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說新語》中的詩意美學

1."它是美學的第一真理"——對身體美的詩意追求

《世說新語》中的魏晉人,有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膽追求,那就是:裸身。“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阮籍則時常“露頭散發,裸祖其踞。”這是一種近乎奇特的審美意識。人類從遠古走來,好不容易告別了茹毛飲血衣不蔽體的時代,手工業的不斷進步讓人類有權利有義務去追求後天創造的美麗,《世說新語》卻將裸露的身體形象直白的躍然紙上,簡直令人匪夷所思。但是仔細想想,這何嘗不是一種最有詩意的韻律。裸露的身體,擁有最真實最自然最美好的線條,擁有最讓人動容的生命氣息。以地為鞋,以空氣為衣,以天為帽,身體作為自然的一部分,與天地交融為一體而不可分割,這才是真正的“以天為蓋地為廬”,是中國古人追尋的最自然最原始的生命狀態。正如劉伶所言:“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對生命的最初認識,起源於羊水中裸露的自己,所以有什麼能比赤裸裸的身體更能體現出生命的詩意呢?這個意義上的美,就像尼采說的:“沒有什麼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這一簡單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學,它是美學的第一真理。” 如果沒有對於身體美的自覺認識,那麼對世間萬物的美學感悟,無論是草木芬芳還是鳥語花香,都略顯縹緲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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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詩意地棲居"——對生活美學的探尋

魏晉是一個迷人的時代,寬袍大袖,洋洋灑灑,舉手投足間文人意態盡顯。《言語》篇雲:“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 ‘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 ‘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詠絮之才一直為後人稱道,甚至被曹雪芹以“堪憐詠絮才”寫進了千古奇書《紅樓夢》。此篇可見,魏晉人把詩意融入了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漫天的大雪,謝安卻把兒女們召集在一起講述文章義理,紅泥小火爐上煨著綠蟻新醅酒,炭火微弱的爆裂聲混著雪落下的聲音,多麼美麗的一幅雪天漫談圖。如果沒有那天謝安的召集,可能就沒有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起”了。

《容止》篇雲:“魏明帝使後弟毛曾與夏侯玄並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又云:“時人目王右君:飄如遊雲,矯若驚龍。”沒有說美,也沒有說醜,但是話一出來,大傢什麼都懂了。含蓄而張揚的美感,早已融入中國人的血脈。“蒹葭”,讓人想起《詩經》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一種遊離悽迷的美麗。“玉樹”,則是“芝蘭玉樹”的美好象徵,飄如遊雲,矯若驚龍是從《洛神賦》中化來的句子。這些詞語,給讀者留下風韻無限的想象空間。人的容貌是無法用言語確切說明的,但是這樣詩意的描繪,讓人好像一下子懂得了他們的樣貌,可是再說,卻說不清了。中國人的獨特就在於,自己都說不清的情感,竟被那些詩意的古文,一語道破了。魏晉之時,就連說一個人的容貌,都洋溢著這樣酣暢淋漓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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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真名士自風流”——魏晉人的生命美學

1.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雅量》篇雲:“祖士少好財,阮遙集好屐,並恆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未盡,餘兩小麓箸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嘆曰:‘未知一生當箸幾量屐?’神色閒暢。於是勝負始分。”收藏了很多很多的鞋子,但是卻意識到,人這一生,何其短暫。甚至短到還沒有探尋到什麼是歡樂什麼是苦痛就不得不離去,像魚兒般放歸水天,完成這段生命的苦旅。一直覺得這一篇透露著一股悲涼的情緒,收藏帶來快樂,卻同樣帶來了生命的無奈。可是阮遙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卻悠閒瀟灑。對於生命的溫和從容,所謂“魏晉風流”,大抵如此。《任誕》第七篇雲:“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古代叔嫂界限極嚴,當時敢作出此等行徑的阮籍自然是會被人所“譏”的,但他對此毫不在意,也不把這樣的“禮”放在眼裡。她是嫂子,我們乃是一家人,嫂子遠行我去道個別祝個平安有何不妥?①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言:“魏晉人以狂狷來反抗這鄉愿的社會,反抗這桎梏性靈的禮教和士大夫階層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裡發掘出人生的的真意義、真道德。”不懼封建禮教,率性而為,這樣的灑脫,快哉快哉!

桓溫北伐,經過金城,看到自己從前種的柳樹已經十圍粗了,非常感慨地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手攀柳樹枝條,不禁泫然淚下。此句更有一種《詩經》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悵惘無力之感,華麗的美學之下是對人生重重的無奈。王孝伯在京都行散來到他弟弟王睹的門前,問道:“古詩中那句最好?”王睹思考著沒有回答,孝伯詠誦“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說“此句為佳。”時空變換,生命無常,魏晉士人注重在有限中把握無限,在短暫中體驗永恆。由此,客觀的時空被主觀化了、情感化了、詩意化了,有限的人生凝固為永恆,負載著深遠遼闊的生命意蘊。(黃沁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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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對待生死,《世說新語》中的魏晉人更是有一種令人敬服的溫和從容。《尤悔》第三十三篇雲:“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43歲的陸機,正值壯年,卻不得不交付自己的生命,可是他臨刑前想的卻是曾與其弟陸雲共遊十餘年的吳由拳縣郊外的華亭別墅,想念那茂林中清泉邊上的聲聲鶴唳,即便屠刀已在頸邊,縈繞耳邊的,依舊是當年的清脆之音。我真的無法想象,能這樣對待生死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誠然生與死是世界上最近的距離,可是當死亡真的到來的時候,難道真的沒有絲毫恐懼嗎?真的沒有對這個世界的眷戀和不捨嗎?陸機如此把生命寄存於山水之間,泯滅了生死大限,實非常人所能做到。同樣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嵇康沒有談玄,也沒有吟詩,而是“顧視日影,索琴彈之”,他擔心的,是這曲《廣陵散》無人傳承,就此成絕響。餘敦康先生這樣評價嵇康:“他那孤傲狷介的獨特個性處處與現實生活相牴觸,最後卻在他終生真誠追求的自然之和的宇宙本體中得到了確認。”他真正把自己的生命和整個世界融為了一體,不管是生是死,總歸存在於這個融萬變於不變的世界中,《廣陵散》的回聲久久不絕,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遺響也至今宛在。

《雅量》篇雲:“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於常。”父母一向把孩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還要重的多,如果是對自己的生死毫不在乎是一種渾然天成的風流態度的話,那麼對於孩子的生命依舊能做到無比的淡定從容,則是值得令千世萬世後人瞻仰的溫和沖淡之美了。淝水之戰關乎東晉政局安慰,將士們自然將生死置之度外,全力以赴。可是謝安收到小兒大捷的訊息後卻能依舊面不改色的下棋,直到客人問起才告知,這樣的從容,彷彿江山萬里盡在抬手落棋之間,也難怪有對聯雲“關中良相唯王猛,天下蒼生望謝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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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說新語》的美學內涵

1.名士風流中的儒學精神

《德行》篇第一則,也就是《世說新語》的第一篇雲:“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範,登車攬轡,有之志。為豫章太守,至,便問所在,欲先看之。主薄白:”群情慾府君先入廨。“陳曰:”武王式商容之閭,席不暇煗。吾之禮賢,有何不可?“ 陳仲舉擔任豫章太守時,一到南昌就要去探望徐孺子。然而大家希望他先到官府去。陳仲舉說:” 周武王得到天下後,墊席都沒坐暖,先去賢人商容的住處去表示敬意,我禮敬賢人,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以此篇為《世說新語》始,可以看出,”周禮“在魏晉人的心中是有很高的地位的。”禮“是生活中的一種至高美學,代表著人性中與生俱來與後天培養相融合的一種氣質。魏晉士人將”自然“的觀念引入社會領域,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反對世俗名教綱常,高揚人的自然之性和生命之情。率性而為的同時卻不忘先賢教導,始終把”禮“放在首位,實在是一種真正的”文人精神“。這種精神,不是簡單的”忍者不受嗟來之食“,而是即便餓的頭暈眼花,吃東西前也要先洗手,是一種真正的貴族精神。

2.亂世中的自我救贖

縱觀中國曆朝歷代,魏晉算是一個數得著的亂世。因為戰爭頻仍,所以命途多舛,生命顯得更加微不足道,因此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留戀是魏晉時期一道獨特的人文景觀。《世說》中有”傷逝第十七“,就專門描述了魏晉士人面對死亡時的態度和反應,可見此時人們對生命的關注度很高。阮籍的作品中深蘊著詩人對人生強烈執著的欲求和留戀,那種憂心忡忡和孤苦無依突出了對生命意識的覺醒以及因為這種覺醒所生出的哀傷。因此他隱世避世,葬母之時蒸豬喝酒,企圖用這種荒誕不羈的行為來掩飾自己的恐懼與彷徨。真正能做到”死生無一物“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人還是會慨嘆人間美好。因此在我看來,魏晉人很多世人難以理解的行為,比如嵇康一年才洗一次澡,劉伶的日日大醉,文人雅士們”捉蝨為樂“,都是為了給自己的生命一個”交待“,想要麻痺自己,在一種近乎扭曲的狀態中完成自己壓抑的人生中天性的釋放。他們不想看著宮闕成土,人性沉淪,但是生不逢時,對於眼前的一切,他們無能為力。因此只能透過一種近乎”自我欺騙“的方式,來完成這種”自我救贖“:我不是不想管,也不是管不了,而是我不屑於管,我這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多麼令人心疼,酒杯碰在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

魏晉士人的生存總是自由而充滿詩意,有限的人生被無限擴大,精神生命達於永恆,在亂世中追求一種生活美學,恬淡安適,不卑不亢,這種審美化、藝術化的人生境界和生存智慧,對於我們培育具有詩意精神的審美人格和”詩意棲居“的生存觀都是極為寶貴的思想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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