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如此傷心。
——《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
”
有些電影是看了娛樂的，有些電影是看了學習的，有些電影表面看娛樂性很強，其實滿滿的乾貨。
如果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精神病學界主張做手術的醫學派和主張潛意識意識化的精神分析派的學術大爭鬥寫成論文或拍成記錄片，有多少人要看？精心打造一部懸疑驚悚主題的電影，闡述的方式漂亮多了。
這不是一部新電影，相信很多人都看過。對於結尾，
主角到底治癒了嗎？
只要知道現今對精神疾病的治療早就放棄了額葉切除手術，是不是能猜到主角是否治癒呢？如果還是沒明白，就繼續往下看吧。
依舊是嚴重劇透，如果還未觀影，先收藏本文吧。
已經知道影片前半部分都是為這座精神病院裡第67號病人萊蒂斯而設計的角色扮演，那麼從他坐船駛向禁閉島並化身警探泰德開始，到底暗藏了多少玄機呢？
影片一開場，泰德就開始吐，似乎他會暈船。但鏡頭帶給了水面，這是第一個暗示，
泰德有嘔吐反應並不是因為坐船，而是水。一個人害怕什麼東西害怕的嚴重的時候，軀體反應就會來，要麼跑要麼戰，這是本能。跑不掉，又不敢戰鬥，嘔吐告訴我們什麼東西希望被排乾淨。
當然那時候沒人知道泰德為什麼懼怕看到水，這只是一個伏筆。
然後他走到甲板上，看到新的搭檔，但他不認識對方。如果兩個人同時執行一個任務，彼此是第一次搭檔行動，不可能已經上了交通工具，才突然看到對方的存在。正常邏輯應該在出發前警局裡已經互相認識，並就案情做了溝通，然後一起上船才對。
泰德對突然冒出來的人稱其為搭檔毫不懷疑，並認為相當自然，因為這是在他的戲裡，他的妄想裡。
妄想之所以成立，是因為他認為符合邏輯。
如果他能發現不符合邏輯的部分，那他也基本快好了。
而精神分析家要為他做的，就是打破他的那些合理的地方
，讓他看到自己妄想中的嚴重漏洞，才能願意從裡面出來。
在甲板上和新搭檔查克聊天，談到他的女友，泰德說女友死於公寓的火災，當時死了四個人。這都是他的表達，是口述，是他妄想裡為了防禦那場火災而合理化的部分。同時他強調，女友是被煙嗆死的，符合現實情況中他的妻子被槍殺的事實。
因為被嗆死和燒死最大的區別是屍體的完整性，和留在他腦海中妻子死去的樣子是吻合的。
上島後，檢查他們證件的典獄長等警官說的話都是暗示，比如說他們的證件從未見過等。坐車去監獄的路上，看著圍牆上的鐵絲網，泰德告訴查克這些都是通了電的。這是泰德和現實有連結的部分，在這座精神病院待了兩年，他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他見到了這次實驗的負責人考利博士，就是對方極力主張透過談話治療來幫助患者，而不是用手術或藥物。當泰德看到從醫院逃跑的病人瑞秋的照片時，畫面切換成了雪地裡冰凍的孩子屍體。
這不是藝術表現手法，是泰德真實體驗到的閃回，閃回屬於PTSD很重要的診斷標準，以區別於其他的應激障礙。
最早對PTSD的研究就是來自於戰爭中歸來計程車兵，他們看上去身體健康，但回來後總是被噩夢和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戰爭場面困擾。在平穩的生活中，一個很微小的刺激就會讓他們一瞬間回到戰爭中，閃回發生的時候甚至分不清自己已經回國了，還是依舊在戰場上經歷血肉橫飛。（
瞭解PTSD，可以點選連結，閱讀我們的另外一篇文章：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什麼是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病人萊蒂斯是二戰的退伍軍人，在戰爭中他親眼目睹了集中營裡成千上萬的屍體，帶給他心靈的創傷在他回國後才慢慢顯現出來。在萊蒂斯解離出的人格警探泰德的故事裡，這名逃跑的病人瑞秋的臉是日常照顧他的護士，而名字正是他小女兒的名字。所以當他拿到瑞秋的照片時，閃回時集中營的場景中，被凍死的那些小孩是他的孩子。可是，他並不認識。
考利博士告訴泰德，瑞秋溺死了自己的三個孩子，
這是對他的妄想做干預，希望提醒他去觸碰他的真實經歷。
泰德第一反應就問她的丈夫在哪裡。考利博士告訴他，瑞秋的丈夫死於戰爭。
萊蒂斯的妻子米歇爾在在家後院的湖中淹死了三個孩子，她的丈夫，就是萊蒂斯本人，也可以說在戰爭中死了。回國的只是他的軀殼，他的精神已經被戰爭摧毀，持續的噩夢和閃回不斷將他帶回當年那個集中營。
他從瑞秋的床下搜到一張紙條：
“四號法則，第67號病人”
，這都是和他有關的。他在自己編織的故事裡，為那些人物起名遵循了四號法則，而第67號病人我們都知道就是他。所以瑞秋的名字用了他小女兒的名字，但這個人物指代是他自己。是他想從這裡逃出去，甚至從帶給他痛苦的真相中逃出去。
泰德和查克帶著一眾獄警搜查亂石密佈的海灘，查克認為瑞秋連鞋都沒穿，不可能走到這裡，甚至攀上懸崖。但是泰德認為她一定可以，就算是密室，他也希望瑞秋能有一條路逃出去。
可能有人會問，既然萊蒂斯那麼希望逃出去，那他就把自己幻想成瑞秋，為什麼要解離出泰德的人格？瑞秋只滿足了萊蒂斯很小一部分的願望，並不能防禦住他最大的創傷。前面也說了，
他最大的創傷來自於參軍期間集中營的經歷。
參與搜捕行動的警員反應很有意思，他們三三兩兩，或坐在石頭上發呆，或閒散的聊著天，根本不象在執行任務。
警員們對於配合這場精神治療的角色扮演沒什麼大興趣
，只不過不得已而為之，所以表現的特別真實。
晚上博士邀請泰德和查克到他在島上的公寓做客，公寓的豪華程度一下子就衝擊到了泰德，讓他想起集中營裡的德國軍官掛滿名畫的辦公室。
客廳裡播放的音樂泰德能馬上認出是馬勒的交響曲，
馬勒是一位猶太人，在世時飽受非猶太主義的攻擊。而且他的音樂受同時代另一位偉人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影響頗深
，在這個地方放這段音樂，點睛之筆無疑運用的很巧妙。
藏在沙發椅裡另外一個博士的出現，進一步刺激了泰德。他揭露出對方努力想隱藏的德國口音，並不自覺的爆出一大串德語。兩旁的查克和考利博士都未露出驚訝的表情，作為他的治療師，對此早就瞭然於胸，泰德本人也沒有對自己突然說德語有任何的懷疑，
可見他的防禦有多牢固
。
當人情緒激動的要去指責別人的時候，
脫口而出的都是母語
。這段流利的德語暗示萊蒂斯才是德國裔美國人，德國口音是他一直努力掩飾的。參軍後他目睹了同胞的殘忍，很擔心自己會不會也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這些綜合因素的引領下，閃回再一次出現。他看到自己在集中營德國軍官的辦公室，飛舞的紙片，忙碌計程車兵，還有地板上四濺的血漿。德國軍官的半邊臉被子彈打爛，卻一時半會死不了。萊蒂斯似乎為了那些慘死的猶太人聲張正義，所以他踩住了德國軍官摸向手槍的手，阻止他自殺，看著他慢慢痛苦的在一個小時後死去。
戰爭會引發人的殘暴，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在此場景下都被激發出暴力傾向。
萊蒂斯很大的一個問題是他認為當一種暴力事件出現，必須用另一種暴力來鎮壓。
所以士兵、警察這類工作，都很適合他。他可以在社會允許的規則裡去抒發他的暴力傾向。清楚自己有暴力傾向，又知道自己是德國裔後代，在目睹集中營裡的人間慘劇後，萊蒂斯對自己非常恐懼。
看著德國軍官他彷彿看到了自己，所以必須嚴厲懲罰這樣的自己，決不能讓他好受。連已經投降的德國士兵他也不放過，別人只是開槍射殺逃走的那個士兵，但他第一個將子彈射進了已投降的德軍佇列。以暴制暴，相信自己是在維護正義，
超我變成了吞噬自我的魔鬼。
這就是泰德人格的由來，他是萊蒂斯的超我。
夜晚他開始做夢，夢比妄想，更能將他從分裂中帶出來。夢是潛意識的滿足，也是他在努力好轉的跡象。
夢裡米歇爾還在他們之前住的公寓裡，告訴他不要酗酒。房間裡飄滿了灰燼，米歇爾的背後有一個燃著火焰的大洞，但米歇爾卻沒受到任何影響。這個場景告訴我們，那場火也許想傷害米歇爾，但沒成功。
米歇爾的頭髮是溼漉漉的，她和泰德說，你必須醒過來，必須讓她走。
這是萊德斯理性自我的抗爭
，那個被掩埋的理性自我透過米歇爾的形象告訴萊德斯，只有醒過來，只有放開那些痛苦的過去，你才能恢復。
但是泰德不願意（
我這樣切換主角的兩個身份，希望你們不要被我繞進去
），然後米歇爾的腹部開始汩汩的冒血，她攤到在泰德懷裡。大火沒有傷害到她，射入她腹部的子彈才是帶走她的真正元兇。
本來泰德氣的要離開，但是一場暴風雨將他和查克困在了島上。我認為現實中根本沒有暴風雨，這隻出現在泰德的妄想裡，也是他需要留下來繼續的理由。
考利博士和他談到對精神病人的治療，他反對切除額葉這種簡單粗暴的手術，也反對藥物治療（
在當時藥物治療的副作用很大
）。泰德指出博士稱呼他的病人時都用了過去式，這點體現了萊蒂斯本人的高智商和敏銳洞察力。也同時暗示觀眾，博士的那些病人可能最後只能被送去做額葉手術，並可能已經死在手術檯上。這就解釋了為什麼考利博士要動用所有力量來做這次角色扮演的實驗，他不想再多一個病人成為犧牲品。
在暴風雨中泰德告訴查克自己的女友是怎麼死的，他幻想出來的人物安迪路也是他自己，那場公寓的火是他點的。但是他把這一切歸結到一個叫安迪路的裝修工人身上，並將他形容的極其醜惡。
這種醜惡，是他對自身殘暴部分的投射。
同時他也懷疑這座精神病院在進行人腦實驗，如同當年集中營裡發生的事。當時他沒能救成那些集中營裡的死者，
所以他始終在成為“施暴者”還是“拯救者”裡打轉，偏執的幻想身邊有危險發生，自己要去拯救大眾。
瑞秋找到了，這當然也是博士這邊的劇情安排，瑞秋是由照顧他的護士扮演的。當瑞秋抱著他，誤把他當做自己死在戰場上的丈夫，
泰德的表情是驚恐的
。這個溺死三個兒女的女人是他的妻子，這部分他始終都無法回憶，被壓抑的相當的深。它們都是透過各種變形才能依稀被他意識到，比如他故事裡的女友、比如閃回中集中營裡凍死的屍體等。現在直接揭露他就是那個丈夫的身份，怎麼不讓他恐懼萬分。
因為承受不住，他再一次嘔吐了，和影片開頭他看到水一樣。
從這裡我們基本可以看清萊斯利的病程。他本身人格中就具備暴力傾向以及偏執的認知模式，戰爭又進一步激化了他人格中有缺陷的部分，集中營的經歷徹底導致他患上了PTSD。退伍回國，病情一步步惡化，他需要依靠酗酒來麻痺自己。
PTSD是在越戰後才真正引起美國精神病界的重視，而二戰退伍的老兵中這種疾病的爆發率並不高。有一種情況可能是因為二戰美國發兵是正義之戰，士兵回國受到的都是禮遇和尊重。但越戰大家知道，美國國內反對聲是巨大的，越戰退伍的老兵也沒有得到應用的尊重，國內的媒體都將他們看成是野獸和戰爭機器。PTSD裡有一個觸發點，就是
患者會認為為什麼別人都沒事偏偏被我遇上了
。這個認知加上創傷性事件，引發PTSD的可能性就會加大。
總之，在萊蒂斯生活的年代，沒有人認識到他酗酒、對家庭不管不顧，是心理疾病。當這種負荷越來越重，他對身邊人的傷害也越來越多，最後發展到縱火燒燬女友的公寓。但不管怎麼說，那次事件讓他逃脫了法律制裁，也讓他暫時能緩解一下自己的憤怒。
但這樣的好轉是暫時的，當他和對方結婚並搬到湖邊的公寓居住，他的情況並不會真正變好。常年的壓力下，他妻子的精神狀態也開始奔潰，並最終殺死了他們的三個孩子。
也許他的妻子在他的不斷投射認同下，終於完成了“劊子手”的身份
，成為集中營裡的德國軍官，並死在了他的槍下。
一家四口慘死，壓垮了萊蒂斯心靈的最後一點支柱。人無法承受的時候怎麼辦？我們可以用防禦。
越巨大的情緒，防禦就越牢固。
比起暈過去或嘔吐，人還需要清醒面對，但如果喪失了理性自我，現實檢驗能力崩壞，就不用去面對了。
這就是萊蒂斯現在病症的由來，雖然影片沒有名言，但我認為他起碼具備了
PTSD、精神分裂、解離性認知障礙
三種病症。
現實越來越多出現在泰德的夢裡，而不是扭曲變形的閃回中。他夢到瑞秋將孩子們沉入湖中，又在夢中夢的部分見到了女友。
闖入戒備森嚴的C病房，他遇到了之前被他毆打的病友。
病友的提示簡直很赤裸了
，他以為自己在調查真相，其實只是裡面實驗的白鼠。這段話揭露了泰德才是被治療的那一個，真相已經呼之欲出。當病友發現他又出現幻覺，看到了死去的女友，當然也是他妻子的時候，告訴他必須把她趕走，不然一輩子都出不去。
泰德冒險去攀爬懸崖，在洞中找到了從醫院逃走的女醫生，這一段全部是他的幻想，進一步加深了醫院在搞實驗的念頭。當典獄長找到他的對話中，
可以看出的確有不少人支援殘忍的額葉切除手術的
。他們認為這些患者並不是得病，而是天生具備暴力傾向，任何治療都沒有用，切除手術一了百了。
而在考利博士客廳遇到的那位博士，也認為心理創傷會把人變成魔鬼，
治療魔鬼最好的方法就是用極刑
。
泰德認為整個醫院就是另一個集中營，他說決定炸燬考利博士的汽車。當炸藥就要爆炸的那刻，他的幻覺又讓他看到了妻子和小女兒。她們就站在汽車前面，小女兒走向妻子，並牽著他的手。在他的故事裡那個小女孩應該是死在集中營裡的可憐猶太兒童，怎麼會和他的女友牽手。他沒有覺得奇怪是因為現實的部分正在慢慢影響他，而他企圖衝出去救他們卻控制住了自己，
也是理性自我開始迴歸的表現。
他終於去了燈塔，這裡是每次他故事的終結。考利博士在這裡等他，還有隨後趕到的“查克”，也是他的主治醫生。在這裡泰德會慢慢瓦解，萊蒂斯終將回歸。
被他捏碎的玩具手槍，象徵著他的防禦機制。
他用這把假槍保護自己，以為可以射殺他人。但真的扣動扳機的時候，才發現一起都是自己的幻想。只要用力去捏，假槍就會碎掉，他就要自己去面對真實的世界了。
幻想既現實！
這不僅僅只針對精神分裂患者而言，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只不過我們比他們擁有更多的理性自我，可以讓我們在社會上正常生活。可是在我們每個人的幻想世界裡，情緒是騙不了人的。走進擁擠的電梯就怕的要死，明明電梯很安全，周圍也都是一起上班的同事，這種怕卻在告訴我們，我們一點也不安全。因為在這類人的幻想裡，這種場景就是危險的，沒有道理可講。
萊蒂斯的防禦被擊碎了，他從自己的病床上醒來，認出了考利博士、照顧他的主治醫生和護士。考利博士告訴他，兩年前當他來到這所精神病院，他們就對他進行了心理治療。最初的一年多是艱苦的，九個月前他終於能從泰德的世界裡回到自己的世界了，但很快有反覆了。這次考利博士頂住了院方的壓力，不僅僅進行談話治療，而展開真正的角色扮演。讓他在自己的故事裡盡情翻找醫院，讓他的妄想再也無法自圓其說，最終破裂。
結尾，當萊蒂斯坐在樓梯上和他的主治醫生對話，似乎他的病並沒有好轉。主治醫生失望的衝遠處的考利博士搖了搖頭，他們即將把萊蒂斯帶走的時候，萊蒂斯對一直陪伴和治療他的醫生說了一句話：
“像怪物一樣活著，還是像常人一樣死去。”
如果他被治療好了，當然這只是一層治療，讓他重新回到萊蒂斯的主人格，不再有妄想和幻覺。但是他依舊有暴力傾向，他的人格結構依舊是千倉百孔，他並不是一個健康快樂的人。他在其他人的眼中是一個殺死妻子的怪物，要以這個身份繼續接受法律的制裁。
可是如果接受額葉切除手術，在當時大眾的眼中他就變成了普通人，不再有暴力傾向、惡魔被驅走了。他可能會死在手術檯上，或“正常”但痴呆的活下去。可是他不用面對自己過往經歷所帶來的痛苦了，也沒有人再為此指責他。這何嘗不是又一種逃避，也一種自我保護呢？
所以回答本文開始提到的疑問，他們是否治好了萊蒂斯？我認為針對他的精神病性症狀，
是的，他已經重新成為了他自己。
也只有這樣，他才能為自己做一個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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