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人,人被撈起來。”

家奴一路小跑到門口,

“誰,誰?”知事從床上起身,面色大驚。

那家奴擦把臉,“是裴大人被救了起來。”

知事驚起,穿上衣裳,走到門外。

只見門外燈火通明,他心下一涼,裴問安被撈了上來,不知那刺史是否也沒死,這下真的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可誰知道這裴問安命這麼大沒死呢?

“快,快收拾東西,備車。”

話音還未落。門就被撞開了,一行人從門外闖了進來:

“你,你們是誰?半夜擅闖朝廷命官的府邸。”

“你個賊人!還敢違命?!”

刺史爆喝一聲,知事腿一軟。

人群散開,只見杜吏站在刺史身側,他目光鋒銳,緊緊盯著他:

“大理寺獄杜吏,還請知事走一趟。”

大理寺?

知事顫顫巍巍地癱倒在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夜色沉沉,在裴府裡,一個通報的家僕遠遠瞧見馬車駛來,拉長了一嗓子。

“二爺回來了!!”

一陣喧譁,太夫人抬眼望著來人,恍惚間,彷彿二十五年前,那裴易之也是這般回到了江州。

“喲,裴大人平安歸來,該和家人同聚,就不知半夜找老夫來何事。”

李氏的家主李謹也拄著柺杖,顫顫悠悠地站起來,他之前官至御史,但現如今已致仕還鄉。

裴二看了眼李謹冷然道:

“問安好久沒回來了,此次回來,也都忙於政務水患,這次遇到些狀況。在幾位本家叔父長輩的見證下,李大人,咱們當面問些話可好。”

李謹看著他那冷靜的神色,眼神微眯,多年的官場生涯讓他有些預感,這話不能聽,聽了怕是一場腥風血雨,他擺了擺手,咳嗽兩聲:

“老朽年齡大了,身體不便,既然是你裴家的事,我就不便多留了。”

“李大人,請慢”

裴問安話音剛落,杜吏就帶人把外頭包圍了起來。

李謹震怒:“裴問安你想做什麼?老夫就算已經致仕,也還是在聖人面前說得上話的,小心老夫參你一封濫用職權,讓聖人主持公道!”

“李大人多慮了。”裴二一笑,笑意未達眼底:“咱們敘敘舊?”

敘舊?

李謹更慌了,身子一晃,幸而有小童攙扶住他,他當年辭官的原因是什麼,他心裡明白,敘什麼舊。

“來人,把人帶上來。”

杜吏把知事拖了上來,只見雙腿被打斷,血痕拖了一路,他被丟到堂前,哆哆嗦嗦地爬到李謹鞋邊,扒住他的褲腳,手上的血跡蹭到他的褲角,他揚起臉。

“大人,大人……救我啊!救救我啊!”

血腥味刺鼻,李謹咬著牙低頭看著他:

“大人不是江州的知事,何出此言?你我私下見過面嗎?”

知事哭出了聲,抱著他褲角不肯鬆手,

“李大人,是您交代我做的啊!是您說的,只要將那裴二郎推進那江水中,就保我一家老小,李大人,您現下不能不認啊。”

李謹一腳踢開他,

“一派胡言!誰都知道,裴家與我李家是姻親,老夫做什麼要害自己的親人,把這胡說八道的人拉下去。”

“大人!我孃舅可是您的親侄子,建元年初,是您察舉我當的江州知事啊,大人!”

聽著那人的悲聲嚎叫。

“親人?”裴二抬起眼,看向老夫人:

“我們是親人嗎?”

老夫人捏著那念珠,冷冷看著他,她知道有些話她該說,但嘴裡始終說不出來一個字。

裴問安笑了笑,揮揮手,一具屍體抬了上來,

“四個人,三具沉進了九江底,但問安命好,帶了個回來,死士身上都有主家的印記,李大人可要看看?”

李謹把柺杖往地上一震,胸膛起伏,厲聲道:

“裴問安!你才為官幾年,莫要仗著現在是天子近臣,就栽贓陷害,血口噴人!”

裴二莞爾一笑:

“栽贓陷害?這算得了什麼,論顛倒黑白,殺人誅心,還得看李大人,老夫人。您說對嗎?”

老夫人抬眼看他,終於出了聲:“信口雌黃,你是衝著李家來的?”

裴二面色冷峻:“不,不僅是李家。”

話畢,一個人被帶了上來,

“見過二爺。”

李謹一看這個人,瞳孔微縮,手裡的柺杖一鬆,身子搖晃,錯步兩下,癱坐在椅子裡。

裴二垂下眼瞼,背對那人道:

“你家中妻兒和老母我已送出城了。”

“謝大人開恩。”

說完,他朝著李謹和老夫人跪下:

“老奴見過李大人,老夫人。”

老夫人閉上眼:

“我想到了許多人,單單漏了個你”

“天要變了,老奴也想給子孫後代謀條活路。”

管家笑了笑,跪在那,朝著裴家的各位宗親長輩磕了個頭,緩緩道:

“舊曆年末,裴易之裴大人回江州蒐集了時任御史大夫李謹大量囤積私田的罪證,同年裴易之大人率兵北伐,李謹為了銷燬罪證,夥同嫁入裴家的李氏女,以祭祖之名,哄騙榮安公主攜裴易之子回江州,實則扣押軟禁,威逼裴易之交出裴家身份玉牌後,兩人偽造通敵文書上交聖聽,聖人震怒,裴易之百口莫辯,身死漠北……”

門外車裡的沈相宜聽到牆內傳出的這話,心驚肉跳。

“一派胡言!”

裴氏宗族裡有人質疑道:

“李管事,你又有何證據證明老夫人參與了此事呢?老夫人一慣品性不是做此事的人啊。”

“證據自然是有的。”

管事笑了笑,從懷裡掏出一沓書信,信封泛黃,有些年頭了:

“當年老夫人要人去給裴易之送榮安公主的訊息時,不放心他人,是老奴親自去送的,見裴易之大人時,他託老奴帶著幾封密信給榮安公主,這信裡是他蒐集的李謹囤積了萬畝私田罪證。”

又有人問:“若照你所說,你明明是替李謹和老夫人辦事,為何會替裴易之送信?”

管事坦然:“當年裴易之大人說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替李大人和老夫人辦這種機密髒汙之事,如果不留後手,將來怕是不得善終。老奴心裡也怕,覺得有理,遂照他所言,將書信暗自帶了回來,沒想到真被大人言中,今日這幾封書信換了我一家老小性命。”

這裴氏的幾人氣的手都發抖,一耄耋老者,站起來抖抖索索:

“李大人!老夫人!你們好狠的心啊!!那不是旁人,那是裴易之啊,你們怎麼下得去手啊!”

“他是裴易之又如何,他所做之事,件件可是要我江州世家的命!”

老夫人蒼老的聲音緩緩道:

“我嫁進裴家三十年,圖得是什麼?不就是裴李兩大強族利益相依,在這江州罷諸侯而守,可他裴易之呢?支援新政,還勸說聖人改革田策,就那些田,那些田世世代代本就是我李家的私田,有什麼拿不得的,他裴易之是要我們李家死,要江州世家死!”

李謹越聽越慌,急忙喝道“阿妹,別再說了!”

“怕什麼,阿兄,我丈夫早死了,裴易之也死了,現如今又來了個裴問安,可這裡是江州,當日我能強留下榮安公主,今日就能留下他。”

“你們想做什麼?!!!”

裴氏的宗族大驚。

李謹望了望天色,一咬牙,對門邊人喊道:

“去把人都叫來,封鎖江州城門,不準放一人出城。”

“你,你這,這等毒婦!!”

沈相宜坐在馬車上,一聽到這話,心裡一驚,正要下車,被小桃摁住:

“小姐別急,有馬聲。”

李謹強穩心神,朗聲道:“裴問安,你之前還濫用職權殺了防汛史,今夜更是如此待我李氏,我定當稟明聖上,求個公道,後天夜裡這摺子就能快馬送到汴京案頭,你就在江州等死吧。”

裴二聽到這話,笑了笑:“怕是大人不能如願了。”

李謹臉色一白,聽得外面有馬聲嘶鳴。

裴二轉過頭,對坐上人道:

“老夫人,這麼多年你可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老夫人沒有言語,只是手裡撥著念珠,只是越撥越快。

“叭”

念珠斷了開來,紫檀珠掉落了一地,滾在腳底。

“我父勸說聖人改田策,不是為了剷除世家,而正是為了世家延續。門閥之下,土地兼併嚴重,國庫內的糧都沒有你江州李家的糧多,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王與馬共天下,這天下不是百姓的天下,而將是士族的天下。可這不是最可怕的,你們睜開眼看看,北方的胡虜已經打到了邊關之境,不出三月就能跨過九江,掃平江州,軍中無糧,人心渙散,國之將亡,你口裡的世家到底又何復存焉?”

一時間四下安靜,裴問安站在她面前,從高往低地看著她:

“你短視,是你眼界淺薄有限,我不與你計較。可你害我母親身亡在江州,我卻不能放過你。”

老夫人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了一聲:

“榮安公主是自己死的,與我無關!與我無關!”

裴二冷然:

“我母親若不是自殺,惹得聖人痛心下令安葬汴京,你能放我走嗎?”

老夫人聽到這裡,臉色頹敗,像是被抽去了生氣,一字一言道:

“留你無異於放虎歸山,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讓你活著出了江州。”

這時人群中突然有些騷動,只聽一聲高喝,

“太子到!”

太子親臨,李謹終於明白裴二的底氣在哪裡了,他臉色蒼白地癱軟在椅子上。

“傳聖人旨意,江州李謹,……”

沈相宜坐在轎子裡,大夫人的哭訴,似乎要穿透這世代累起的高牆:

“二爺啊,我是一時糊塗當年聽了老夫人的話,幫著將榮安公主藏在裴府,可我沒犯什麼大錯啊,大老爺還在偏隅之地未歸,衡哥,衡哥啊……”

車簾一掀開,裴二上車,沈相宜撲在他懷裡,他的手冰涼,想抱她似有有些不敢抱,只是架起胳膊,任她上下摸索。

“我沒事,我沒事。”

“沒事什麼,手都成血糊糊的了。”

沈相宜摸到裴二的手,上面包著白布,血跡從裡面洇出來,可見傷的有多深,一想到這些,眼淚吧嗒吧嗒掉。

裴二剛才人前那麼威風的人,此時只有嘆息,拿著手背給她擦去擦淚,讓她靠在自己胸前,拍著她背,

“怎麼又哭了?我可沒忘剛在堤壩上你哭的那麼大聲,人都回頭看你,我當時還在想那是哪家女人家那樣的哭,後來一看我家的。”

“去你的。”

裴二嘴上哄著她,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那滋味像是有人把你放在心尖上,你疼她比你更疼,這輩子也就他也就遇上這麼一個傻姑娘了。

沈相宜一抽鼻涕,把眼淚抹在裴二的雲袍上,看著他道:

“我剛都聽到了,裴問安,你聽好了,今後如若有人拿我要挾你,你不要跟你爹對你娘一樣,你得活下去。”

“說什麼傻話呢,如若真有那麼一天,我的命能換你的命。”

他嘆了口氣,看了眼她,輕輕撫上她的臉,眼裡有著化不開的眷戀:

”我裴問安自也是……百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