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亦歌

1。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十歲的時候,曾被父母老師威逼利誘連哄帶騙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得不參加全省數學聯賽冬令營。我當時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不要再讓顧準和我坐同桌。

“為什麼?”體育委員顧準兩眼淚汪汪地望著我。

我嫌棄地皺了皺眉:“因為你太蠢了。”然後蓋上鉛筆盒揚長而去。

我的小學母校並不擅長競賽,中規中矩的升學率,離家門只有一條路的距離,全校只有我一個獲獎者。爸媽歡天喜地地將我送上委員會的大巴車,二十多個小學生,三兩人湊在一塊,一看就是上過同一個補習班。

我撇撇嘴,拉著書包肩帶走到全車最後一排的空位上坐下,我身旁的男生正低著頭看書,我偷偷地哼了一聲,說:“書呆子。”

我從小就天賦異稟,父母帶我去醫院,測試顯示我智商為150,這導致了我性格傲慢自大,覺得周圍的人都是一群笨蛋。

身邊的男生無視了我的鄙視,將書翻到下一頁,我自討沒趣地閉上嘴巴。等到達目的地後,老師開始順著名單分配房間,我在大巴上顛簸了一路,早餓得要死,衝到雙人間裡將外套和書包往地上一扔,坐在床上拆開一包薯片就往嘴裡塞。過了一會兒,我的室友推門而入,我一邊張大嘴巴咔嚓咔嚓咬著薯片一邊回過頭,穿著白色風衣的男孩站在電視機旁邊,抬眼和我對視了片刻,然後低下頭拉來凳子坐了下來。

我將我的學生證從書包裡翻出來,上面大大的“姜河”兩個字詳盡地解釋為什麼我會和男生分到一個房間。要怪就怪我那對認為“名字男孩子氣一些才好養”的父母,可是要到二十年後他們才會後知後覺地明白“名字女孩子氣一些才好嫁”這個事實。

我咚的一聲從床上跳下來,穿上鞋子準備去找老師,經過男孩身邊的時候發現他在做一道立體幾何的題目,我頓時就驚呆了。要知道,我當時的聰明僅限於上課看小說漫畫、不做作業也可以拿到滿分,可是享受的待遇已經是隔老遠校長都會笑著給我打招呼。我從來沒有想過,在一個寒風獵獵的冬日,會有一個和我同齡的男孩在我面前神色平常地做一道稜柱體分割。

我不服氣,覺得這只是一個巧合,於是停下腳步問他:“你在幹嗎?”

他靈活地轉著手中的筆指給我看:“計算它的體積。”

我捂著胸口,還是不肯相信:“這是奧賽題嗎?你在上補習班?”

“沒有。”他搖搖頭,“你不覺得很有趣嗎?你看。”語畢,他握著筆在稜柱體上找到幾個點,很快畫出了輔助線,切割成了兩個四稜錐。

我頓時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意,因為在那一刻我竟然沒明白他在幹什麼,這比我做過的任何一個噩夢都要恐怖。我痛苦地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這才發現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他的聲音雖然很冷淡,但是聽起來很舒服。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因為他說:“我叫江海。”

這無疑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絕望的一個回答。

江海,姜河,你聽聽,聽聽,就連名字都勝我一籌!

2。比海還要遼闊

我不得不說,小孩子的好勝心是很可怕的。冬令營之後,我改頭換面,將桌子搬到教室的最後一排,開始潛心學習立體幾何。這其間,我徹底被神話,全校的學生輪流趴在窗戶邊對我進行頂禮膜拜,除了顧準那個蠢貨。

顧準的家庭條件很好,每天保姆都要用玻璃杯給他熱一瓶牛奶,可是顧大少爺死活不願意喝,於是每天偷偷摸摸帶到學校裡讓我喝。雖然我們不再是同桌了,可是我的抽屜裡依然每天有一杯熱牛奶,不時還有一些進口的水果糖和巧克力。

我不太理解他的做法,但是鑑於他考試三門總分還比不上我一門,我將這歸結於大腦構造不同。

在我表達出對學習的熱愛後,我父母整天熱淚盈眶。在當時跳級是一件很洋氣的事情,為了趕一把時髦,我父母用改名誘惑我跳級。可是對我來說,新的問題來了,比海還大的是什麼呢?

我轉過頭問正在看漫畫的顧準:“姜宇宙這個名字怎麼樣?”

顧準一口可樂噴出來。我使勁地瞪了他一眼,他擦了擦嘴角問我:“姜河你要改名字嗎?姜河很好聽啊。”

“可是河沒有海大。”

顧準不太明白,懵懵懂懂地說:“但是,每一條河都會流向大海啊。”

我頓了頓,鋼筆劃破了草稿紙。一個月後,家裡為我辦理好初中的入學手續,我沒有要求改名。這天,我沿著小學的校園走了一遍,在操場意外地碰到了正在打籃球的顧準,他隔著老遠就叫我:“姜河!姜河!你要不要打籃球,我可以教你!”

我嫌棄地看了看髒兮兮的籃球,他得意揚揚地豎起一根手指轉籃球:“姜河你要多運動啦,不然會一輩子長不高的。”

我沒有理他,我讓顧準跟著我到小賣部,買了一瓶一塊五的汽水、一塊錢的麵包、一塊錢的泡泡糖、兩塊錢的冰激凌。這是我一週的零花錢,我將它們全部丟在顧準套頭衫的帽子裡,然後在他愣住不明所以的時候拔腿跑了。

我光明正大地逃課了。不知道要去哪裡的我鬼使神差般走到了實驗小學的門口,我知道江海是實驗小學的,他們學校向來重視奧賽。身無分文的我揹著書包蹲在實驗小學的門口,數了一會兒螞蟻和樹葉後,終於聽到了下課鈴聲。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魚貫而出的學生們,我在心底默默地打著草稿,等會兒見到江海,無論他是否記得我,我一定要告訴他——

實驗小學的校服實在是太醜了!

可是那天我沒有等到江海。回家的路上我根據實驗小學的人數、每名學生行走的速度和我視力每秒鐘能掃過的人數做了一個計算,得出我漏掉江海的機率為百分之二點四。小得不能再小的機率,可是偏偏就是錯過了。

我覺得有些難受,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3。聞到的風的地方

我在市一中的新生活過得並不算順利。因為離家太遠,我父母乾脆給我報了住校,寢室裡的另外三個女孩只把我當小孩子看,平時以嘲笑我的身高和年齡為樂。

我也非常難以理解她們為什麼每天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在模仿別人的髮型和指甲顏色上面。

但是上學還是成了我每天最開心的一件事。這得歸功於我的同桌,他除了有一張好看清秀的臉和應該比我還高的智商外,還有一個你我都很熟悉的名字——江海。

對,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指的大概就是他和我同時跳級,出現在同一個班級門口的那一刻。我難得喜形於色,大聲叫他:“江海!”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應該是把我這個手下敗將徹底忘了,但是他卻走到我身邊的座位旁拉開凳子坐下。

這日天朗氣清,日風和煦。

我和江海的同桌生涯十分簡單。他不喜歡聽講,總是埋著頭看自己的書,我和他恰恰相反,我喜歡一邊裝作很認真地聽課一邊走神,比如回憶一下昨晚看的動畫片,或者猜猜江海用的什麼牌子的沐浴露。

剛開始的時候,還會有人來問江海習題。一道二十分的大題他頂多用三步解決,對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這個……左邊怎麼會等於右邊呢?”

江海愣了愣,似乎對他這個問題感覺很費解。

我在旁邊放下漫畫書,涼颼颼地說:“你不要簡化過程和心算,他是看不懂的。”

“原來如此。”江海恍然大悟。

對方以為我和江海串通了要羞辱他,憤然地拿著試卷離開,從此以後我和江海一起成為了被全班隔離的物件。沉默寡言的江海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的世界只有數字和模型,而我更是樂得清閒,特別是每次聽到他們用尖酸諷刺的語氣說“我們班那對天才兒童”的時候,我開心得嘴都合不攏。

不過老師們和學生不一樣,老師們都十分喜歡我和江海。懷著關心祖國未來的心情,老師們特別喜歡上課抽我和江海去黑板前做題,我們一人佔據一邊黑板。江海總是飛快地寫完計算,他的字大氣瀟灑,一點也不像是十一歲的小孩子的字。我喜歡每次等江海答完後才開始思考,這樣我可以想出一種新的解法,他回到座位上時就能夠看到。

回想起來,為了江海,我真是煞費苦心。不過我知道,總有一天江海會發現的,能站在他身邊的人只有我姜河。

我和江海一起做值日那天正好發統考成績,就連歷史政治這種只靠記憶力的學科我們都遙遙領先,一群智商和情商一樣低下的同學們把沒喝完的奶茶和零食全部丟在垃圾桶邊上,弄得一片狼藉。

我大為惱怒,一腳踹上牆壁。倒是江海反應平靜,根本不讓我幫忙,自己一個人把垃圾處理完,回來的時候一身乾乾淨淨,手上拿了一片銀杏樹葉遞給我。我疑惑地接過來,他依然面無表情:“做書籤。”

然後我們一人踩在一條凳子上擦黑板,白色的粉塵簌簌往下掉。從這裡可以看到窗外,放學結伴一起回家的女孩、勾肩搭背拍著籃球的少年……再近一點,是江海又長又濃密的睫毛,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姜河。”他忽然轉過頭叫我,我的偷窺被抓了個正著,不由得滿臉通紅。

他倒是毫不在意,指了指一旁的公式,從凳子上跳下來,拿起一支粉筆,“你看,如果在這個等式兩旁再加上這幾項,就成了一個N階泰勒展開了。”

我站在他的身邊,能夠聞到風的味道。

4。拜託了,小矮子

於是這年秋天,我和江海一起升入高中部。開學的那天我叼著包子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忽然前方學校門口一片譁然,我擠進去,看到一輛閃亮的勞斯萊斯,司機畢恭畢敬地開啟車門,小少爺的身影露出來。

我一口將包子吞下去,準備混在人群中不動聲色地消失。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姜河!”顧準顧少爺咬牙切齒地一聲大叫。

當顧準得知雖然我們再次成為了校友,但是他上初一我上高一的時候,他差點用眼神凌遲了我。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在高中部的教室裡伸了一個懶腰,側頭看了看身邊的江海,他的劉海落入眼睛,像是跌碎的月亮。

這年秋天,我和江海去北京參加物理奧林匹克決賽。我第一次坐飛機,有點暈機,吵醒了一旁的江海。他沉思著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口問:“姜河,你知道通古斯大爆炸嗎?”

我不明就裡,還是點點頭。

然後他一邊想一邊緩緩開口:“我看過一則報道,有人猜想這是因為特拉斯的無線電能傳輸實驗。”

我哈哈大笑:“怎麼可能,他的粒子武器根本沒有實現,而且沃登克里佛塔的電能根本沒有辦法傳達到通古斯。”

他點點頭:“但是很有趣。還有,有一次愛因斯坦在排練絃樂四重奏的時候被大提琴手訓斥,說艾爾伯特,你什麼都好,就是不會數數。”

江海的語速很慢,語氣也很平靜,偶爾會頓一頓,大概是想要回憶一點細節,我卻被他這副面無表情的樣子逗樂了。

“謝謝你。”我被他感動。

江海點點頭,又看了看我,確認我已經被分散了注意力沒有再暈機後,又戴上眼罩繼續睡過去了。

江海和我發揮得都算不錯,捧了個一等獎和二等獎大搖大擺地回學校,一時間名聲大作,媒體排著隊要採訪我們。江海對此完全沒有興趣,依然是看書做計算。我有一次上課開小差時看到有相機在玻璃外偷拍,我靈機一動,拍了拍江海的肩膀,他回過頭來,我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咧嘴比了一個“V”的手勢。我們身後的梧桐樹枝上還停了一隻麻雀,嘰嘰喳喳的在歌唱。

那張照片後來登上了當地報紙頭條,天才少年少女,十年來最大的神話。學校將它放在公告欄的櫥窗裡,我沒事就喜歡去那裡晃悠晃悠。沒想到一晃悠就碰上顧準。好幾個月不見,他突然躥高許多,我心情不錯,本來想給他打個招呼,哪知道他一看到我立刻轉身就走。青春期男孩子的心事實在是太難猜了!

不過名聲大噪之後煩惱也隨之而來了。雖然高中部的女孩子們對江海沒有興趣,但是初中部的女生全部把他當作了男神,還成立了一支後援隊。這使得我每天對著江海一抽屜的情書和巧克力恨得牙癢癢,他本人也為此很是發愁,又不知道該往哪裡退。

我覺得這正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於是我在一個寂靜的清晨在教室門口堵住那群偷偷來送情書的小女孩。十四歲的我用一種學姐的眼神將她們從上到下地打量一陣,然後我問她們:“你們能記得圓周率後幾位小數?”

她們面面相覷。

“你們知道常規的實驗室裡怎麼測量普朗克常量嗎?”

她們一頭霧水。

我嘲諷地看著她們,清晨的陽光落在我的臉上,我一字一頓慢慢地說:“我不知道你們喜歡江海哪一點,但是如果愛慕一個人,想要陪在他的身邊,那就應該讓自己變得更好,堂堂正正地成為唯一能夠與他比肩的人。”

然後我轉過頭去,看到了站在樓梯口的顧準。他有點反常地吹吹口哨,我發現他笑起來沒有以前那麼蠢了。他越過那群女生,將一瓶溫熱的牛奶遞到我的手上,敲了敲我的腦袋,一點也不誠懇地說:“拜託你啦,小矮子。”

5。此生何幸遇見你

我和江海繼續一路創造神話,等高三的時候我們拿下國際數學奧林匹克一等獎時,我們上過的報紙頭條已經塞滿了學校櫥窗。而這個時候,江海已經成為一名優雅清俊的美少年,只是我們依然不太合群。上體育課的時候女孩子們總是結伴打羽毛球,我就只能逃課。而江海解決這一困擾的辦法顯然比我高明得多,他一個人在體育館裡打壁球。

作為他的忠實跟班,我當仁不讓地扛著球拍想與他大戰三百回合。但是事實證明,我的小腦構造大概和顧準的大腦構造一樣,是完全不能夠用的。

可是姜河的人生從來不知道放棄。於是從此以後,他打壁球,我就坐在地板上畫速寫,線條流暢的小腿、掛著汗水的下巴,我一邊畫一邊感嘆,江海真是上天造人的極致。

在我和江海已經無獎可拿的時候,學校的保送名單也出來了。清華的招生辦特意打電話來問我專業意向,我一邊啃蘋果一邊說:“江海念什麼我就唸什麼。”

對方疑惑地問我江海是誰,我一口咬到了蘋果核,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含混不清地回答:“就是和我一起保送的江海,和我一樣大,他競賽獎項比我還多。”

對方笑了笑說,不好意思,名單上沒有這個人。

這真是棒極了。我張大了嘴巴,咕嚕一聲將蘋果核吞了下去。

第二天我頂著一雙熊貓眼興沖沖地向江海問個明白。他平淡地點點頭:“嗯,我打算去美國讀大學。”

我傻傻地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然後我站起身衝到老師辦公室裡,告訴老師我放棄保送的名額。班主任被我和江海氣得不輕,拍著桌子說你們一個兩個的這是要幹什麼?

我歪著頭,想了想問:“老師,你知道怎樣才能去美國嗎?”

十五歲這年是我人生最刻苦的一年。我玩命一樣地學SAT和TOFEL,每天背五百個單詞,耳機裡隨時迴圈播放“sixtysecondsscience”,滿本子都是英文速記。有一次我在路上邊走路邊記單詞,碰到了顧準,他被嚇得連退三尺:“姜河,你……你怎麼了?”

我白了他一眼:“學習!”

顧準試探地伸出手摸摸我的額頭:“你沒事吧?”

我懶得理他。正當我繞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又跑上來了:“姜河你看的什麼書?”

我沉默地將紅寶書封面在他面前晃了晃,看到一大堆英文的顧準似乎被亮瞎了眼,哀號一聲後捂著眼睛跑開了。

在我英語考試成績出來以後,我對照著江海申請了同樣的學校同樣的專業。當我晚他一天拿到斯坦福大學電子工程系全額獎學金的時候,我把郵件列印下來在他面前晃了好久,等了一會兒,他竟然抬起頭笑了笑:“我知道了。”

為了中學的升學率,我和江海同樣參加了高考。六月天蔚藍,我交完試卷後在樓下遇到江海,身旁的紫荊花開成一片海,他穿著白色的短袖,在陽光下身上像是有光。

“江海!”我大聲叫他。

他停下來等我,然後我們並肩向夕陽走去。這是我們相識的第五年,可是我覺得像已經過了一輩子。

去美國的前一天晚上,我穿著萬年不變的卡通睡衣在家裡啃西瓜,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我開啟門來,已經高出我半個身子的顧準站在門口,兩眼通紅地看著我。

他這個樣子,很像小學時和隔壁班的男孩子們抱在一團打架後的表情,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姜、河!”他咬牙切齒。

我發現很多時候,顧準面對我都只有咬牙切齒這一個表情。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生氣,將手中的西瓜遞給他:“吃不吃?”

他沒有理我,他看著我的眼睛:“姜河,為什麼你總是這樣?你離開從來不說一句再見,你要去的地方,我永遠都無法追上。”

我愣愣地看著他。

走廊的燈光昏暗,他難過的表情我卻一生都無法忘記,他說:“姜河,為什麼你從來不肯等一等我?”

夏天的蟬鳴叫了一整晚,孤獨的月亮還不肯睡去。

第二天我和江海一起坐上飛往舊金山的航班,雲層之中整個世界彷彿只是白茫茫一片,身邊的少年已經安然入睡。上了大學以後,我終於不能馬馬虎虎地學習了,這裡是全世界學子夢想的殿堂,盛產天才和怪胎。江海選修了數學雙學士。我們住同一個小區,除了上課,我平時很少能見到他。週末的時候我會讓他陪我去中國超市,在旁邊吃一頓不太正宗的中餐,廚師喜歡放很多一點也不辣的辣椒。

大二時的冬天我和江海一起參加數學建模大賽。三個人的隊伍只有我們兩個人,任務比別的組更重,我將筆記本和書搬到江海的屋子裡。比賽開始的頭一天,我們在超市買了一大堆比薩和冰激凌,塞滿了一整個冰箱。

那年的比賽題目是建模計算一棵大街上隨機的樹木的樹葉重量,我負責收據資料,江海負責程式設計。我們在他空蕩蕩的客廳裡烤著火爐做計算,我赤著腳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累了就直接躺下去睡覺。等幾個小時我醒過來,看見身上搭了一床被子,我回過頭向江海的方向看過去,他全神貫注地看著螢幕,在鍵盤上打字的手指靈動得如同精靈。

整整三天,我和江海沒有離開房間一步,餓了就用微波爐熱比薩來吃,累了就一起躺在地上用音響放古典樂。

我和江海完成設計已經是第三天的晚上,電腦跑出結果的那一刻,我大聲地尖叫,側過頭去看江海,他正好也向我望過來。他的眼睛如此明亮,他的笑容讓我沉醉。提交了程式後,江海開車載我出去兜風,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開過金門大橋。太平洋的海水平靜,可是我和他都知道,大洋的深處,必定有波濤洶湧。天空繁星無數,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愛上舊金山。

競賽結果出來的那天我正在實驗室裡做電路實驗,我收到江海轉發給我的郵件,Oustanding,全世界只有三組隊伍獲得這個榮譽。組委會邀請我們飛往波士頓參加學術會議,對我們的成果和論文做發言。我對這種大場合很膽怯,江海拗不過我,只得親自上陣。

春天的波士頓還有些冷,我第一次看到江海穿正裝,十七歲的我們混跡在一堆禿頂的教授中間,我忍俊不禁。會議禮堂前方燈光璀璨,他聲音平靜地開始敘述我和他當時的思路和模型構造。燈光下少年的面容英俊年輕,淡淡的陰影掃下顯得他更為遙遠,他有時會適當地停頓一下,偶爾也會將目光向我的方向看過來。

“最後,”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慢慢地說,“我要感謝我的隊友姜河。謝謝她這些年來的陪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全場掌聲響起,那一刻,我竟然哭了。

會議結束後,我和江海一起去參觀麻省理工和哈佛。我笑著問他當年為什麼不來這裡讀書,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這裡太冷了。”

我將手插在風衣兜裡,笑著看向他:“其實,要說謝謝的那個人是我。”

我曾很多次想過,如果我沒有遇到江海,那麼我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或許依然只會靠著小聰明應付老師和考試,渾渾噩噩地度過我的整個青春。

他說謝謝她這些年來陪伴我的歲月。

其實我才是。

他為我打開了一扇門,門的那頭五彩繽紛的世界是如此讓人著迷。謝謝他將我帶入數學和科學的世界,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將一生追尋他的步伐,就像河流追尋著大海。

“此生何幸,能夠遇見你。”

6。別人的天長地久

十九歲這年,我和江海一起升入斯坦福大學的博士。我們在同一個組,跟不同的導師。我們依然住同一個小區,每天輪流開車上學,就連口味也如出一轍。

連導師都忍不住一邊吃著冰激凌一邊打趣我:“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我笑著回答他:“在我們祖國,我們還未到結婚年齡。”

他很驚訝:“哦?在美國,像你們這樣的情況,說不定孩子都有兩個了。”

我笑嘻嘻地問他:“那以後我們的孩子也來給你當博士生好不好?”

年過五十的導師轉動著藍色的眼睛,笑著拍了拍我的肩。

江海遇見田夏天,是在我們讀博士生的第三年。江海常常寫程式到忘記了時間,肚子餓了也就隨便找點速凍食品來吃,我為此在Yelp上找到一家口碑不錯的中餐館,在江海家裡四處貼上這家餐廳的外賣電話。

春節的時候,我像往年一樣提前和江海說好一起包餃子跨年,他卻第一次拒絕了我:“抱歉,我已經和別人約好了。”

我的笑容凝結在臉上:“為什麼?”

這年家境不錯的田夏天二十歲,大學落榜後家裡人出錢將她送到舊金山一所完全沒有名氣的社群大學讀書,學校裡全是中國人,課程也十分輕鬆,空閒的時間她便給中餐館打工,送外賣。

陰錯陽差,江海認識田夏天,竟然統統要歸功於我。

後來我打過一次那家店的外賣電話,語速飛快地點了一大堆菜,二十分鐘後女孩子提著一大袋的飯盒敲開我的門。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田夏天,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笑起來有一對虎牙。她穿一件簡單的運動套頭衫,甚至連身高也差強人意。

那天夜裡,我一個人坐在飯桌前,一大桌子的菜還冒著熱氣,我呆呆地看著它們,竟然連拿上筷子的力氣都沒有。

這些全部都是江海喜歡吃的東西。

在春天來臨的一個週末,我同往常一樣約江海去沃爾瑪買食物。經過冰櫃的時候,我在草莓口味的冰激凌前停頓了一下,那是我最喜歡的口味,可是江海不喜歡。為了假裝成我和他連口味都一樣,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吃過許多我喜歡的東西了。我笑了笑,彎下身去拿下面咖啡味的冰激凌。

“要冰激凌嗎?我幫你拿一桶。”

“嗯。”江海推著購物車向我走過來,看清楚我手中的冰激凌後卻搖搖頭,“幫我拿桶草莓味的吧。”

“草莓味?你不是最討厭草莓味的嗎?”我疑惑地問。

“是啊。”他無奈地笑笑,“可是某人喜歡啊。”

相識多年,我見過江海笑的次數寥寥無幾,可是此時,沃爾瑪明亮的燈光下,他的無可奈何中帶著無限寵溺,他笑著說,可是某人喜歡啊。這一刻,我無比清醒地認識到,我輸了。我用我整個青春所做的一切,原來什麼都不是。

我全身冰冷,絕望得近乎說不出話來:“可是,為什麼是她呢?我一直以為你會喜歡更聰明優秀一點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這個答案我大概一輩子都解不開了。”江海推著購物車又走了兩步,“其實夏天也很優秀,只是每個人衡量的方式不一樣吧。”

我第二次見到田夏天是在江海的公寓裡。我做了一個月的專案有個變量出了問題,我抱著筆記本去敲他家門,來開門的是繫著圍裙拿著鍋鏟的田夏天,她像是做錯事一樣虛心地看著我:“江海不在,你可別告訴他。”

我伸了伸頭,廚房傳來一股燒焦的煳味。田夏天邀請我去屋子裡坐,她給我倒新鮮的有機牛奶,以前江海的冰箱裡從來沒有這個。

我盯著玻璃杯裡的牛奶,她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聽江海提起過你,你們果然很像,連口味都一樣,不喜歡喝牛奶。”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她繼續說:“其實我只是想,你們那麼聰明,每天要一直動腦子,要多喝牛奶補充營養啊。像我這麼笨的人,喝了也是浪費。”

馬克·吐溫說,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身處舊金山的六月,我第一次體會到他的這一句話。

因為我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十年前,在我的抽屜裡每天一杯的溫熱牛奶。

還有那個男生毛毛躁躁的一句話:“你要是不喝牛奶,變笨了怎麼辦?”

耳邊還是田夏天的嘆息,她說:“我真的好羨慕你,那麼聰明,我上了高中後數理化三科加起來都沒有及格過,我這麼笨,這輩子都配不上江海了吧,連想給他做頓飯都能把煙霧警報拉響。”

我端起那杯牛奶,一口氣將它喝完,然後離開的時候我對一臉愁眉苦臉的女孩說:“不是的。配不配得上,不是我說了算,甚至連老天都做不了主。”

我在夜裡獨自開車在高速公路上狂奔,隔著遠遠的河岸,我看到了燈火通明的金門大橋。幾年前我和江海在上面看星星的情形還歷歷在目,那大概就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候,以為兩個人這樣並肩走著就是一生了。

而如今,我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我未對田夏天說完的那句話,應該是這樣的:能做得了決定的人,只有江海。我和他相識十一年,這十一年來,我們幾乎形影不離,可是他從未給過我他的家門鑰匙。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卻不是今生唯一的伴侶。

7。不會流向大海的河

結束完這一年的課程,我向導師提出轉學要求。他氣急敗壞地說姜河你是不是瘋了?你要放棄現在的所有成果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這會使你推遲畢業至少四年!

我看著他藍色的眼睛,這幾年來,他待我如同慈父。我慘淡地一笑:“抱歉教授,我們的孩子不能給你當博士生了。”

他敗下陣來,大約也是聽說了江海的事情,他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問我:“How to translate ‘I love you’ in Chinese?”

那一瞬間,我淚如雨下。

我出發去波士頓那天是江海開車送我去機場,舊金山機場人來人往,他終於問我一個我等待多年的問題:“為什麼?”

我笑起來,提起行李箱:“其實,我一直嚮往的就是有雪的波士頓。”

他皺著眉頭不解地看著我。我看著他的眼睛,我一字一頓,慢慢地說:“江海,我喜歡你。”

我們身後機場播放航班資訊的大螢幕不斷變動,紅色和綠色交替著顯示出這個世界的匆忙和擁擠。

他的黑眸沉沉地看著我,隔了許久許久才開口說:“姜河,抱歉。”

我們從來不向對方說抱歉。他拿競賽冠軍的時候,我放棄保送名額的時候;他在深夜喝著咖啡寫程式的時候,我在凌晨打著哈欠分析資料的時候;我們在辯論賽上針鋒相對的時候,我們在跑馬場一較高低的時候……十一年來,我們在一起的歲月沉默得像是一部黑白默片,無論風雨都是一起前行,我們從來沒有向對方說過抱歉。

我一直以為,我同江海,能夠這樣默契地走完一輩子。我甚至以為,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站在他的身邊。

可是這一天終於到來,他向我道歉,我向他道別。

飛機在轟鳴聲中起飛,我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我可以計算出最複雜的數學題,我可以背出成百上千條公式定理,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在這個六十億人的星球上,相愛的機率是多少。

我依然不知道,那些平靜蔚藍的河水,究竟會流向哪一片海。

而我,終於失去了此生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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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就完結啦 。想看後續的去看綠亦歌的《歲月忽已暮》超級好看!顧準改名為顧辛烈 !

透劇:原來江海是喜歡姜河的但是因為。。。 顧準還是沒有錯過他的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