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小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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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書桌

(ID: shenyeshuzhuo)】

金鎖記

》,張愛玲最有名的小說之一。

它講述了嫁入豪門的窮姑娘

曹七巧

的一生。

這部小說回答的是這樣一個問題:那個為了錢嫁入豪門的窮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01 窮姑娘高嫁豪門,丈夫卻是個殘廢

《金鎖記》:那個嫁入豪門的窮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曹七巧家裡是開麻油店的,她的夫家卻是

豪門望族

、官宦之家。

本來小商販的女兒是沒有機會嫁入豪門的,只因姜家二少爺自小得了軟骨症,是個殘廢,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她,才輪到曹七巧。

七巧原本是被娶來當姨太太的,後來姜家老太太想著既然兒子娶不到門當戶對的媳婦兒,索性把曹七巧扶正,好讓曹七巧死心塌地地服侍自己的兒子。

窮姑娘高嫁豪門,只因為豪門公子是個殘廢,不得不低娶,這裡面沒有一丁點的浪漫因素和勵志成分。

雖然過上了錦衣玉食,奴僕擁簇的生活,但曹七巧很痛苦。

她的痛苦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她的低出身,讓她與這個家庭格格不入。

家裡上上下下,連丫頭都瞧不起她,嫌她談吐粗野。三奶奶

蘭仙

的陪嫁丫頭鳳簫問服侍七巧的小雙,是不是七巧的陪嫁。小雙彷彿受了侮辱一般:“她也配,我原是老頭頭跟前的人。”

連丫頭奴僕都瞧不起她,更不用說出身高貴的太太、小姐們了。

理解了這一點,你就能理解她的性格。

為什麼她說話那麼潑辣尖刻,那麼不饒人?為什麼利益稍微受損,她就要跳起來鬧,輕易不肯罷休?因為在勢力的姜家,人人看不起她,如果她軟弱可欺,容易打發,上上下下一定會把她生吞活剝。

這個時候,她的潑辣尖刻,是她的護身鎧甲,可惜後來越發

陰毒

厲害,成為傷害親人的刺骨鋼刀。

選擇以這種方式捍衛自己,也和她的出身有關。七巧雖然是小門小戶出身,但跟那類跟在父兄後面唯唯諾諾,充當隱形背景的姑娘又不同,她是站櫃檯的麻油西施,迎來送往慣了,一向敢說敢做敢嚷嚷。

是的,她潑辣、尖刻、得理不饒人,姜家人依然看不起她,但再鄙夷,起碼忌憚她撒潑,願意息事寧人,不敢太苛待她。

她的另一個痛苦來自她的性壓抑。

她的丈夫是個軟骨症,用曹七巧的話來說:“坐起來,脊樑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吶。”

這樣一個男人,卻把她的青春全都葬送了。她申訴自己的痛苦:“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是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了,摸上去那感覺……”

張愛玲寫她的性壓抑,寫得很有意思,曹七巧剛出場的時候就寫得入木三分。

一個透過言談來體現,曹七巧很喜歡拿房中之事作為談資。

她剛出場是和兩個妯娌一起去給老太太請安。剛娶進門的三奶奶蘭仙說家裡人多,有點擠,七巧馬上接話茬發揮:“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這裡的滿月是結婚沒過蜜月的意思。

她並不是一回兩回這樣,而是經常這樣,連丫頭都看不下去:“當著姑娘的面,一點忌諱都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

這其實是她性壓抑的一種體現。

她的性壓抑還體現在她的舉止。如果認真細讀曹七巧剛出場的那段,你會發現,她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很喜歡動手動腳。

幾句話的功夫,一會兒拉大奶奶玳珍的袖子,一會兒又拾起小姐

姜雲澤

的辮梢抖一抖。對三奶奶的小動作更多,剛開始攜著手左看右看,後來又把手兜在人家脖子上,被三少爺

姜季澤

語言調戲之後,心裡發煩,一雙手更不肯閒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

這也是性壓抑的一種體現。曾有紅學研究者分析過守寡多年的李紈,和平兒互動時很喜歡動手動腳,是性壓抑的隱晦體現,那些小動作替作者說出了不方便明說的話。張愛玲不愧為資深紅迷,寫曹七巧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曹七巧的出口是丈夫的弟弟姜季澤,她愛上了這個黑眼睛裡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的三少爺。

這三少爺可不是什麼好東西,當然曹七巧也知道他不是好東西:

“你又是什麼好人,趁早別在我面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頭怎樣荒唐,只當在這屋裡……老孃眼睛裡揉不下沙子去!別說我是你的嫂子了,就是我是你的奶媽,只怕你也不在乎。”

曹七巧的求歡,出自很刻骨銘心的愛嗎?我認為沒有,不過視野內看他年貌相當又可接近罷了,但恐怕曹七巧連自己都騙到了。

可是偏偏這個一向來者不拒的姜季澤拒絕了曹七巧。

原因當然不是他一臉正色說出來的那些理由,而是怕惹上家裡的,一時的興致過去之後,躲不掉踢不開。同時考慮到曹七巧嘴長、脾氣躁,瞞不住別人,加之人緣還很差,萬一東窗事發,上上下下鐵定沒人肯包涵她一點。他有點動心,但他不願意冒險。

這份不道德的愛,不道德還求不得的愛,給曹七巧帶來了無窮的痛苦。“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和壓根都酸楚了。”

曹七巧在姜公館過得很壓抑,很煎熬,可是她是心甘情願熬著的,因為熬到頭,她就能拿到大筆的錢,拿到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02 誰圖謀我的錢,誰就是我的敵人

《金鎖記》:那個嫁入豪門的窮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終於,曹七巧熬死了丈夫,又熬死了婆婆,熬到了分家、分財產的那一天。

她嫁到姜家之後,就無數次地幻想著這一天,彷彿她的前半輩子都在等這一天。因為這一天之後,她才會真正地捏到錢,真正地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才能遠離那些早就互相不順眼的人。

多年媳婦熬出頭,可是她飛出了姜家,她就快樂了嗎?沒有。

她的錢來得太不容易,她的餘生以及她的一雙兒女長安長白全指望姜家的遺產,所以她用十二分精神警惕和戒備別人圖謀她的錢,她不信任任何人。

這是理解曹七巧的要點。

她對錢的敏感緊張、錙銖必較、不肯吃虧,在長安讀書丟東西這件事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住讀的學生換洗衣物,都是照例統一送到學校的洗衣房洗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常常丟失小物件。每每這個時候,七巧就要鬧著去找校長理論。

有一次又發現丟了一條褥單,七巧暴跳如雷,準備去找校長興師問罪。長安阻攔,她就罵長安:“天生的敗家精,拿你的錢不當錢,你孃的錢是容易得來的?”

長安怕母親到學校撒潑,讓自己在同學朋友面前丟臉,大著膽子說不去上學了,結果七巧帶著兩個老媽子去學校追討學費。

她還防著她的孃家人,有一回她的女兒長安爬高拿東西差點摔跤,她的孃家侄兒

曹春熹

不過扶了一把、然後把長安安全抱到地上。七巧就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想佔女兒便宜,好逼著自己把女兒嫁給他,從而達到霸佔家產的目的。

其實那會兒長安長白十三四歲,因為瘦小,看起來才七八歲。可七巧還是把找工作借住的侄兒趕出了家門。

曹春熹其實是個本分的人,處心積慮想圖謀曹七巧錢的是姜季澤。

姜季澤在外瘋玩,虧空太多,分家產只分到母親留下的幾件首飾。分家幾個月後,他來找曹七巧。

姜曹二人的這段周旋,寫得極其精彩。曹七巧對姜季澤既愛又恨,既期待又懷疑。

一上門,曹七巧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著。可是姜季澤只談到自己準備把手裡收租的弄堂子賣掉。

曹七巧的心理活動是:雖然他沒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

可是姜季澤卻是一通表白,跟七巧說了很多甜言蜜語。七巧的內心柔軟了,差點以為青春年少時錯過的東西可以重來。可是她戒備的那一根弦始終繃著。

七巧不動聲色地打聽姜季澤賣房子的事,又敷衍他說:唉,手頭沒有現款,不然想買他的房子。

姜季澤果然上鉤,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假裝無意地提到,接連打戰,又接連旱澇,鄉下的地進賬少,建議七巧早早脫手。

七巧終於打探出了姜季澤的真實意圖:原來姜季澤是想讓七巧賣了鄉下的地來買他的房子,可是銀錢一經姜季澤的手肯定是有去無回。

為了騙七巧的錢,姜季澤以愛情為誘餌。

其實七巧怕的還不止姜季澤替她賣地,趁機坑她錢,她擔心如果自己禁不住誘惑,和姜季澤相好,被拿住把柄,會保不住財產。

曹七巧與其說是繼承人,不如說是未成年兒子長白的財產監護人,如果她私德不休,貞潔不保,違背宗法,很可能被剝奪監護權。

所以當七巧試探出姜季澤的真實意圖時,暴跳如雷,瘋狂地撲過去要打他。

姜季澤惱羞成怒,奪門而去。

七巧接下來的反應很有意思,她倏地掉轉身,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蹌蹌,她要趕在姜季澤走遠之前,從窗戶上看他最後一眼。

她曾經愛而不得的男人,轉過頭來向她表白,說了她最想聽的甜言蜜語。可是精明的她卻很快發現他沒安好心。

她還是貪戀這麼一點愛的,哪怕是虛假的愛,哪怕哪怕裡面包裹著算計和圖謀。她怪自己:

“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發現不好嗎?”

“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

可是她的錢不能被騙,她唯一擁有的就只有錢了,如果她的錢被騙,那麼她前半生的苦都白受了,她的後半生則會萬劫不復。

這就是小說名“金鎖記”的含義,曹七巧從嫁進姜家,就戴上了黃金枷鎖。前半生困在姜家受苦,是等著熬死丈夫和婆婆,把錢拿到手,彷彿戴著黃金枷鎖;後半生拿到錢,則要死抓著錢,依然戴著黃金枷鎖。

誰圖謀她的錢,誰就是她的敵人。

03 養廢一雙兒女,逼死兩個兒媳

《金鎖記》:那個嫁入豪門的窮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曹七巧在姜家熬了十五年,這十五年是非人的生活:

青春年少,伺候著活死人一樣的丈夫,在婆婆手底下熬日子,婆婆零零碎碎給她罪受,閤家上下連同丫頭奴僕都瞧不起她,找準機會就作踐她,沒人把她當自己人,因為沒人把她當成同類。

為了金錢和利益,壓抑自己內心的需求,最後會怎麼樣呢?

麻油店的那個少女消失了,曹七巧熬成了一個面目可憎的婦人。她畫地為牢,自掘墳墓,也要拉著身邊的人一起殉葬。

她嫁進姜家的前十五年,關鍵詞是熬,是煎熬,後十五年再也無人可以轄制她,她成了自己小小世界的暴君。

“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人也剩了半條命。”

她對女兒長安是壓制,對兒子長白是佔有,對兒媳芝壽是妒恨。

最近看電視劇《知否知否》,裡面屢次引用《戰國策》的名篇《觸龍說趙太后》,說到父母與子女的關係,裡面有一句話:“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意思是,父母如果真的愛孩子,那麼就該為孩子打算得長遠。

而曹七巧就是反面教材。

長白喜歡往花街柳巷走,七巧為了不讓他去,哄著他吃鴉片。“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還沒上癮,現在抽的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往外跑,只在家守著母親和新姨太太。”

長安得了

痢疾

,七巧不給她看病吃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結果長安病癒之後,就上癮了。

別人勸阻,她不當回事:“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傾地給他們姐兒倆抽菸,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算捨不得,也只好幹望著她罷了。”

可是長安因為染了煙癮,婚事受了影響,給她說媒的都絕跡了,生生地耽誤成了近三十歲的老姑娘。七巧不知道讓長安抽鴉片會耽誤她婚姻和未來嗎?

不是的。她知道這是長安談婚論嫁的死穴。長安認識

童世舫

之後,很努力地戒菸。可是為了徹底斷絕長安和童世舫的往來,七巧卻請童世舫吃飯,裝作輕描淡寫地把這件事捅給童世舫,讓長安徹底地失去了童世舫的愛情。

我不敢說曹七巧不愛自己的孩子,但她的愛是十分自私和恐怖的。她的愛是佔有,更像是在不遺餘力地剪斷孩子的翅膀,把他們拴在自己身邊,割斷他們與外界的聯絡。

長安長白,雖被七巧畸形的心理和性格所傷,但畢竟是親生的兒女,七巧不會把他們當敵人。

最無辜卻承受了七巧最大怨毒的是兒媳芝壽。中國自古婆媳難相處,但七巧對付兒媳芝壽手段之陰毒,令人毛骨悚然

兒子剛結婚的時候,她就諷刺芝壽嘴唇厚:“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然後又編排芝壽,譏諷她性慾強:“你們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

剛開始還顧著一點臉面,後來這些話直接當著芝壽的面說,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木著臉,七巧又說她甩臉子給自己看。

這些還不算,七巧鼓動兒子一整夜一整夜地給自己燒煙,故意讓芝壽獨守空房。芝壽被晾著,有苦難言。

最過分也最變態的是,七巧還向兒子打聽夫妻倆的房事細節,然後廣而告之,廣而告之的物件還包括芝壽的母親。

“七巧一夜沒閤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地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佈了出來,略加渲染,說得有聲有色。”

芝壽被曹七巧的冷暴力折磨著。

後來芝壽得了肺癆,七巧不滿兒媳因為生病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像在享福。為了不讓芝壽有機會多受照顧,她也賭氣病了。她病了,把全家支使得團團轉,又成了全家的中心。可憐的芝壽,無人顧及,慢慢地挨著,直到死。

芝壽死後,姨太太絹姑娘扶了正。她成了芝壽的替身,扶正不到一年就吞鴉片自殺了。

七巧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媳?

因為七巧自己性壓抑,從未有過正常的婚姻生活。她自己沒得到的,就不希望比她年輕的女人得到。不僅要讓對方得不到,還要讓對方因此變成一個笑話。

她的世界只有兒子這一個男人,因為是兒子,連半個都抵不上。可是現在連這半個都要屬於別的女人了。因此七巧使盡手段霸佔兒子。

她妒恨,她怨毒,她瘋狂,她越發像個

怪物

不知道為什麼,想起曹七巧,我總聯想到有一個歇斯底里的怪物,在陰森恐怖、腐敗不堪的舊式大宅裡嚎叫,扭曲、惡毒、陰暗、變態。

這樣一個故事,除了它是著名作家張愛玲的著名作品這個理由之外,我們為什麼要讀它呢?

我想是為了理解人的複雜以及人性的複雜。

是讀了這本小說之後,我才真正開始理解這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

我們的生活裡也許沒有曹七巧這麼極端和神經質的人,卻常常不得不與那些可憐又可恨的人相處。

理解人以及人性的複雜,是一個成年人的重要功課。

- The End-

書還是親自讀的好,別人的終究是二手的

《金鎖記》:那個嫁入豪門的窮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圖片來源:話劇《金鎖記》劇照

李小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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