各界的千山萬水,功力長進不少,人間是我最後來的地方,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你們。”談及往事,黛無蘇付之一笑,語氣風輕雲淡。
“人間的法術應該遠遠不如神呀,為什麼你會留在這?”凌雀躺到無蘇身邊。
“那天晚上,我遇到了掌門,是他解開了我的心結,”無蘇看了凌雀一眼,“他問我,爭來奪去,皆為名利,何為本心?”
“聽了這句話,我發現這世上的大多人,甚至大多神,都十分可憐,”無蘇搖頭嘆口氣,“累死累活,枉費心機,到死都是為了別人眼裡的東西,從來沒為自己活過。”
“掌門給我提了個方法:忘掉自己的身份,不用神力,像個壽命有限的人一樣,此生只為追求本心。還別說,真的很有用!”
聽了無蘇的話,問青緘默良久才開口:“那,我們練的東西對你而言是不是極其簡單?”
“哈哈哈,你忘記我第一天練得生不如死的樣子啦?”無蘇用胳膊肘捅了捅問青。
“我發現啊,有很多事情,你看別人做,總是覺得很簡單,甚至對別人嗤之以鼻,想著如果自己去做一定比別人更好!但要是自己真的去做了,才發現自己高傲得可笑。”無蘇撇撇嘴,“別問我怎麼悟出來的啊。”
“等等,講遠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猜出我已經發現你很久了?”問青拍了拍無蘇的腿。
“那是因為這麼些天,我跟你相處下來,發現你總愛自己扛事!”無蘇坐起身,剛好和問青並肩,“就像每天那麼多人來問你問題,你都耐心答了。那你自己有什麼時間休息嗎?遇到難事也總是憋著想自己一力解決,什麼都不說……”
“大師兄,我們都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孩子,如果你什麼都自己憋著,那我們算什麼呢?”凌雀默默道。
問青一下子明白了掌門的話:‘問青,遇到了事不要憋在心裡。’
“誒?”凌雀突然眼睛一亮,笑著看向無蘇,“你是不是我的狐狸!你尾巴給我看一下!”
“幹什麼!不給看!”
“一百二十一師弟你就給我看一眼尾巴就好了!”
“不行!”
問青看著眼前兩個人像孩子般互相追著,笑著搖搖頭。
今晚月亮很圓,星星也很多。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
深夜,永昌鎮上——
有烏鴉聲,無人聲。
有月光,無燈火。
打更聲一下一下,迴盪在空曠的暗夜街巷間。
一條條古巷交錯如迷宮,扭曲似蛇。沿街的木頭房屋、垂著頭的商鋪旗子都肅穆佇立在黑夜裡。石頭路上,
古柏
的影子森森投落。
打更人裹緊衣服,長長的影子搖搖晃晃。
前面的地上好像有什麼東西,他揉了揉眼,走上去把那東西撿起來,借燈籠的光照著看。
這是一件華美的嫁衣。
鮮豔得像流動的血液,上面的金線繡得整齊平滑,針腳細密,鳳凰昂揚,百花競鬥。
“好東西啊!誰的呀?”打更人笑得臉上的皺紋都盪漾了起來。
他將嫁衣拎起來,從下往上一路順著花紋照上去。
照到最上面,一張慘白的臉赫然出現!長髮黏在臉上,眼睛和嘴都是巨大而猙獰的黑色洞口。
一隻雪白枯瘦的手從原本空蕩蕩的衣服裡伸出來……
“啊啊啊啊!”
淒厲的慘叫聲乍然打破古鎮黑夜裡的寂靜。
烏鴉從枝頭刷地飛起!
……
(四)
四日後——
“問青!問青!我跟你說,我的一重境雷劫就在四天……”無蘇奔入問青的房間,發現他正在收拾行囊。
“無蘇?”問青抬起頭,“雷劫!你要渡劫了?”
“是啊,初神一重境三十六道雷劫……怎麼,你要去哪裡嗎?”無蘇的聲音小了下來。
問青道出了原委。
三日前,在永昌鎮,清早有人在街上發現了打更人的屍體,打更人被開膛破肚,五臟六腑和鮮血流了一大攤,死相恐怖,且屍首周圍鬼氣縈繞。
但怪異的是,弟子們竟然無法用術法查出這
鬼氣
來自何方妖邪,這邪祟的修為怕是超過了眾人的想象!
山下共有四個村落和三個鎮,萬餘人皆是小農小商,日子祥和,加之這四野靈氣盎然,從沒有出過什麼大的妖邪,普通的邪祟還不夠一個小弟子收拾的。
而鎮守永昌鎮的有十三個歸元門修仙弟子,雖然修為排行不是很高,可竟然一個人都沒辦法。
甚至在這三天裡,不僅沒抓到這個
邪祟
,而且又死了一個百姓!
此事來得極其怪異。
所以掌門派大弟子問青和二弟子魏安,三弟子
林符
下到永昌鎮檢視。
這三人單獨拎一個出來,收拾個千年老妖都不成問題,如果他們聯合都解決不來,那邪祟簡直不得了,估計方長老就得罵罵咧咧親自下山出手了。
“可惜,渡劫前的這些日子,我的功力會集中於元神,沒法去幫你們。”
“無蘇,你專心修煉,平安渡過雷劫就好,如果我到時候來不及趕回來……你想,我就在山下守著你呢。”問青收拾好了行裝,對無蘇笑道,“我走了。”
微風清爽,陽光被樹枝綠葉剪成細碎的影子,輕飄飄落在青石臺階上。
問青一路下山,一隻白色的小狐狸一路抄小道偷偷地跟,直到跟不了了為止。
……
第一天——
永昌鎮:
問青一行人和永昌鎮的十三個師弟師妹匯合後,立刻在鎮上佈下法陣。
晚上,黑夜又一次淹沒小鎮,家家戶戶早就關門熄燈,屋簷下的紅燈籠靜靜燃燒。
在夜空中的銀色月輪下,天地空曠,飛簷黑瓦的低矮小鎮彷彿就要被壓垮。
問青、魏安和林符各立一方,持劍在手,筆直站在屋頂上,身影頂天立地。其它弟子守在法陣的各個要處,隱沒在陰影中。
一片烏雲緩緩飄過,月光暗淡下來,一聲貓叫蕩在巷子裡。
沒有動靜。
忽然間!一隻烏鴉從樹上撲飛而起!
然後又歸於寂靜。
……
一直守到第二天天亮,店鋪都開門了,昨晚風平浪靜,問青和其他人才鬆了一口氣,緩緩回去休息。
第二天傍晚,幾人又開始站在同樣的地方守著,只不過今夜開始下雨了,連月亮都沒有。
黑夜就像水一樣,無孔不入。
每個人都用術法在掌間凝聚起金色的光芒,用避雨術守護在原地。
前半夜都安然無事。
倏爾,一個鮮紅色的影子迅速從問青面前閃過!
問青顧不得用避雨術,縱身自屋簷上飛身而下後往前輕輕一翻,迅速追趕那抹飄蕩在空中的隱隱血紅。
西邊幾條巷子都開始閃起金輝來,只有妖魔經過時才會觸動陣法的反應!
照著巷子的指引,守在西邊要處的弟子們也在雨中穿過重重深巷,從四面包抄妖邪!
巷子裡的陣法被觸發,金色的天網從天而降,八方法鈴飛快搖動,誅邪神音在大雨聲中浩浩蕩蕩,地面法陣開始轉動,用結界跟蹤封鎖妖邪所到之處!
那抹血紅色再無可逃之處,問青趕至後一劍將其刺透,它墜落在地,被天網疾速收起。
這是一件華美嫁衣。
“大師兄,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是一件嫁衣?”林符用劍將它挑起來。
“如果是嫁衣,而且殺的都是鎮上的人,那必然是這鎮上自己出的邪祟了……”問青喃喃道,“這絕對不是它的本體,它只是想引導我們去做什麼,不然也不用自己暴露。”
“或許我們明天可以問問這鎮上到底發生過什麼。”魏安用收妖袋將它收起,“興許是戾氣極重的冤魂厲鬼。”
第三天——
弟子們只睡了一個半時辰天便亮了,大家又起床去鎮上調查。
“大海撈針不是辦法,既然這是嫁衣,那就先從鎮上的裁衣鋪問起。”問青安排。
問到第四家裁衣鋪子時,開鋪的老婆婆認出了這件嫁衣。
“這事啊發生在三年前,到現在這鎮上有時還會提起,我可是親身經歷的……“
(五)
“很久以前,我們鎮上有一個姑娘,叫林默音,她長得很漂亮,只是家裡非常窮。在她十五歲時,她那好賭的爹就把她賣給了大戶丁家,因為丁家的大兒子英年早逝,他家裡人便想給他買個媳婦冥婚。”
“她嫁殤那一天,雖然家家戶戶都關起門來,但還是有人聽到她的慘叫聲,她是被她親爹綁上送給死人當老婆的!當天晚上,她便被鎖在冥婚房裡和死人過了一個晚上,被放出來時,人已經半瘋了。”
“後來,那姑娘鬧過一陣子後就再也沒反抗過了,她好像開始認命,溫順聽話,孝敬公婆,晚上和紙人睡在一起。乖乖過了三年日子,丁家對她的限制也越來越少。結果有一天晚上,她又跑了,這次啊,在另一個鎮上被抓了回來。”
“被抓回來之後丁家人再也不放心她了,丁家人覺得,只有一個辦法能讓她一輩子認命,便是
合葬
。他們把默音釘到了新的一口棺材裡,埋到了大公子的棺材旁邊。那姑娘被活埋那天,只有十八歲。”
“這死的第一個人,那個打更人,就是林默音的父親,死的第二個嘛,是丁家老爺,他那晚是連夜從外縣回來的。如果你們要查,可以去荊涼山,墓就在那裡。”
“如果我們歸元門能早幾年就開始派弟子下山到各個地方去鎮守,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慘事了。”問青閉眼,對嫁衣唸了一段往生咒。
回去後,當天深夜裡,問青一個人披衣執劍偷偷離開,桌上留下了一封信,一塊玉。
(六)
第四天,早——
無蘇準備登峰渡劫時,看見方長老手裡捏著一塊不斷閃著紅光的玉,面色如鐵地飛身下山,身後還跟著數十個修為高強的弟子。
旁邊還有眾多師兄師姐,凌雀也在裡面,他想衝下山但被死死攔住了,他們都一反常態地沒有修煉,在山口焦急徘徊,還有人默默唸著“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一定要回來。”
看著烏壓壓的人群,無蘇心裡莫名慌亂起來,他登上歸元峰頂,濃雲已聚,天氣悶得讓人汗流浹背。
在極度壓抑之中,雲裡炸翻出一聲震天雷霆,萬物被照亮了好一會兒!
第一道雷下!
問青從昏迷中醒來。
騙局,一切都是騙局。
暗無天日的潮溼洞穴裡,白色的冷霧瀰漫四周,腐臭味令人作嘔。問青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塊石頭上,全身的東西都被搜刮而去。
待眼睛適應了山洞裡的昏暗後,他才看清楚,這飄忽不定的濃霧裡,密密麻麻地站著一具具披頭散髮的屍體。
他以為只要化解了林默音的怨氣便可以,沒想到這裡藏著更大的陰謀和兇險。
荊涼山有的,是萬千冤魂的怨念和妖邪,獨獨沒有林默音。
她的魂魄早就被其它厲鬼吃幹抹淨了,厲鬼和妖邪們只是藉著她的故事,要把歸元門的人引過來。這就是為什麼,林默音被活埋了三年後,她的故事才被扔出來當誘餌。
這裡的眾多厲鬼和妖邪已經在三年之中不斷壯大,而阻礙它們佔領此地的威脅就是歸元門。
穿過這一大片站立的屍體,在洞穴最深處,有一個挨著石壁雕鑿的王座,問青看不清楚,只見那裡隱隱泛著血光。
從甦醒開始,洞穴外雷聲不斷,問青算了算,今天應該是無蘇渡劫的日子了。
那片血光流下來,像蛇一樣蜿蜒繞過屍林,最後慢慢從地上立起。
它的骨架上僅貼著一層蒼白的皮肉,五官都是深陷在臉上的
黑洞
,身上套著血紅的寬大衣袍。它的身體異常瘦長,足有兩人之高,像一個扭曲怪異的人形俯視你,將黑色的長髮垂到你的眼皮上。從袖子裡伸出來的五根手指無比尖長枯瘦,幾乎也是正常人的兩倍。
“把你們歸元門派的地圖畫下來給我。”它的聲音和嗚咽的風聲一樣,“幾個山門,幾條路,哪些防守和暗道,都畫出來。”
不知道無蘇已經受了幾道雷了。
它伸出手,輕而易舉地就從一具屍體的背上剝下一塊皮,讓那具屍體呈上來,然後另一具屍體捧著一個盛滿汙血的碗走了過來,兩人雙雙跪在問青的右手邊,問青只有右手可以動。
問青沒有動。
“不畫,我就把你的皮也剝下來。”
問青沒有動
轟——
又是一道雷!
無蘇剛顫顫巍巍地爬起來,這一刻吐出一口血後又跪倒在了地上,他用拳頭死死撐著自己,含淚望向遠處。
山門口仍滿是弟子,問青,問青什麼時候回來?
“啊!!”與此同時,洞穴中,問青感到有無數像頭髮一樣的東西鑽進他的身體裡,再同時狠狠抽離出來!他咬著牙擠出幾個字,“你別想!”
一道雷再下!
無蘇身子一斜,像死人一樣悶聲倒在地上,緊扒著地面的手指尖有血流出,幾片指甲甚至翻了起來,他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吞著血,翻身抱住自己。
洞穴中,
鬼王
的尖長手指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刺入問青的胸口。
“啊啊啊——”
問青仰頭嘶聲痛喊,劇烈地喘息著,他已經說不出話,只能拼命搖頭。
無蘇,還有那麼多師弟師妹都在山門裡。
“我……不……不畫。”
鬼王的手開始在問青的胸口擰緊並轉動。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問青渾身戰慄地緊緊靠在石面上,鮮血浸滿雪白的歸元門弟子衣衫,脖子上的青筋不斷跳動。
歸元峰頂,
“還有兩道雷,還有……”無蘇像死魚一樣瞪著眼睛躺在地上,身上鮮血淋漓。
一道雷!
無蘇的眼淚斜著淌下,他一遍遍擦著自己口中湧出來的血,蠕動著,翻過身,扶住石壁,微微起來一點後又往後踉蹌幾步倒下去。
鬼王將手指猛地抽出問青的身體,問青的聲音已經嘶啞。鬼王將手移到問青的大腿上,像刀刃那樣輕鬆地一劃,一挑,來回緩慢割動。
問青口吐血沫,渾身抽搐,嘴裡囁嚅著,氣若游絲。
“無蘇,你要好好的……”
再一道!最後一道!
無蘇逐漸化成狐狀,緊緊團在地上,淡金色的光芒裡,六條尾巴慢慢綻放開來。
與此同時,洞穴中。
“問青!”
“大師兄!”
數丈金輝直直刺入洞穴中!方長老將洞穴頂部直接用法術掀了!他怒喝一聲,萬劍齊發,數十名弟子隨之躍身而入,與無數
妖鬼
廝殺。
(七)
無蘇從床上醒來,嘴裡有
藥湯
的苦味,桌上還放了很多新鮮的果子,他發現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那我一定躺了很多天,”無蘇趕緊下床,把自己房間裡的果子都盛在一個籃子裡,“問青一定回來了!”
無蘇興高采烈地拐出門去,踏進問青的房間時愣住了,裡面有很多人,他們靜靜站在裡面,不知圍著什麼。
“大……大師兄?”無蘇想走上前去。
“孩子……孩子!”方長老立刻攔住無蘇,將他緊緊護在懷裡。
掌門低下頭去,滿目悲悽。
“問青,問青他不在了。”方長老對無蘇說,他頭一次這麼溫柔。
無蘇嘴唇開始有些顫抖,他牽強地笑了笑:“長老,什麼叫不在了……”
“他走前,叫我跟你說三個字,向前看。”
“問青……大師兄他,我……我來給他送點水果,我很快回去,”無蘇說著要往裡走,面上沒什麼變化,“我放一下。”
方長老立刻緊緊拉住他:“別去!”
“我來給他送點東西而已長老你不用攔著我我很快就走,”無蘇語無倫次地往裡頭掙扎,“我很快就走……”
他看不到他,他看不到他。
“無蘇!”方長老搖搖頭,施了個法,讓無蘇昏了過去。
……
無蘇再次醒來時,床邊坐著凌雀,他正吹著碗裡的藥。
“無蘇,”凌雀趕緊將他扶起來,“來,喝點藥。”
無蘇擋住勺子:“為什麼你沒有去練功?”
“我來照顧你啊。”
“那其他人呢,怎麼這麼靜?”
“他們,他們……”
“他們去哪了?”
“你不能知道。”
“凌雀,我們的命都算是問青換來的,如果他……死了,我什麼都不能做,連看都不能看一眼,那我又算什麼?”無蘇握住凌雀的手,“你告訴我,求你告訴我。”
“今天,今天他們要給大師兄下葬,掌門長老怕你雷傷……”
“在哪?”
“不能讓你去……”
“在哪!”
……
一片荒原上,穿著白衣的隊伍就像一條河流,往一處青山而去。
天很高,雲很黑、很沉,風特別冷,
白幡
被拋起又落下。
空曠的荒野裡迴盪著引魂的鈴聲,和那一聲聲悲悽的:
“大師兄,走好——”
無蘇和凌雀站在高山上,凌雀掩面痛哭,無蘇只是愣愣地看著,沒有哭。
他甚至沒有看到他的遺容,沒有為他的墓穴挖過一點土,沒有在人群中為他喊一句:“走好——!!”
接下來的十幾天裡,人們的眼睛多少都是發紅的,帶著淚光的。
無蘇沒有哭。
只有無蘇,他面無表情地來來往往,不落下一點修煉,也不多說一句話。
慢慢地,傷口都恢復了,無蘇跟掌門長老還有其它熟悉的師兄師姐道別。在現在的基礎以及不足的天資上,他若想再上一層樓,一定要藉助神器,所以他想離開這裡,到各個失落的神墟去。
臨別時,他揹著行囊,關上自己房間的門,看到隔壁那扇比自己要早關得多的門。
四下無人,無蘇走過去,靠近,抬手想敲敲門。
他的手停在半空。
今天陽光很好,很暖,院裡花朵搖曳。
房間裡沒有任何聲音,庭院也很靜。無蘇先是皺了皺眉,僵滯的眼睛眨了眨,緊緊地抿起嘴。
他緩緩開口,想說話,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沒有敲響那扇門,而是捂住嘴,淚流滿面地緩緩蹲下身子,喉嚨憋得發疼,他癱坐在地上,頭緊靠著門扇,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放開聲,哭出來。
當遭遇災難時,人們總是會說,如果當初如何如何就好了。
可是無蘇知道,就算再來一次,問青也不會畫出山門圖。
他到死都是在守護身邊的人。
從活著,到結束。
哪怕生前說的的三個字,都是為了別人。
向前看。
無蘇,向前看。
向前看!
慢慢地,無蘇收住了淚,他站起身,大大方方地敲了三下門,笑著說:“問青,我要走啦!”
說完,他抹掉淚水,乾脆地轉身,一步步離開這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