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想想死,這事挺好的。

趙偉的臉上帶著平靜的笑容。如果劉胡蘭是個男人,大概就是這副表情。

這位被稱為國內最酷的安全公司——知道創宇的CEO,法號ICBM。這個名字翻譯成人話叫做洲際彈道導彈,這種導彈一般只有一個用途,那就是成為核武器。

人物誌 | 知道創宇趙偉:一個核武器的自白

【知道創宇創始人 CEO:ICBM 趙偉】

當然,僅僅和他聊天,你都感覺自己在和一個核彈頭對話。因為你可以感覺到他和核武器的共同點:

認為這個世界極度不安全;

相信自己與生俱來就有拯救世界的使命;

為了世界和平,隨時準備粉身碎骨。

總之,“和生活講和”這個選項,已經被他從人生的字典裡扯掉了。

見到趙偉之前,人們通常會被警告:他是個輕度妄想症患者。見到他之後你才發現並不是這樣,他比想象中“嚴重”多了。

人們抬頭,看到的從來都是已經被潮汐鎖定的月球正面。就像如今的趙偉帶領兄弟們在賽博世界勇猛殺敵,保護眾多政企的安全,為駭客們敬佩,為客戶們樂道。

而人們很難目睹,在月球背面佈滿了千萬年隕石衝擊的傷痕。就像在十多年前人們相信一個防火牆可以抵禦所有的進攻,那時孤獨的佈道者趙偉被無數人罵做瘋子和傻子。

江湖上有關ICBM的傳說俯仰皆是。而這顆導彈背後的傷痕,他卻很少向人提起。

先知的苦惱

我是很認真地在拯救世界。直到現在,我和微軟那幫人見面,打招呼的方式都是:“Save the planet”。

從小通覽270部硬科幻小說和無數科幻電影的趙偉堅信網路世界早晚是一個殘酷的戰場。在趙偉心裡,世界應該“超前很多”。駭客和安全戰士在網際網路上理應早就掀起世界大戰,而不是像2006年那樣只是偶爾黑進銀行賬戶盜竊幾百萬美元什麼的。

“世界應該是科學的,完美的。而技術是可以改變人的。”不幸的是,他預言的世界遲到了十年甚至更多。在當年的他看來,愚蠢的人類竟然如此不“著道”,沒人在意把自己的軟肋暴露在千瘡百孔的賽博世界,也沒人理解他整日擔心的事情是否真的會發生。

這個掛著五檔拉開槍栓隨時準備戰鬥的核武器就這樣“憋屈”地生活在人人都掛著一檔目光呆滯慢速挪移的世界裡。

當然,如果他只是一個妄人,那麼時間的車輪留給他的將只有鄙夷和可憐。然而他就站在中國空曠的網路世界裡,等待著黑帽駭客組成團伙,等待著白帽駭客集結成軍,等待著網際網路居民如潮水一般遷徙於此。或許直到斯諾登事件爆發後,大多數人才猛然發現,趙偉可怕的預言已經被事實一一驗證。

我們(中國)的駭客就像一個技巧超群的漁夫,每一次魚叉落下都能精準地捕捉一條魚。我們舉目四顧慨嘆高手寂寞,誰知遠處的海洋駛來一艘萬噸巨輪。聲納定位撒網捕魚,把所有的獵物一網打盡之後還把不值錢的小魚扔掉。

透過技術手段,美國可以監控任何一個具體的人的位置和通話記錄。對於我們來說,他們的威脅就像是上帝一樣,在他們面前我們完全透明,對方動一動手指頭我們就魂飛破散。

2013年之後,大多數人終於肯安靜下來聽“瘋子”趙偉講述他的憂慮。然而在此之前漫長的七年,趙偉將有充足的時間體會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從科學家到乞丐

彪悍的人生一般不需要解釋,比如2006年,一個月薪8000美金的安全科學家選擇從世界頂級安全實驗室 McAfee 辭職,建立了一個叫做知道創宇的無名公司。當年用來拯救這個千瘡百孔世界的知道創宇具備了一個皮包公司應有的全部氣質。

那時候我們幾個創始人隨身帶著公章,每次投標之前先找個影印店列印標書,然後從兜裡掏出公章蓋上。

這是趙偉對於公司建立五年之後“日常運營狀況”的描述。實際上這時他們已經相對“體面”了,而在公司成立之初的2006年冬天的一個深夜,我們的主人公正蹲在某電信運營商大樓外的拐角。他的咒罵被零下十幾度的北風扯得粉碎,已經被吹到面癱的他用掛著冰茬的青紫嘴唇小聲祈禱,希望門衛大哥看到自己的十幾個未接電話,發發慈悲開啟這扇該死的門。

這一切皆因為這個昔日萬人敬仰的科學家接了知道創宇歷史上第一個專案:為某運營商做一個計費系統的安全專案。由於運營商繁忙的業務,安全改造只能在凌晨0:00-1:00之間進行。為了完成這個價值兩萬塊的“大單”,趙偉必須連續兩個月每天凌晨來到這裡工作。顯然,喜歡早睡晚起的保安並不太認同這個安排。

半夜沒有公交車,我花了五六十塊打車到這裡,如果什麼都不做再花錢打車回去就賠大了。而且很可能半路上門衛大哥醒過來,我還得折回來。所以我只能在背風的拐角蹲著。那種冷,多厚的羽絨服都沒有用。謝天謝地,我蹲了兩個小時,那哥們終於滿臉怨氣地把門打開了。

當然,對於相信自己的使命是用技術改變世界的人來說,面癱什麼的都是不足掛齒的小事。然而就在這個“暗夜專案”接近尾聲的時候,甲方的專案負責人,運營商的一個職員把趙偉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交代一個“收尾”的任務:

“你不是一個駭客麼,盜一個魔獸世界的號應該不難吧?這樣吧,啥也不說了,你給我盜一個60級的賬號。偷來了咱們就讓專案順利驗收結賬,你看這個事簡單吧?”

每天憂患著人類未來的頂級駭客趙偉,被這個要求噎得啞口無言。

“我們是做安全的,我們不是小偷。”

這是他留給那個人的最後一句話。就這樣趙偉親手締造了知道創宇的第一個爛尾專案,最後他只拿到了幾千塊錢“冷凍費”。當然,他的內心驕傲且平靜,直到他聽說這個專案運營商的預算是150萬,而接了這個活的某傳統安全廠商用30萬的價格報給了一個安全團隊,而自己從這個安全團隊手裡拿到的錢用來墊桌角還差一截。

對於一家公司來說,商業模式最重要,其次是銷售,然後是技術;在技術裡面,研發技術排老大,產品在其次,運維在最後;而安全是運維和售後中的子專案,是十八層地獄裡面的小旮旯。

趙偉覺得,很多年間知道創宇就是生活在這個旮旯裡。

金屬的傷痕

我的技術這麼好,而且我是在幫助他們,他們為什麼不用我的產品?

這個問題曾經困擾趙偉多年。十年前的客戶們見到趙偉,大多隻會詢問他有沒有“老三樣”——防火牆、入侵檢測以及防病毒,聽說知道創宇在提供一些天方夜譚般的高科技防護產品時,他們大多十分感動,然後轉身離開。留下趙偉在風中凌亂恨得牙根發癢。

趙偉突然發現,自己的公司叫做知道創宇,但有些“道”自己分明不“知”。都說在商言商,談生意的時候總跟人家聊技術,時不時還要講哲學,這讓客戶時常覺得他在耍流氓。對技術變態的執念讓公司的財務狀況每況愈下,2009年的時候,他尤其不知道要發給員工們的工資在哪。

那時候賬上已經分文沒有了,但這個情況只有我和財務兩個人知道。我不敢告訴我的員工,我怕好不容易籠絡到手下的幾個大牛“跑”了。那樣一來,我這麼多年的心血就全都付之東流了。

在這種狀況下,這個瘋狂的“核武器”竟然還在試圖拉另外一些大牛“下水”,其中就包括如今知道創宇的當家 CTO 楊冀龍。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覺得趙偉是瘋子的人不只是他的客戶,還有主管銷售的合夥人。

“他認為我們應該賣傳統的安全廠商賣的那些東西,而我覺得應該用最好的技術做最先進的產品。因為這些事情我們打得不可開交,就差動手了,最後他還是因為錢的問題走了。”趙偉指的最好的技術就是如今知道創宇如今仍然在堅持的主營業務:企業級SaaS(軟體服務)產品。五年過去了,當時無人問津的知道創宇現在門庭若市,讓人不得不慨嘆造化弄人。

“在中國,你只能領先行業半步,領先一步就會死,何況我們當時領先了五步。”

他如此定義五年前的“慘狀”。

就在公司最艱難的時刻,趙偉的父親突發腦梗,病情危急。苦苦支撐公司的趙偉,竟然推遲了一週多才回家看望父親。

我爸差點就掛了,而我卻沒辦法脫身。

我白天要應付合夥人和我的戰爭,到處去找朋友“跪著”借錢,甚至還要找高利貸借錢,晚上還要拼命陪客戶喝酒,希望能多接哪怕一個單子。那時候我突發急病,腹痛尿血,後來檢查竟然得了腎結石。”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趙偉如今可以講出來的故事,只是當時他真正面對艱難的一小部分。當然跟這個世界講和並不是趙偉的人生選項;生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只是在拯救世界之前,他暫時還不打算死。

現實逼迫這個原來只會一頭扎向目標的核導彈開始試著掌握一些飛行的技巧。

“我不和他們談我的技術了。就談你需要什麼東西,你想讓我做什麼事。我用我的技術幫你實現。”

拼了老命把知道創宇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趙偉終於不用到處躲債了,但是革命尚未成功,他仍然需要經費。

我去參加各種投資會議,有靠譜的也有不靠譜的,甚至有的還要像傳銷一樣喊口號。為了見到投資人,我只能在廁所門口攔著,但是幾乎所有的投資人都給我同樣的答覆:安全我不投。

我記得有一次,我告訴一位投資人說,我們很有前景,想邀請他來考察我們公司。他告訴我:實話說吧,我們都投一些有錢的行業,你們這種穿著破破爛爛的行業,我不投。

如今仍然身著一身休閒的趙偉說,當時他非常傷自尊。當然,後來的故事很多人都瞭解,

2011年,知道創宇獲得神州數碼投資;2012年,知道創宇獲得騰訊百度聯合投資;2015年,騰訊二度鉅額投資知道創宇。

如果說趙偉在拯救世界這條路上做對了什麼的話,除了改變,可能就是等待。只是這種看上去無休止的等待顯得過於殘忍,無論是對他還是對這個世界來說。

永遠不安的核武器

“你什麼都沒做錯,錯就錯在你老了。”趙偉引用了馬化騰的這句話。苦笑了一下說:“

做我們這行,對就對在我老了。

“前幾個月我和一位大佬喝酒,他看到我酒杯裡的酒少,直接把酒倒掉,讓我重新倒滿。”生於1981年的趙偉覺得自己已經比以前更老,老到足以和政界軍界大佬講同一種語言了。然而這門語言對於趙偉來說仍然是門“外語”,雖然趙偉的酒量已經達到了兩斤起步的段位。

在喝醉的時候,我分明能看到自己的生命被燃燒。雖然我表面平靜,但是感覺肝臟在割裂。每當我從酒醉中醒來的時候,我就覺得生命又流失了一個月。

看到這裡,你也許會感到一絲酸楚,但是核武器從來不覺得自己需要被同情。

我的想法是用技術改變世界,而不是保全自己。如果我用自己可以換來更多的人、更重要的國家部門使用我的安全技術和產品,那這種交換就非常值得做。

趙偉說這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像一個冷麵殺手。“如果我意識到之前做事的方法錯了,我會改。但我的目標不能變。”他補充。

當然,在具體策略方面,趙偉也會動用駭客思維。比如要喝酒的時候,他主動拿出自己珍藏的紅酒,試圖影響“戰爭走向”。但是往往在喝光紅酒之後,對方不知何時又從桌子底下抄起了“蟄伏”已久的白酒,徹底把這個大駭客“黑”掉了。

早在2015年知道創宇被騰訊二度投資的時候,業內判斷知道創宇的估值已經超過20億。快速拓展的業務讓知道創宇在很多領域拿下了中國第一。但這些似乎並沒有給趙偉帶來安全感,他仍舊不要命地奔波在各路酒桌/談判桌前。趙偉覺得,目前知道創宇的業務模式,還處於“累CEO”的階段。這種累不僅是需要陪客戶指點江山,還要和自己手下的人探討人生。

加上各地的分公司和辦事處,知道創宇已經達到了五百多人的規模,從小就喜歡給他人佈道的趙偉發現,現在他需要把這種佈道作為日常的工作了。每天他的工作很大一部分就是和各個部門的同事談心。

我說我們要為國為民,不是什麼都要賣的。我們有好的技術,可以貢獻出去做一些短期回報不是那麼明顯的公益性專案,比如我一直在推進的中國最大的網路安全資料共享平臺“安全聯盟”。當然這個時候很多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SB,我習慣了。但是慢慢地,他們也許會覺得我說的有道理。

無論是對於網路空間,還是對知道創宇的未來,他的安全感沒有隨著公司聲威日漸壯大而有提升。趙偉對自己永遠沒有安全感的心理狀態做了一個總結,叫做“成功缺乏症”。即使看到滿大街所有的廣告都是自己的客戶企業,他也未必覺得滿意,雖然現在已經有相當多的企業、甚至各種帶著國徽的機構都在接收知道創宇的安全服務。然而他覺得網際網路“ToB”的業務就像爬山,無論已經爬到多高,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墜落山崖。

如果面對選擇,其中一個選項有70%的成功率,另一個選項有30%的成功率,那我肯定毫不猶豫地去選擇這個70%的路。但是在現實中,幾乎每一個選擇都是51%對49%的可能性。我能活到今天可能靠的還是幸運吧。

說到這趙偉反而笑了,彷彿和無數個過去的自己一笑泯恩仇。

尾聲

偶然看到趙偉桌子上放著一部錘子手機。

從某種角度來看,核彈頭和錘子還真有點像,比如他們代表了暴力的同時,也代表了人類的智慧。趙偉和老羅也有相似之處,比如他們都瘋狂到相信自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當然因此經常被人罵做SB。

“儒為表,道為骨,佛為心。”大師南懷瑾的偈語是趙偉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趙偉說這句話的時候,更像是自言自語。道骨佛心,對於一群可以自由出入網路世界的駭客來說,重若千鈞。

出乎意料,一個頂尖駭客竟然在時間裡留下諸多落魄的剪影;出乎意料,一個人竟然肯為自己的執念賭上所有歲月和血肉。這些“出乎意料”,在趙偉眼中都是“理所當然”。

當你覺得歲月靜好的時候,可能不會在意自己擁有核武器;當拱衛京師的核武器真的消失,你才會發現,他曾經預言過的所有不堪,都在向你飛速襲來。

文章於2016年首發於雷鋒網,雖然是一篇舊文,但也許對大家依然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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