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人死後會去哪裡。

我小的時候,村裡的老人們總會告訴我“人死後就會升入天空,位列星辰。”

但這是經不起推敲的說法,如果人死後會變成星辰,那這六十年來死去計程車兵們豈不是能佈滿整片天穹了嗎。

戰爭儼然已成為權貴的遊戲。

神聖的謊言將士兵推入地獄。

戰火貪得無厭地吞噬著生命。

如此已過去了六十年。

國家每向前推進一步,就要拿無數條人命來交換。

屍體堆積成山,鮮血匯流成河。

貴族們可能會向孩子們宣傳。

告訴他們前線計程車兵是多麼英勇無畏,驍勇善戰,讓他們從小就對民族與國家充滿了自豪,對戰場充滿了嚮往——然後將他們一個不剩的,送上戰場,這屍山血河築成的舞臺。

但這樣的日子也維持不了多久了,兩國都已經到極限了。

百姓家中所有的糧食,鐵器,馬匹全都送來了前線,田地裡甚至沒有可以勞動的青壯年。

“也該結束了吧。”

近幾個月來,這樣的話語越來越多。

戰士們帶著希望與疲憊,見證了無數的生命消逝,也親手奪走了如此多的生命,善戰的他們心中有無數的感慨,到嘴邊也只能擠出這麼幾個字來。

是啊,也該結束了吧。

“左前方約一公里外發現敵人的偵察兵。”

“能幹掉嗎?”

“沒問題。”

爽朗的男子熟練地彎弓搭箭。

箭矢撕裂空氣的聲音讓周圍人不得不捂住耳朵。

要如何比喻那驚人的箭技呢,要說的話,就是如同流星一般。

無可阻擋,無可抵抗,射出去的瞬間就已經註定命中。

簡直是如同北歐神話中主神奧丁的永恆之槍。

傳說,北歐的人們把神槍劃破天際的亮光稱作“流星”。只要向天空中的神槍許下誓言,就必定會實現。

“敵人的偵察兵已經失去行動能力了,現在派人去把他俘虜回來吧。”男人看了一眼,回頭向自己的戰友們說道。

“視力還是那麼好啊,阿拉什。”說著,在一旁觀看已久的老國王走上前來,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陛下,這只是一點雕蟲小技。”男人竟如同一個孩子一般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

“我聽說你的眼睛甚至可以看到未來,是真的嗎?”

“回稟陛下,確實是的,儘管只能略微看到一點未來而已。在戰場上,這是能救命的能力,但如果是要我預測這個國家的未來,我實在無能為力,我們士兵能做到的,就只有戰鬥。”

“你的眼睛比他們口中更厲害啊,甚至能看見我的內心嗎?不過這也罷了,我接下來說的,你不許告訴別人。”老國王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遠方升起狼煙的地平線,“大家都已經到極限了,我軍現在也已經陷入敵軍的包圍網……”

阿拉什不再說話,只是看著遠方的德馬峰,那是整個西亞世界的至高點,從沒有任何人能登頂的神聖靈峰。男人緊盯著聖山,彷彿只要到了那裡,就可以結束這無休無止的悲劇。

“阿拉什,所求何物?”老國王渾厚的聲音將男人的靈魂從靈峰之巔拉了回來。

“回稟陛下,我並沒有什麼要追求的。”

“不,你有。你的願望比任何人都更為強烈,以至於你自己竟無法發現它。”不等阿拉什再說話,老國王便緩緩轉身離開,結束了這短暫的對話,“做好準備,我的勇士啊,這是最後的戰鬥了。”

“我的……願望嗎?”男人看著國王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道。

我見到那孩子時,是在新送到前線的隊伍裡。

我一眼就注意到他——並不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只是他太小了。

那孩子甚至不及我的長弓高,以至於根本沒有能給他穿的軍服,瘦削的身形和黝黑的面板讓人聯想到被戰火燒盡枝葉的枯木。

那孩子只有十歲。

那是會為了一隻蝴蝶而浪費一個下午,靠著稻草人在田間午睡,因為偶然看到的彩虹或是流星而高興好幾天的年齡。

他卻出現在了他最不應該出現的地方。

看著他,我不禁開始對我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產生了懷疑。

如果我們的國家已經到了連十歲的孩子都要送上戰場的地步,那我到底是在為了什麼而在戰鬥。

我看著那孩子的眼睛——那是他全身上下唯處像一個孩子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清澈無比,那是可以把整個夜空裝進去的眼睛。

那孩子有著這世界上最無邪的眼睛。

卻說出來了讓我不寒而慄的話。

“我的爸爸被敵人殺掉了,我的爺爺也是,我要為他們報仇,把敵人一個不留的殺光。”

真是諷刺,他明明連仇恨是什麼都不知道,卻能熟練地說出滿溢著惡意的話語。

愛情短暫而易逝,仇恨卻可以代代傳承。

“不,你不需要為他們報仇。戰爭從來不是士兵的罪惡。”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沒關係,你聽好了哦,戰爭就要結束了,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忘掉這些仇恨,和大家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我努力擠出笑容來面對他。每一個心懷仇恨與孤獨的人,都是因為缺少來自他人的善意吧。我想盡可能的,讓他看到這個世界的善意。

那孩子不明白,人是無法揹負著仇恨生活的,仇恨是與惡魔的交易,要維持仇恨這種情緒,就要不斷燃燒生命,要麼是敵人的,要麼是自己的。

在那個孩子的眼睛裡,我看到了火焰。

那是燃盡一切的烈焰。

烈火吞噬整個世界,我所深愛的一切,花草,鳥獸,朋友,親人,故鄉全都化為火焰的餘燼。

站在烈火中的那個人手提長弓,如同行屍走肉般尋覓著敵人。

殺戮,殺戮,殺戮,殺戮,殺戮,殺戮。

唯有殺戮,才是男人活著的意義。

我看到那個男人回過頭來,他長著與我一模一樣的臉,使用一模一樣的箭技。

我渾身發抖,衝著那個惡魔大喊,質問他到底是誰。

其實我的心裡早有答案了,那就是我。

但我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接受。

人們明明稱呼我為英雄的!

我是英雄啊!

我是波斯軍第一神射手,偉大的大英雄!

我怎麼可能會是這種模樣!

……

我……真的是英雄嗎?

我殺了這麼多人,所以我就是英雄嗎?

這是什麼狗屁邏輯!

人們總是稱讚我為英雄。

讚譽我的原因也不過是因為我有比別人殺更多的人的能力罷了。

這不算英雄,這是屠夫。

這樣沾滿了罪孽的我,現在也有了自己的願望。

我想要結束我這罪惡的生命,結束這罪惡的戰爭,結束眼前這罪惡的一切,結束這仇恨與掠奪的矛盾螺旋。

入夏的第一個清晨。

以阿拉什領導的國王親衛弓隊為先導,飛矢遮天蔽日地射向圖蘭軍營地。

隨著訊號彈衝破清晨的浮雲爆裂開來,成千上萬的波斯軍舉著火把衝破了圖蘭軍的包圍圈。

旌旗在烈火中旋舞,戰馬在平原上踐踏。

山林頃刻間被火焰吞噬,火舌染紅了整片天空。

平明時分,波斯軍已經成功突破了圖蘭軍的包圍圈,與援軍會合,波斯軍與圖蘭軍再度陷入僵持狀態。

“阿拉什,傷亡情況如何。”

“回稟陛下,死者數量已逾全軍大半,傷者,失蹤者數量難以統計。”

“真是殘酷啊……只是一個清晨而已,我們就失去了上萬人。”

“陛下,我想,戰爭是時候結束了。”

“是啊……是時候了。”

後世會如此記載吧,波斯軍的殊死突圍戰。波斯與圖蘭六十年的戰爭中最為慘烈的一仗,雙方死傷人數不計其數,屍體堵塞河流,鮮血染紅枯山。最終也是最徹底地擊垮了兩國的鬥志。

此戰的幾天後,兩國代表就議和問題坐上了談判桌。

六十年的戰爭,終於迎來了和平的曙光。

今夜的月色甚是綺麗。

和談已經開始,戰爭總算是結束了,僥倖活下來計程車兵們聚集一堂,開啟糧倉,取出陳釀,沉溺在和平的安寧之中。

“喲!阿拉什隊長,不去喝酒嗎?”一位士兵爬上了瞭望塔,把一杯酒遞到了我的面前。

“啊啊,謝謝啦!”我衝他微笑,又把目光投向了山的那頭。

“隊長,你在看什麼呢?”

“我的故鄉。”

多虧了我的千里眼,即便遠在千里之外,我也能看見我的故鄉與親人們。

故鄉那邊也已經收到了和談的訊息,人們正在盡情的狂歡。

年輕的姑娘們盼望著戀人的凱旋,奔跑的孩子們高唱著不知名的童謠,家中的老人們默默地擦拭了眼角的淚水。

這就是和平啊。

再也不會有戰爭,再也不會有仇恨,再也不會有分別。

不經戰火洗禮的人們不知和平的可貴,未與死亡同行的人不知生命的歡欣。

今晚的月色甚美,我把酒敬嚮明月,隨即一飲而盡。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流星自天邊劃過,直到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士兵們歡笑的聲音驚起一樹青雀。

真是,絕美的風景。

真是,絕美的人世。

真是,絕美的和平。

和平並沒有如期而至。

兩國就戰後領土劃分問題產生了巨大的分歧,沒有人願意打一無所獲的戰爭,也沒有人願意在領土利益上退讓半步。

圖蘭方甚至威脅,如果不能在談判桌上得到足夠的利益,就在戰場上爭取。

戰爭的陰雲重新籠罩在人們的上空。

波斯國的賢王 麥努切赫爾 來到了神殿,祈求神明的指引與幫助。

王不願國家就這樣結束,王不願和平就此變為泡影。

王向神明祈求。

“請賜予我的國家和平,賜予我的子民安寧。”

那是神明尚未徹底消亡的時代,依靠著人類的信仰力,神明仍可以維持對人世的統治。

神明迴應了國王。

“凡人,你在祈求什麼?”

“我在祈求和平。”

“凡人,你願付出什麼?”

“我願付出一切。”

“無死則無生,有得必有失。我將賜福於你與你的子民,但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說著,神將一把巨弓交於國王。

“你們兩國要選出一位真正的勇士,拿著此弓,登上德馬峰,向東射出流星。流星落地之處,即為兩國之邊界。”

“那,代價是什麼……”

“此弓名為星之王弓,此矢名為流星一條。此乃神之力,非爾等凡人可以駕馭

——若想駕馭神之力,便要捨棄人之軀。”

不帶一絲感情的,神明冷酷地宣言道。

國王陛下告訴了我們在神殿發生的事情後,我幾乎是不帶任何猶豫地自告奮勇,攬下了這個任務。

我難道不想活下去嗎?

不是的。

我想活下去,我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

我見證過無數的生離死別,我也曾與死神擦肩而過。正因為如此地接近死亡,我才會如此地懼怕死亡。

我並不是什麼英雄,我是個懼怕死亡的人。

只是個懼怕死亡的,普通人而已。

但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可以接下這個任務,也沒有任何人願意接下這個任務。

不論是聲望,能力,還是心靈,都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了。

現在,我是唯一一個可以解救這個國家的人。

為了我所珍視和深愛的一切,我必須拿起這把弓,為這裡的人民帶來和平的流星。

……

如此,美麗而又和平的人世。

還真是不捨啊。

那是一個肅穆的清晨。

英雄在人們的注視下獨自登上了靈峰。

德馬峰,西亞世界的最高峰。

英雄站在峰頂,俯瞰著這個他曾生活過的世界。

英雄貪婪地望著,似乎是想在死前把這個美麗的世界牢牢的刻在腦海裡

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峰,每一處村莊。

都盡收在英雄的眼底。

英雄看著這一切,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就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一般。

畢竟,這個英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啊,會因為這麼點小事而滿足。

明明捨棄了一切都是他自己,他卻如同得到了一切一般開心。

山腳下,兩國的人們共同仰望著英雄。

山頂上,英雄俯視著腳下的萬類霜天。

終於,太陽衝破了浮雲,光芒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出現。

金色的輝光灑在英雄臉上。

英雄扯下上半身的戰袍,露出強健的肉體。

英雄向著初升的朝陽宣告。

“耀陽之聖主啊,將所有的睿智、尊嚴

及力量一併賜予我的光輝之主啊!”

英雄最後一次看向遙遠的故鄉,那裡的人們仍在謳歌著和平。

“我之決心,我之所想,

我將所成之事,請於此見證吧!”

英雄伸手,摘下身旁的星辰,化作箭矢。

“來吧,創造皓月星輝之神啊!”

英雄彎弓搭箭,氣流在英雄身旁化作狂風環繞。

“我之品行,我之終末,及我所成之果,

我之神聖的獻身——於此見證吧!”

雲在峰頂彙集,英雄手中的神弓閃耀出金色的輝光。

釋放這拼盡全身的一擊後,我那強韌的五體

想必會頃刻間會分離崩析吧——”

英雄緊閉雙眼,深吸一口氣,高聲宣告出手中寶具的真名。

那是分割天海的神話之箭。

那是貫連神人的終末之矢。

其名為——

“Stella!”

箭矢應聲飛出。

箭矢所過之處,大地裂為兩半。

狂風將雲向兩邊吹開,晨星也向兩邊逃離。

人們抬頭仰望流星的劃過,默默地祈禱。

祈禱和平。

祈禱安寧。

祈禱豐饒。

祈禱英雄的靈魂能得安息。

箭矢從清晨直飛到黃昏。

割裂天空,撕裂大地。

飛躍兩千五百公里。

直抵奧克蘇斯河河岸。

人們以此為國界,在英雄俯瞰過的這片土地下安居了下來。

從此,兩國再未經歷過戰火。

從此,人們再未見過英雄。

“爺爺,阿拉什哥哥呢,他去哪了?”

“天空哦。人死後,都會去天空的,會變成星辰,永遠閃耀。”

“他是英雄嗎?”

“當然啦,他就是我們的英雄。

真真正正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