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時代流行一種說法:無論你造了多大的罪業,只要到恆河裡洗個澡,就能把罪障都淨除。這個說法不是當時才有,之前很早就有,而且越來越流行。

說的對嗎?殺了人放了火,洗個澡就乾淨了,清白了。有這麼容易?有沒有這麼容易且不說。但很顯然,一定有很多人希望這麼容易。人們的渴望,製造了這種需求。這種觀念就有市場,有流行的土壤。大家就傾向相信——尤其是住在恆河邊上的人更傾向。就像買了學區房的人更傾向相信學區房的傳說。任何時代,都不缺想撿便宜的人。因此,這種傳說越來越流行。直到佛陀出世。

有人向佛陀請教這個問題。你猜佛陀怎麼說?開國際玩笑!或者,這不科學!——不,不,以佛陀的慈悲,不會這樣說的,這樣會讓很多人憤怒、失望,這樣就戳破了很多人的泡泡,刺穿了很多虛妄的慰藉。而且,必定會有很多人跑來跟佛陀抬槓,佛陀也不愛抬槓。所以,佛陀沒有那麼說。

佛陀說,有一條河,叫戒河,在戒河裡洗澡,可以洗掉往昔造下的罪業。

噢?啥是戒河?

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這就是佛陀的答覆。他無意戳穿紛紜的泡泡,刺破虛妄的慰藉,他知道一種觀念的流行,根植於人心,是世世代代、積重難返的。佛陀腳踏實地,從未幻想可憑一己振臂高呼,就一勞永逸地解決根深蒂固的世俗觀念。佛陀明瞭緣起,藉著因由製造一條緣起,機緣成熟的眾生,就能順著緣起,從恆河走向戒河,從虛妄走向真實。

今天,已經沒有太多人像兩千五百年前那樣,相信殺人放火的罪業,可以靠在恆河泡個澡洗掉。然而,類似的觀念依然沒有從眾生心中清除,只是換了表達,就像把“競爭”改叫“內卷”,把“嚴師出高徒”改叫“職場PUA”。在很多寺廟裡,依舊能看到香爐銅缸裡散落的硬幣,儘管一旁“請勿投錢”的牌子很醒目。很多人寧願相信大德離世後天空出現祥雲,相信朝拜五臺山碰到各種各樣的文殊菩薩。

如果我們有幸向佛陀諮詢這個問題:末學前天去五臺山燒高香,碰到個誰誰,是不是文殊菩薩化身?佛陀會怎麼回答呢。

我們沒有佛陀高妙的智慧,實在難以想出。也許佛陀會說,能開啟你智慧、正見的人,就是文殊菩薩的化身。

文殊菩薩不一定總騎著獅子,也不一定總示現相好莊嚴。我們是透過正見的開啟,去相逢生命中的眾多文殊菩薩。

有個詞叫“不可思議”。我們常常把它理解成“神奇”。比如天空出現祥雲,哇,好像一條龍噢,看,龍頭、龍爪子、龍鱗,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喔!

既然能感到神奇,那就可以思議。“不可思議”的,是超出理解的。我沒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要睡了要睡了又吃了一頓全家桶,這才真不可思議呢!

我們經常做出連自己都無法預見的行為,可又確確實實那麼做了。假如一個人知道後續的某些事情將發生在他生命中,他會避免之前的很多行為。一個賭徒如果知道逢賭必輸,必傾家蕩產,他就不會去賭。可你看他好不容易借到了錢,沒有還債又跑去賭了。他總覺得有可能撈回來。屢次教訓都沒教會他這一點。這是“不可思議”。眾生業力不可思議。我要知道張局長年底就退了,絕對不會給他送禮。可我還是送了。

在羅伯特•賴特的《為什麼佛教是真的》(中譯本叫《洞見》)裡,這個研究進化論的科學家(同時也是一個冥想實踐者)用一個詞來形容佛教:激進。

也許“激進”在某些方面比“神奇”更適合形容“不可思議”。換成大白話是:居然還存在這種操作?不,這還不夠,應該是——絕不可能存在這種操作。我們認為的好的,往往是壞的;我們認為對的,往往是錯的。焉可思議?

比如,我們認可的“努力奮鬥”,很多時候是“努力放逸”。太具體的例子不方便舉。舉了難免得罪人。總之,想想自己的工作,是讓別人和自己的煩惱更少了,還是更多了;是讓自己和別人活得更累了,還是更輕鬆了;是讓自己和別人更愚昧了,還是更智慧了。

如果領導要出一本《健康經》,你吭哧吭哧找材料,作校對,加班加點,你很辛苦,也得到了領導的器重和晉升,但這是“努力放逸”。陪領導喝大酒,喝起來連命都不要,為了從競爭對手那兒搶一塊肉,也是“努力放逸”。這些不難明白。可是一個致力向善也勸人向善的人,也可能有意無意在努力放逸,比如傳播劣質雞湯、低階迷信,甚至偽科學。我捫心自問,檢討自己的工作,也有很多努力放逸的成分。只是當時沒看那麼清楚罷了。哪怕想給予別人好的東西,可出於無知和水平有限,也會不自覺把人帶坑裡。

因此,需要檢討自己的放逸。尤其需要檢討在放逸方向上做出的巨大努力甚至犧牲。否則,就容易高歌猛進、奮不顧身地放逸,還以為正在努力奮鬥,勇猛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