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的個子不高,偏瘦,喜歡用衣服的連帽遮著臉。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英語課上。任課老師是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頭,他可以容忍學生考試不及格,卻不能容忍學生學習態度不佳。他常常在課堂上教育我們怎樣的表現才可以討他歡喜,我聽來聽去不過是那麼幾句冗長的、老套的大道理。

我一直很討厭文科課程。這或許是大部分男生的天性,但這不代表我對語言學習一竅不通。在童年時期,我隨做生意的親戚去德國生活,並完成了小學的學業。歸國後我勉強應付過去了初中畢業考,借讀進了這所名牌高中。我知道以我目前的成績很難考上一本線,但我實在沒法在英語學習上找回我當初學德語的感覺了。因此我認為我過早地用完了學習語言的天賦,如今已是迴天無力。

英語課上,我通常把一些謀殺案件的小說放在桌肚裡偷偷翻閱。

“周禹!”老頭突然點我的名字,“報一下選擇題的答案!”

天知道他在講哪張卷子!我隨口瞎編道:“ ACABBCCD。”周圍一陣低聲嘲笑。老頭氣得臉色發白,大罵我腦子有病,罰我站到教室後面去。

對此,我早就習以為常了,把小說往英語書裡一夾,帶著書站到了後面。

“劉洋!你重新報一遍答案。”

他身體一抖——估計剛剛睡醒,從容不迫地說:“我的答案和周禹一樣。“

在老頭震怒的咆哮中,劉洋拎起他的大書包,拖著步子站到我旁邊。他的眼神始終沒有一個固定的聚焦點,頭抬得很高。

“真他媽的無聊。”我聽到劉洋低聲咒罵了一句。我默默點頭。老頭的課聽得讓人昏昏欲睡。他還嚴禁我們在他的課上做別的科目的作業,違者一律扣一半學分。

“我斷定你的英語書裡夾著的是謀殺小說。”劉洋對我神秘地笑了笑,用腹語說。

“你怎麼發現的?”我很驚訝。

“我嘛,習慣性對人群進行觀察。提醒你,小說裡那些藥理很多都是瞎扯,毒不死人的。”

“你知道它們的真實效用?”

劉洋彎下腰,在包裡翻了翻,把一本書往我手裡一塞。英文書名我勉強看懂了,是《毒理學原理》。我剛要解釋我看不懂英文書,劉洋卻故意把頭別開了。

我往裡面翻了翻,內容竟然全都是德語的。

”聽說你曾在德國留學。“

“謝謝。”我用一種極其佩服的眼神看著他。

老頭大喝一聲,問我和劉洋在說什麼廢話,手裡拿著什麼書。我告訴他是本英文書,並展示了一下它的封面。

月考後老師調動了一下學生座位。我坐到了倒數第二排,劉洋是我的同桌。

按照老師的意思,劉洋負責提高我的化學成績。我這次只考了17分。

鑑於我糟糕的化學學習能力,那本《毒理學原理》完全看不下去。我不得不很快將它還給了劉洋,因為佔著別人的東西卻不將其發揮作用是很無禮的事。

幾次周測後,我發現劉洋的化學好得超常。他從來考不到第一名,但是卻可以在考卷批改好,發回後教會我任何一題。

他說他考試時經常手滑,把答案的序號填反了。

“你下次好好檢查一下,一定可以超過羅丁菲,她這次又是班級第一。”我說。

“那多沒意思啊,拼命爭取當第一名。”劉洋攤了攤手,“還不如教你化學來的有趣。一直想要壓制著別人,頭很疼啊。“

“但是高考不就是殘酷的競爭嗎?”

劉洋裝作沒聽到。這是一個訊號——再說下去他要生氣。

那天下午,我向劉洋提起想去他家看看,因為聽說他有個私人實驗室。他報了個地址,問離我家遠不遠。我震驚地告訴他,他就住在我家樓上,而我從來沒在小區裡見過他。

“我剛搬來。”劉洋說,“我爸給我租的學區房。”

我把書包放回家後,和他上了樓。他開啟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實驗室的感應燈亮了起來,照亮了這間有兩個教室大小的,類似生化基地的實驗室。劉洋從門口衣架上取下一件白大褂穿上,從背後看有點像《生化危機》裡那個變異科學家。

正當我胡思亂想時,從我身後傳來了“嗒嗒、嗒嗒”富有節奏感的腳步聲。由於之前腦補的生化危機場景,我猛地一轉身,恐懼地看著“敵人”——一個小小的大鼻子機器人,手裡拿著一隻燒杯。

“你不用那麼緊張, 周禹。”劉洋說,“那是我的朋友兼實驗助手戴蒙,很高階的人工智慧機器。”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親近劉洋的人(雖然只是個機器人)。在學校裡他除了和我閒聊,別的時候就在看化學書或者玩PSP。

“戴蒙不會說話,但是可以對我們說的話做出反應。比如——把那個燒杯給我。”只見戴蒙穩穩地走過去,把燒杯遞給劉洋。

“你為什麼不教它說話呢?這樣它就像個小孩子一樣了。

“即使它說話,它也和小孩子差得太遠。人的靈魂和軀體是完全分離的兩部分。我不知道如何創造一個靈魂,更不知道如何把靈魂注入軀體。”

“你為什麼喜歡和沒有靈魂的機器人做朋友?”

“因為它少不掉哪個部分,它的一切都在這裡,就是很實在的物質。即使你把它砸扁了再熔掉,或者腐蝕掉,如果你把反應前的質量和反應後的質量比較一下,你會發現它們完全等同。”

我嘆了口氣。在劉洋的思維邏輯裡什麼都可以和化學搭上邊。可惜以我的智商,沒聽出來友誼和守恆律有什麼關係。

我轉移了注意力,想知道戴蒙是不是德國製造,因為我很想念那個地方。但它身上沒有銘牌,只有腳踝處刻了“ RHUSA出品”。劉洋的揹包上也有“ RHUSA“這幾個字母,還有個玫瑰十字的標誌。我只認得“USA”,所以我問劉洋:“這是美國貨嗎“

“一個組織而已————。要看我提純咖啡因嗎?”

後來我經常去劉洋的實驗室玩。劉洋的書房是頂樓擴建的小閣子,我們在那裡做作業、打遊戲。在遊戲方面,劉洋與我志趣相投。

學校裡漸漸傳出關於高考改革的風言風語。我沒太在意,因為改革對於要考名校的優等生至關重要,對於一個主科及格都成問題的人來說,沒有多少本質區別。

10月的月考劉洋的化學成績是班級第一名。此後他下課不再睡覺了,而是主動教別人做化學題。在傳授化學知識方面,他有種極為虔誠的態度。他的能力不可小覷,很多題講得甚至要比老師透徹。但是他沒有交“朋友”,因為他與別人的交情只是保持在談考試題目這個層次。

我們還是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但是他在學校裡和我說話的時間少了很多。他的關注點轉移到了前桌的女生丁姚身上。

我以前也追過女孩子,劉洋對別的事心不在焉的樣子和我那時如出一轍。我對他的變化感到挺高興的,就像看著個小孩子進入“愛的啟蒙”階段。我決定幫他一把。

丁姚是個文靜優雅的女孩子。她的表妹榆也在我們班。我從榆那裡打探到,隔壁班個子最高的男生似乎有追求丁姚的意思。作為朋友,有必要提醒一下劉洋。但我無法對“劉洋喜歡丁姚”的推斷持百分百的肯定。我問過他兩次,他都否認了,甚至看起來有點厭煩。所以我只在他面前提了一句“聽說隔壁班有人追丁姚”,就立刻裝作遺憾地說:“可惜到現在我們班還沒有班對。”

“哦?班長不是喜歡羅丁菲嗎?”

“那是單戀,要互相喜歡然後在一起才叫戀愛。”

“這種事不要擔心。”劉洋露出了特別燦爛的笑容,懶懶地靠在椅背上,“設想一下嘛,一個班裡,大部分人都和別的班的人戀愛了,最後就剩下兩個人沒人愛,那他倆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這什麼破邏輯!”我差點把口水噴他臉上。

劉洋假裝不高興地甩手:“就像原子外所有空軌道被激發態的成對電子佔滿後,剩下的電子即使不在同一原子軌道上,不也兩兩地被叫做孤電子對了嗎?”

我覺得劉洋腦子裡進了苯。

因特網上沒有找到把苯從腦子裡面搞出來的方法。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我還沒把劉洋從古怪的邏輯裡解脫出來,丁姚就宣佈和隔壁班的男生在一起了。回想進校以來的三個月,即使有劉洋這麼厲害的人教我化學,我也沒能及格。這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無能。

劉洋下課又經常睡覺,打PSP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上課時他總是一隻手託著頭,皺著眉頭不知道在苦思冥想什麼。一天中午我和劉洋到食堂吃飯,突然聽到背後有一個人用粗嗓子叫我讓出座位給他。我回頭一看,是全校出名的危險分子,曾達。據說沒人打得過他,被他欺負只有默默忍受的結果。我剛想讓座,就聽到劉洋對曾達說:“幹什麼啊?沒看到有人坐著了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我知道劉洋完蛋了。曾達認得學校裡幾個高年級的很會打架的男生。無論是力氣還是後臺,劉洋都比不過曾達。周圍人也都一臉同情地看著他。曾達罵了句“找死”對著劉洋臉上就是一拳。劉洋一抬手,把午飯盒糊在了曾達臉上,再把湯澆了上去。

學生們一陣驚呼,一是因為曾達下手很重,劉洋滿臉是血;二是因為看到曾達也有被羞辱的一天。

這時候巡視的老師來了。劉洋趁機用袖子遮著臉飛快地跑掉了。曾達再怎樣也不敢當著老師的面打架,因為要被學校開除的。場面漸漸恢復了正常。曾達被訓導主任帶走後,老師要求我去學生處做個筆錄。

整個下午我都被別人盤問著打架的細節。放學後我去醫務室,發現門鎖著。我從貓眼孔往裡面看,然後立刻本能地往後縮了一步。

我看到劉洋坐在病床上,盯著我看,彷彿預料到就在那個時刻,我會開啟貓眼孔外面的金屬板往裡面看。

他還指著醫務室開著的窗戶,示意我從外面翻進去。

我在門外等了幾秒,再往那個孔看了一眼。劉洋還是看著我,手已經放下了。

你要怎麼辦,他像是問我,你聽得懂嗎,我能看到你。

我繞到醫務室的窗外時,劉洋已經站在視窗等我了。他的精神恢復得很好,只有鼻子上的紗布暗示著中午的事。看到那塊紗布,我心裡就覺得愧疚,在他面前我就像個膽小鬼。

“醫務室的老師去開會了,怕有人進來惹是生非,把門鎖了。”劉洋解釋。

“這次謝謝你…但是下次千萬別再為我出頭了。”

“沒事,為朋友兩肋插刀是應該的。”劉洋說,“你不用擔心我被他打的,因為我根本不怕死。要不是你,我已經死過好幾回了。”

我愣在那裡。劉洋向來不說謊的。

“我是個 RHUSA成員。”

“也就是說,你…會復活?”

復活和用紅外線感知溫度(比如蛇)的能力是有區別的。後者可能算作超能力,前者已經超越了動物的定義,超越了我們所處的這個空間裡人類的定義。劉洋能站在我面前,我們處在一個空間裡,那就說明劉洋不是個人類。

我與他相處時一直有一種隱隱的預感,我知道他身上有些奇怪的、不可名狀的東西。

“ RHUSA是人類共同學科實體化聯合協會的縮寫。那些在人類的學院裡經久不衰的學科,由於人類對它們長期的思考,那些意志彙集起來成為可以自我思考的意識體,以人類的外表行走在與人類世界平行的異世界裡。因為只要把靈魂注入一個軀體,軀體就可以受支配地活動,所以 RHUSA的成員們製作一副與意識體的外表相同的軀體後,就可以進入人類世界了。”

“騙小狗吧……”我喃喃道。化學這麼個抽象的概念,突然從書本上的資料,變成一個站在我面前有血有肉的生命體和兩百多歲的靈魂,棲息在十七歲少年的體內。

“你…爸爸也是… RHUSA成員嗎?”

劉洋笑了:“那其實是地理擬人,劉凡現在在協會的空間裡。一旦有必要聯絡他,你撥打他手機,協會的轉接器會自動轉換訊號,他就可以接到了。我們的表觀年齡是可以修改的,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年齡改在了40歲,再製作了個大叔的軀殼。”

“喂,要是我把你當成瘋子,現在說的都是瘋言瘋語怎麼辦。”

劉洋嚴肅地看著我:“你是腦殘嗎,普通人被他那樣打拳早就痛得失去意識了。由於我本來的意識強大到可以顯出人類的外表,所以我不會眼冒金星昏過去…。我明天不用請假,可以上學的。”

“不行,曾達會叫人來收拾你的。”我義正言辭地說。

“我不能再讓你因為這事被打了。”

“嘖,周禹,你還有點良心嘛。”劉洋把手伸出窗外,搭在我肩上。

那段時間我在體育課上儘可能多鍛鍊。儘管單挑曾達這樣的大個子我還是沒有勝算,但我總不能眼看著劉洋被打。

就像劉洋說的,我是有良心的。劉洋不是個虛無縹緲的“化學”分子,他是個生命體。

我的擔心是正確的。

打架事件後的第四天,我和劉洋剛轉進回家必經的巷子,前面就竄出曾達和幾個高年級的學生攔住了我們。曾達指了指劉洋,冷笑道:“你的報應來了。”

我慌忙擋在他面前說:“是我不肯讓位子,要打就打我好了。“

劉洋卻把我拉了回來,向前一步走到曾達面前。他頭抬得很高,凌亂的黑髮在黃昏的秋風中微微飄動著。他直直地盯著他,眼中沒有絲毫的恐懼,反而有種久經沙場的冷靜。

他說:“今天,你會殺了我嗎?”

這句話一出口,在場的人都不知道怎麼迴應。對面幾個人互相使著眼色。

劉洋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們對我動了手,我沒死,我就把你們一個個炸到半殘。放心,不會置你們於死地的。血債就要血償,我們也都是法外之人。”

一個高年級的男生大喝道:“你有這個狗膽?”

劉洋說:“不是有沒有膽,這是我的決定。要麼我們從此不相干,要麼就一直鬥下去。曾達,你是聰明人。”

這話要是從我嘴裡說出來,估計要被打得半死。但是劉洋已經“活”了兩百多年了,身上透露出的不是少年心氣,而是預言者一般的自信,彷彿料到他們都會退縮。曾達與他對視了十幾秒,罵了句“神經病”,轉身走了。

我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才鬆了下來,對劉洋說:“你不怕被打啊?”

“做賊的更心虛嘛。”他笑嘻嘻地說。

劉洋的臉色有點蒼白。

“媽的,別糊弄我,你不還是害怕了。”

“我怕被禁足啊。”

“啊?”

“如果我擾亂了人類世界的秩序,那麼協會有權投票讓我這具軀體立刻解構,而且在接下來一個世紀裡會被禁止再次進入人類世界。所以要是剛才真的打起來了,那就危險了。”

“不過現在————”劉洋深吸一口氣,“我們回家吧。”

我發現自己面對劉洋有種不可言喻的感覺。他太強大了,有著凌駕於人類智慧之上的思維記憶;但同時他又是脆弱的,在無時不刻的監視中隨時可能死去。他古怪的行為,像一把詭異的刻刀,在我心裡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仰慕。沒有搖滾明星粉絲的狂熱,沒有神魂顛倒的追求。那是種不動聲色的吸引,如聖地的廟宇,召喚著遠方的信徒前去朝聖。我對他的友誼總是摻雜著這種情緒。難怪自古歌頌親情、愛情的故事要比歌頌友情的多得多,因為哪怕是驚心動魄的友情也總是不純粹。

臨近一年尾聲的時候高考改革政策出來了。化學與其它副科被削為只佔70分,其中40分是高中畢業考及格了就直接得到的。語數外三門都維持150分。

由於英語地位的相對提高,教英語的老頭更加神氣了,在劉洋麵前挺直腰板大聲訓斥他字寫得潦草。劉洋以他習慣性的空洞眼神回望著他,像大人看著亂髮脾氣的小孩子。有幾天,劉洋的身體變得很虛弱。我不知道是由於化學科目被削弱導致的抑鬱還是他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隔壁班的男生和丁姚在微博上秀恩愛被他看到了。

我以前看過一本關於精靈的小說,精靈能活到600歲,它們不喜歡和短壽的動物做朋友,因為看著朋友衰老死去真是太痛苦了。

劉洋不但不會死去,還有不衰減的記憶力,等到人類不需要化學的那天,他才會消亡。人類不需要化學?我怎麼都想象不出那一天。在我看來,劉洋的意識體就是永生的。他寧願不參與人類活動,也不要無盡的傷痛。

我問他為什麼要來和人類打交道,他考慮了一下說,“我想維持你們對化學的熱情。”

別的班的化競生來找劉洋。他不在,他們就等在他的座位旁邊。

“劉洋太厲害了,什麼化學題都會做。”其中一個評論道,“他以後考化學系嗎?”

他轉頭看著我。

“不知道,你們考嗎?”我問。

“考個屁!我們學那麼難的化學也就爭一個高考加分,或者自主招生名額。化工單位幾年工資不漲,還有有毒物質。而且荒郊野外的,可能一輩子碰不上一個女孩子啊!”他邊罵邊笑,“不過劉洋可不需要女孩子。他在實驗室裡一人樂得可開心了!”周圍人一陣大笑。

“他以後是要去法國深造的吧。”另一個人說,“沒準進法國科學院了。“

這時劉洋進了教室,他們立刻噤了聲。劉洋為了避免裝逼嫌疑,把他們帶到教室外面去討論題目。

等他回來,我給他看了我手機裡一張圖片,問:“這女生好看嗎?”

“別色誘我,我不與你同流合汙。”

“滾,老子問你好不好看。”

“挺好的啊。”

我嘿嘿一笑:“老子要追她。”

“你追得到我叫你爸爸”

“說啥呢你!”

劉洋思索了一會兒,說:“我知道她。楊可可,吃午飯習慣坐食堂二樓靠樓梯那邊。她通常去得比較晚。”

“我靠,知道的那麼詳細,你是不是也對她有意思啊?“

“嘁,我才不和你搶女人。”劉洋白了我一眼,就趴下睡了。

可可參加學校的文藝演出,我就自願報名加入道具組,演出當天報幕人報到她的名字時,我就躲到幕布後的鋼琴旁看她。過了會兒,我突然有種不自在感,就像是一個人從後面用審判的眼光看著我,讓我離開這裡。我想朝後轉,一移動就抵到了背後的牆上。但是這種感覺,真真切切地存在,而且越想說服自己那是幻覺,它就越久地停留。折騰一番後我終於察覺了這不自在的來源,一張瘦削的臉在我腦中顯現,他那雙鳧藍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我。

劉洋。

我猛烈地搖頭,想把他的影像抹除。他沒有任何不良動機,投入戀愛對於他自己有害。而且,難道我忘了,在我們第一次接觸的英語課上,他表現出的非凡洞察力嗎?他完全無意觀察可可!我胸中被他無罪的理由捶打得發痛,但他的留意又是那麼可疑。我竟會以為一個敢為我豁出去拼命的人是情敵——我真是卑鄙。可是,即使劉洋遠比我配得上她,一個正常的人還是會出於本能去搶奪愛情。

高一下半學期劉洋忙著在各種活動上申請化學實驗展示的機會。他的實驗失誤率極低,還時不時教別人製作晶雨這類工藝品。他在校園裡小有名氣。但是想起那幾個競賽生的話,我懷疑他試圖維持大家對化學的熱愛所做的努力能有多少效果。

四月份,我向可可表白後她同意了。此後我一直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還大膽地和她牽手在校長室門前走了一回。

誰也沒發覺,劉洋漸漸成了我身邊的透明人。

我們好久沒有說話了。

那天我和可可出去玩,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是劉洋的電話。他興奮地問我:“你要來看銫入水的實驗嗎?我好不容易買到了銫……”

“呃,我在和可可逛街。“

“那好吧,晚上怎樣?”

“抱歉,我和可可要……”

“這是你以前說很想看的實驗誒。”劉洋頓了頓,“還是你躲著我啊?”

我看了可可一眼,說:“劉洋,你不明白的,可可是我的女朋友。“

劉洋“哦”了一聲,結束通話了電話。

我站在五月的暖陽裡,心彷彿掉入了冰洞。

夏天的時候,劉洋參加了化學競賽班。我們學校一共就七個人參賽,遠少於參加數學競賽的人。高考改革的效果是明顯的,人們更願意把時間花在一門分值150分的科目上,也不願把精力投入一門只有30分的副科。可可說,劉洋會在那裡結識很多高智商的人,他喜歡和優等生玩,瞧不上我們。

其實我想,劉洋是對我失望了。

因為他永遠是十七歲的面容。他習慣了在 RHUSA的世界裡,沒有生存壓力,和一群同樣長存的擬人體們相處。他需要機器人陪伴著他,忠實地作為他的助手、他的朋友,一眨眼就是百年。

可我不能。

我不能只關心化學實驗,我需要和很多好哥們,以及辛辛苦苦追到手的女孩子一起走完高中生涯,考一個上檔次的大學,以後做一份體面的工作。我會和我身邊的人一起成熟,一起老去。死後我們的靈魂也不一定可以像劉洋的那樣永存。它們太單薄,風一吹也許就破碎了。我們和劉洋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再開學,我和劉洋幾乎就不見面了。因為分班考後,劉洋以超高的成績直接進入重點班。我有時看見他從窗外走過,身後跟著戴蒙——學校允許天才學生適當有些怪癖。他化學申請了免修,空餘出來的時間裡就帶著戴蒙在實驗室做點我看不懂的實驗,平時除了幾個競賽生,沒有人和他多說話。

我明白他之前考試都是在放水,他的實力到底有多強大,我也不清楚。這時我只能自我安慰:我和非人類去比什麼呢?

劉洋和我,完全不是在以同一標準競爭。我要參加高考,而他是想挽回這片土地上學生們對化學事業日漸減損的興趣。由於化工單位普遍待遇低,加上可能對身體造成的毒害,即使高中裡化學讀得很好的學生,也很少會一腔熱血地投入這個行業

劉洋的危機感和我對高考的焦慮是一樣的。

我們的身上都壓著沉重的擔子。

11月初某天,劉洋沒來上學,我也沒能聯絡上他。班主任打了電話給他“父親”。劉凡說,他會去劉洋的住處看下的。學校也沒太在意這件事,我和可可都以為劉洋是逃學去做實驗了。畢競學校的課對他來說簡單得弱智。

可是後來斯科特找到了劉洋,在他的書房裡,劉洋倒在地上,戴蒙在他旁邊。我聽到這個訊息是在午休時,劉凡發來簡訊。

我脊背發涼,半晌,撥了個電話過去。

劉凡說,劉洋用實驗室的儀器製作咖啡,但是因為一個燒杯沒洗乾淨,裡面有氯化鋇。劉洋喝了下去,毒量過大,就救不回來了。

停了一下後,他輕聲加了句:“其實劉洋是自殺的,他想回去了,而死亡是離開人類世界的必經過程,不用太在意。他脾氣就是這樣。”

“那他實驗室裡的試劑怎麼處理?。”

“他之前已經處理好了。真慶幸他還知道要負起責任。”劉凡的語氣像在嘲諷。幾天後的期中考試,我化學考到了班級第六名。我深知我們分數的波動對於劉洋來說都不足掛齒。這不能帶來任何希望。他的力量在群體的漠視面前太弱,太弱。別的副科擬人體都安然接受了在高考中被削減分數這一宿命,只有劉洋站了出來想扭轉局勢。可能是他在這個國家更受排斥,也可能是他相比別的學科太過年輕。好在如今他放棄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十二月的時候,劉凡為劉洋舉行了一個形式上的“葬禮”。我遠遠地看著,沒有參加。

憑我在最後那段時間裡對他的惡意,我去了就是在侮辱他。

之後,我與劉凡再也沒有聯絡。

時至今天,我也沒有見過另一個 RHUSA成員,或聽聞他們的訊息。

學校佈置的數學作業越來越刁鑽,鮮有人再抽出大把時間鑽研化學。也沒有人有更多精力去懷念他們眼中的“化學狂熱愛好者”劉洋。

數學是真正的主宰者。

而我,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慢慢懂得了,一個曾經如此重要的朋友,為什麼會被我遺忘。

其實,人不外乎如此,總是在不斷尋找利益和安樂,而遠離崎嶇孤獨的苦修之路。

一個人,即使有著深刻的思想又如何?

我們都是普通人,天性裡,只會追求明媚世俗的前途。

比起少年激情,金錢和女人要實在得多。

這一天是個週末,一直平靜的頂樓突然傳出嘈雜的裝潢聲。我飛奔上去,發現是戶陌生的人家。

新租戶抱出已積滿灰塵的戴蒙說:“你認識原來的主人嗎?他們落了東西在這裡,有機會幫我還給他們吧。”

我含糊地答應了,雙手接過戴蒙。它已經不會動了,劉凡取走了它的電池。它是劉洋真正忠實的朋友,他希望陪他走完最後一程的朋友。

我抱著它走上樓。劉洋的書房沒有鎖門。我看著他倒下去的那個地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儘管劉洋的意識不滅,但難道他的離去與普通人的死亡有區別嗎?難道他還可能回到我身邊嗎?

陽光從木窗裡照進來,幾萬顆灰塵遊蕩在浮動的光影中。

我把戴蒙放在它主人曾經坐過的位置。我坐在它旁邊,還原我們那時在這裡寫作業的場景。

在沉寂中我一下子理解了劉洋的守恆律。物質一旦存在,它就必然有個沉甸甸的質量。即使外力損毀了它本來的形狀,組成它的部分的質量依然守恆。

即使劉洋不在了,我們經歷過的悲喜在我的記憶裡還是清晰無比。過去是不會輕飄飄地飛向虛空的,它們的質量就是此時此地在我心中難以壓抑的沉痛。

我不能再坐在我朋友的亡故之地了。

我要落淚了。

起身的時候,我看到戴蒙的手腕處防水圈上有一行小字:

“喂,戴蒙,從今以後你就是周禹了。“

我的朋友劉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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