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緩緩向兩邊滑去,昏暗的舞臺下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著天才的演出。

毫無徵兆的一束強光徑直穿透了醞釀已久的沉默,劈開可怖的黑暗在舞臺中央慢慢暈開。下一秒薩列裡已經在優雅地向他的觀眾鞠躬,似乎從一開始就站在那裡。他彎腰的一瞬,身後好像隱約有什麼東西,但臺下人們如潮的掌聲很快將這一絲不和諧抹去了。

天才站得筆直,看上去就價格不菲的西裝在強光下也絲毫沒有失色。寬闊的舞臺除了那束刺眼的強光,其他依然浸在黑暗中,目力所及看不到任何用於演奏的樂器,聽眾們仍在等待著。

薩列裡輕輕轉身,將身後的什麼小心擺正在自己面前,中途甚至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整個動作優雅流暢。然後他輕輕撫摸著面前“樂器”的頭,充滿慈愛和虔誠。

那是一具坐在椅子上的屍體。

莫扎特開膛破肚的攤在椅子上,手腳被皮帶固定住,破爛的襯衫除了領口還是依稀可辨的白色以外,蔓延至地板的暗紅在強光下看上去微微泛紫。屍體仰著頭靠在椅背,空洞的雙眼望向天花板。幾乎搖搖欲墜的脖頸被完全撕開露出樞椎骨,附著在上面的肌肉被分離的很乾淨,清晰可見白色的骨質。挖開的腹部仍然填塞著幾個器官,不知是小腸還是大腸被撕成殘破的絲條狀,像是華麗禮袍袖口的蕾絲邊線在腹腔中顫巍巍地晃盪著,也在為即將開始的精彩演出激動不已。敞開的胸口上用小刀刺繪的十字架,受難的耶穌栩栩如生。

“上帝啊,保佑你的天才完成這場精彩的演出吧…”

薩列裡喃喃低語在胸前划著十字,手伸進屍體的腹腔摸索了一陣,毫不在意汙穢的血跡弄髒了自己昂貴的西裝。人類腸線製成的弓弦已經浸滿了血,被取出來時甚至還冒著些熱氣。他半跪在地,追尋莫扎特的視線一起看向天花板,灰白的頭髮熠熠生輝,毫無生氣的紅眼睛在這一刻充滿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光彩。

我,才是音樂的寵兒。

我,才是上帝垂青的天才。

我,才是名留青史的音樂家。

如暴風驟雨般,弓弦搭在莫扎特的裸露的脖子處,摩擦著骨頭髮出激昂的聲音。《安魂曲》震怒之日宣洩著塵寰在烈焰中化為灰燼的徒勞與憤恨,落淚之日的幾小節始終重複盤旋交織亡者低語,訴說無盡的遺憾中彈跳著觸底時的瘋狂。

他持弓的手輕微地彎曲拇指的近指尖關節,行弓到弓根時拇指靠指尖關節的彎曲度更大,隨著弓位的變更,音樂在他的手中時而如同乖巧的孩子,時而又如垂死的老人,時而好像醉酒的壯漢。

“主啊,請賜予他永恆的安息”

薩列裡始終半跪著,他的頭緊挨著莫扎特,嘴唇輕輕顫動,伏在屍體旁說些什麼。音樂並不是連續不斷的,這個男人不時停下手中的弓抱住那顆毫無生氣的頭顱號嚎啕大哭,從齒縫裡迸出“上帝”這個單詞後哭聲又戛然而止。他高舉著弓弦,如同勝利者般誇張地揮舞著,突然又像洩憤一般透過椅背狠狠刺戳屍體,無盡的怒氣從他腥紅雙眼裡幾乎要溢位,瘦削的臉上五官猙獰恐怖地擠在一起,來自地獄的魔鬼看到這張臉大概也會懼怕。

薩列裡似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般靠著著椅子和莫扎特相背而坐,拿著弓弦的右手無力的攤在地上。衣袖上的血跡早已幹駁但指甲縫裡的血垢仍然斑斑點點,野獸撕扯食物時的肆意也不過如此。前額的蒼白碎髮遮住了他暗紅的雙眼,嘴角卻掛著難以形容的微笑。手指抖動著在地上敲打節奏,好像在和某人合奏一般中間還穿插著停頓。手指敲擊地板的節奏越來越激昂,索性直接用手掌拍打。屍體流出的血漸漸洇至手心,薩列裡大笑著去和那灘有了靈魂的暗紅色液體擊掌,用自己的身體去擁抱每一滴濺起的喜悅。他狂笑著,濺在臉上的血滴卻被眼淚劈為兩半;他顫抖著,身後椅子上的屍體也被帶動著狂笑起來;他嘶吼著,卻又像祈禱一樣將沾滿血的雙手摺疊於胸前。

“至高之神啊,請垂憐於我”

音樂戛然而止,

庸人背靠天才而坐,

上帝和他的觀眾們肅然起立。

一、

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

——《新約。約翰福音》第1章

義大利的冬天猶如泡在冰水裡的爛皮靴子,硬梆梆的帶著些腐臭的味道和扎手的刺骨。人們穿著厚實的動物皮毛想捂住自己身上那點可憐的殘留體溫,但翻滾在寒風中如蜘蛛網般的雪花讓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街上小販吆喝的聲音有些無精打采,並不是攤主偷懶,而是張嘴想要發出聲音的一瞬間聲帶就被某隻冰凍的手惡毒地捏住,或許還會被打個蝴蝶結。

名為薩列裡的男孩慌忙追趕著大步走在前面的父親,他艱難地喘息著,努力撥開擋住自己視線的無數個陌生皮草,心裡不停回憶父親深褐色的翻毛大衣,祈禱不要跟丟。小男孩害怕父親若因尋找自己耽誤了生意,那個長著絡腮鬍的男人一定會狠狠地懲罰他。一隻大手從天而降揪起了男孩的毛領子,他的父親一臉不耐煩地將兒子搡到旁邊的小角落,避開人流開始和旁人大聲談起了生意。

小薩列裡鬆了一口氣,現在是他寶貴的獨處時間,暫時不用去顧忌父親那張總是烏雲密佈的臉。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喜歡調皮搗蛋,偷乳酪或者嚇唬路邊的野貓更是家常便飯。但他不會,每當父親沉浸在金幣碰撞的聲響中時,男孩總會偷偷溜到街角的某棟不起眼的建築物旁,壘起垃圾桶小心翼翼踩上去,扒著已經堆起一層薄雪的窗沿努力看向窗戶裡。那是一家聲樂教室,十幾歲的孩子們被重視家教的父母送到這裡學習識譜和作曲,窗戶上結著大塊的冰花看不見裡面的樣子,但對小薩列裡來說這已足夠。他努力辨識著裡面器樂的聲音,輕輕附和參差不齊合唱,完全忘記了身後嘈雜的人間氣味。

男孩閉著眼,手指不再因為粗糙冰冷的窗沿而瑟瑟發抖,黑白的琴鍵迴應著他指尖的神經激動彈跳。累贅的的棉大衣早已不再束縛他,取而代之的華麗禮袍貼合著自己的呼吸伴隨旋律如痴如醉。金色大廳不再有惱人的雪花,白色精靈圍繞每一個音符盤旋起舞,所有人因為自己的演奏熱淚盈眶,他們從心底歌頌讚美上帝為美好公平的世界唱起頌詩。男孩忘我地彈奏著,歌唱著,他在無比虔誠和鋼琴蓋醇黑的反光中看到了上帝慈愛地向自己伸出手,小薩列裡激動的想要去觸碰,可是抬起手的一瞬間,金色的大廳,熱淚盈眶的觀眾,所有美麗的旋律和白色精靈都化成了模糊的幻影收束在他的指尖後脫離了,混沌的幻影中上帝慈祥的笑容顯得有些怪異,但最終一切都消失在冰冷骯髒的窗沿,男孩一個趔趄重重摔回了人間。

從這一天起,見過上帝的男孩再也不會畏懼寒冬和父親,

因為音樂是他的救世主。

二、

草必枯乾,花必凋謝;唯有我們上帝的話,必永遠立定。

——《舊約。以賽亞書》第40章

蔓延開來的薰香緩緩爬過男人虔誠的臉,企圖逃離昏暗的房間。厚重的窗簾隔絕了所有光線,沉默地看向跪著祈禱的男人。只有微弱燭光映照出受難耶穌的塑像。薩列裡默唸禱詞,一遍又一遍向他摯愛的上帝祝禱。

“上帝啊,感謝您使我擁有音樂的才華,讓我能用音樂讚美您的榮耀,讓我也獲得榮耀。”

男人的眼睛裡含著淚光,他的救世主是如此慈愛,被上帝寵愛著的自己無論怎樣向主獻身都無法報答。門外的鐘聲悠悠響了三次,薩列裡結束了最後一句禱詞恭敬起身,整理好禮服準備去皇帝的客室。房間門被開啟時發出瞭如釋重負的咯吱聲,殘留的薰香想要趁機離開,卻被男人轉身時袖袍帶起的風擋了回去,狠狠撞向了受難的主。蠟燭也被這股風熄滅,耶穌的柔和的臉龐在最後狂閃的燭光中有些猙獰,伴隨著房門鎖緊的咔嚓聲,落敗的薰香和他的上帝永遠沉寂在了黑暗中。

申布倫宮的華麗帶著些俗世的陳腐,至少薩列裡私下會這麼想。他穿過在等待宴會的貴族,鼻子充斥著令人不快的高階精油的氣味,小心翼翼避免擦碰到那些貴族昂貴的禮袍,他們傲慢而又挑剔,不會因為自己教導皇帝音樂就允許被“寒磣”的衣料玷汙。忙碌的侍者在看到這位宮廷樂師時都會停下腳步簡單行禮,他們尊重這位大師並不是因為對他作品的崇敬,雖然也沒有什麼機會去欣賞。恭敬克己的樂師從不會因為自己得到皇帝的重視而輕視他人,他總是寬於待人嚴於律己,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音樂知識授予那些窘迫的年輕人,卻不收取一分禮金。在這個處處充斥著金錢和女人交易的皇宮中,也從未聽說過這個男人有什麼醜聞。他只有他的上帝,甚至在基督徒中也顯得有些“另類”和“固執”。他和他的上帝不容任何不純潔的東西混入,音樂將他和他的神緊緊捆綁在一起。

奧地利皇帝已經在彈奏著什麼等待自己的老師,琴聲與往日不同顯得若有所思。薩列裡注意到了這一點,輕輕一笑坐在了皇帝旁邊的四角椅子上,手指慢慢搭上了琴鍵配合著年輕的君主,二重奏使得原本有些停滯的節奏輕快起來。樂師微笑著,用旋律輕柔地詢問皇帝,試圖讓這個年輕人皺起的眉頭舒緩。一曲結束,皇帝微微向自己的老師點頭併合上了琴蓋,薩列裡等待著,他知道他的學生有什麼事情要宣佈。

“我想讓莫扎特來為皇宮寫一部歌劇”

這個名字讓薩列裡一顫,他極力表現出平靜的樣子,拿著樂譜的手卻在不停顫抖。

莫扎特,音樂界中的天才。當他還在跟著父親為多賺一些金幣東奔西跑的時候,年幼的莫扎特已經在為貴族和教皇演奏樂曲;當他還在維也納漂泊打拼的時候,同樣年輕的音樂家卻早已聲名鵲起;當他還在宮廷裡為自己的樂譜煩惱的時候,這位天才已經創作並公演了多部歌劇。薩列裡曾經在祈禱的時候問過他的上帝,同樣受主眷顧的天才會是什麼樣的人,是否比自己更加穩重,是否比自己品德更加高尚。畢竟萬能的上帝是公平的,他給予天才的能力必定與其品德相匹配。

薩列裡將樂譜輕輕放在琴蓋上,向皇帝深鞠一躬。

“上帝保佑您我的君主,莫扎特一定會創作出您滿意的作品,我也真心期盼他的到來。”

初春的風還帶著些寒冬的凜冽,在昂貴的絲綢窗簾懷裡橫衝直撞,毫不顧忌這裡是何等尊貴的皇宮。琴蓋上的樂譜被吹的散落一地,上面的樂符七零八落摔了滿屋,再也無法看清了。

三、

因我所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

——《約伯記》3:25

筆尖剜進手掌倒是止住了血,只有幾滴順著羽毛的紋路抖開,如同毛細血管般撐開羽枝的脈絡。薩列裡如同旁觀者一般感受著自己那沿至心臟的疼痛,或許是想看看這支微不足道的羽毛筆能否穿透他的手掌,直至他的信仰。

上帝依然微笑著望向他,手掌被釘在十字架上卻似乎感覺不到痛楚一樣。或許釘子比羽毛筆更好受一些,男人自嘲似地想到,毫不在意指尖滴落的血弄髒了潔白的地毯,和打翻在地的覆盆子果醬混在一起倒不顯得那麼突兀。他伸出手去撫摸他的主,腦海裡沒有任何褻瀆神明的念頭。帶血的指尖觸碰到上帝的一瞬間,薩列裡開始顫抖起來,面前的上帝這一刻不再是那個曾經向他伸出手的慈愛的救世主,沾了鮮血的笑容帶著些嘲弄和邪惡直勾勾地盯著他。

男人跪在地上,地毯上還散落著女人的頭髮和一個被遺落的髮帶。就在剛才,匆忙躲在食物架後面的他目睹了那個所謂的天才和侍女在這裡的勾當,就在這裡,就在上帝面前。他們翻滾著,刺耳的笑聲和令人噁心的低語,摻雜著撞翻果醬的粘稠與酸臭。主在上慈愛地看著他們,和他們一起笑著,若不是手掌需要保持被釘住的基本禮儀,大概還會為這對男女鼓掌。

“主啊。。。您給我音樂的才華,是要羞辱我嗎。。。”

隔壁演奏室傳出激昂而熱烈的琴聲,所有人包括侍者都迫不及待去瞻仰天才的才華。薩列裡仍然跪著,受傷的手掌貼在彷彿黑洞的地毯上,身上的血都被無聲的吸了進去。可它並未停止索取,他的骨髓,他的信仰,他的靈魂,都在漩渦中悄無聲息地流逝了。流暢的琴聲撞擊著男人的大腦深處,他聽出來是自己曾經演奏過的一首曲子的變調。自信的樂符如同鋒利的刀刃輕巧地切割著他腦中的神經,彷彿裡面都是不值一提的垃圾。多麼大膽的變調啊,薩列裡笑了起來,此時的樂譜在天才手中如同聽話的孩子,早已從黑白粗糙的紙頁上一躍而起,在洋溢著茉莉香和散落著蝴蝶翅膀上花粉的草地上歡快起舞,他從未到達過的世界。男人笑著,慢慢抬起頭,看向他的上帝。

“這就是您想給我展示的嗎。。。我的主啊。。。”

天才的琴聲一刻也未曾停止,受難的耶穌依然微笑著,臉上的血跡已經乾涸結塊,淅淅瀝瀝的掉落著,沉入名為沉默的深湖,永遠消失在了黑暗中。

四、

心中安靜,是肉體的生命。嫉妒是骨中的朽爛,毀滅別人和自己。

——《箴言》14:30

即使容納了上百名觀的金色劇場眾仍然顯得空曠甚至模糊,能將這份虛無填滿的只有衝破一切世俗桎梏的音樂和演奏者的激情。薩列裡站在高臺之上俯視著劇場中央熠熠生輝的天才,英俊的年輕人閉著眼,溢位的不羈的靈魂撥開演奏前凝重的空氣。他踮起腳尖有些微微晃動,展開雙臂如同起飛前試風的鳥兒,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在等待著起風的訊號。像是得到了神啟一般莫扎特的手指微微一抖刺破了堅硬的空氣,下一秒帶起的萬丈波瀾幾乎淹沒了整個劇場。低音管低音號好像生鏽的鐵盒子一樣,突然出現的高音保持著俯衝的姿勢,直到被黑管取代。大提琴低沉的覆蓋了全部喧囂,深不見底的汪洋中越出的巨獸帶起的水花在陽光下呈現夢幻般的七彩。掀起的波浪還未平息,密集的鼓聲越來越瘋狂,將剛剛還在驕傲自滿的太陽殘忍撲滅。暴風雨的夜宣洩著力量和恐怖將整個海面連同海中央的孤島拔起,試圖加冕稱王。上帝啊,上帝啊,人們悲鳴著,向站在指揮台的莫扎特禱告,這世間的苦難與不公,這暴風雨的帶來的恐怖和窒息。天才睜大眼睛,剛剛還優雅俊朗的臉龐現在卻扭曲起來,似乎在和看不見的邪惡鬥爭。他弱小的身軀彷彿隨時要被暴風雨裹挾而去,莫扎特拼盡全身力氣奮力一刺,節奏緩和下來,的層層疊疊的小提琴掃蕩了一切黑暗,向深淵透進了一束溫和的光芒。重複的旋律鋪就了一層層潔白的磚瓦在歡頌救世主的到來。萬能的主啊,他笑著來拯救他的子民們。莫扎特垂下的雙手因為力竭而微微發抖,上帝溫柔的看著他的寵兒,抹去了這個有神明之才的年輕人眼角的淚水。

薩列裡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臉上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尊嚴和平靜。眼淚狂亂的矇住了這個男人的視線,他的額頭因為不停撞擊地板而流血不止。他張大著嘴,骯髒的鼻涕流了進去也毫不在意,額頭上的血沖刷著不知是眼淚還是口水滴落在地板上,坑坑窪窪積了起來。華麗莊重的禮袍早已被汗溼透,涼幹後現在卻有些僵硬,支稜著想要脫離這個可悲的男人。小時候的自己曾經夢到過金色大廳,他的上帝曾經向年幼的他伸出手,薩列裡突然發狂一般大聲尖笑著,握緊的拳頭重重砸向地板。

原來自己從未是上帝的寵兒

原來自己只是個庸人

他撕心裂肺地狂笑著,將胸前的別針扯下瘋狂戳進每一寸自己夠得到的面板,似乎只有自殘帶來的痛楚能夠支撐他因憎恨和憤怒而瘋狂跳動的心臟。名為嫉妒和憤恨的毒蔓延了男人的全身,填充了因信仰死去而留下的空洞。

上帝的天才莫扎特!!

薩列裡大笑著,他從沒有過什麼救世主,上帝派他的寵兒來羞辱他,他的克己,他的穩重,他的才華,都是上帝玩弄的笑柄。赤紅的雙眼獰笑著,一瞬白去的頭髮也無法完全遮住的猩紅和惡意不停傾倒而出。

這個世界沒有救世主。

這個世界從未有過公平。

凡人之軀永遠無法追趕神明之才,

無論自己怎麼努力。

金色的劇場人聲鼎沸,舞臺低處天才狂笑著接受世間的讚譽和上帝的祝福,樓閣高處庸人狂笑著詛咒世間的不公和上帝的惡毒。

五、

慾望懷了胎,便生出罪來;罪既成長,便帶來死亡。

——《雅各書》1:15

陰暗潮溼的角落滋生著苔蘚和惡意,曾經總是徘徊著薰香的房間現已空無一物,桌子上還隱約留有塑像放置過的痕跡,像是被灼燒過一樣只剩下觸目驚心的疤痕。地毯上散落著未被完全燃盡的紙片,僅剩的白色一角也已被燻的發黃,勉強還能看清的一兩行文字寫著上帝必救人於苦難一類的話。暗黃色的硬質書殼被撕成兩半丟棄在窗邊,只有窗簾依舊緊閉,被迫置於此地的光線極不情願的照亮了書殼上被剜成扭曲蟲狀字——聖經。

怪物坐在房間正中的椅子上,不再整齊的蒼白色頭髮遮住了眼睛,嘴角帶著些若有若無的弧度,但那絕不是出於愉悅。手指交叉置於膝蓋,只有西裝依然一絲不苟貼合著男人瘦削的身體,沉默如水。薩列裡輕哼著歌,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序曲在這種場景下原本的輕快和自由感倒像是魔鬼的低語。還有《小星星》的十二段變奏,薩列裡微笑著,用腳尖打著拍子,手指控制不住的在空氣中彈奏了起來。如此豐富的節奏變幻甚至讓人有些措手不及。G大調第13號小夜曲卻衝破了這個牢籠般房間堅不可摧的凝重,悶熱的天氣終於要來一場暢快的大雨一樣,薩列裡站起來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他揮舞著的雙手捕捉著腦海裡每一個跳動的音符。他感受得到莫扎特在創作時聳起的雙肩和不受控制的腳尖,他和莫扎特一樣,看到了在舞會上提著厚重裙子的胖姑娘摔倒後的狼狽,還有旁邊想要吸引美麗姑娘共舞的小夥子滑稽的努力。舞會的特供蛋糕甜的發怵,一個不小心將甜點沾在自己裙子的小姑娘正惱怒地擦拭著,生怕被別人發現後遭到嘲笑。薩列裡和莫扎特一起大笑著,舞會的燈光照在他們臉上熠熠生輝。

突然間燈光和笑聲全部消失了,薩列裡彷彿沒有離開過椅子,除了沉默這裡剩下的還是隻有沉默。他比誰都更能理解莫扎特的才華,但也因此比誰都憎恨莫扎特,更確切的說,比誰都更憎恨上帝。男人發出了一聲冷笑,他想起自己參加的每一場莫扎特的公演,愚蠢的觀眾無法完全理解莫扎特的音樂,該落淚的地方卻只會發出愚蠢的笑聲和噪音般雜亂的掌聲。而每次自己沉浸在天才的創作中,當音樂停止後,浸滿惡意的憎恨便更加無法抑制地鞭笞自己。曾今高尚的薩列裡已經死去,他化成報復的利劍,利用自己宮廷樂師的地位不停挑撥皇帝和其他樂師與莫扎特的關係,想讓天才從維也納徹底消失。

我究竟是在報復莫扎特還是上帝?

薩列裡自嘲似的想到,如今的自己只有依靠復仇才能活下去,必須毀掉無情的主最愛的東西,這才是自己的救贖。曾經克己守德的男人兌現著和上帝的約定,將一切獻給了音樂,但他終究是凡人,而莫扎特是上帝的寵兒,無論他做著多麼荒唐的事,主依然喜愛著他。

“上帝啊。。。你給我音樂的才華只是為了讓我感嘆莫扎特的偉大與你任性的溺愛嗎。。。”

薩列裡冷笑著,起身披上雨衣準備去欣賞自己的傑作,偉大的天才已經被接連的打擊和高強度的工作壓得搖搖欲墜。他要去欣賞花凋謝前最後的美麗,在自己親手掐斷它之前。

名為薩列裡的瘋子,終於能嘲笑上帝了。

六、

在至高之處榮耀歸於神,在地上平安歸於他所喜悅的人。

——《路加福音》2:14

莫扎特憔悴的斜躺在床上,被揉皺的樂譜散亂一地。床邊滾落著幾個空酒瓶,瓶口還有幾滴酒精在不甘心的試探。房間如冰窖般寒冷,虛弱的病人卻因為高燒流汗不止,他顫抖的手仍然攥著羽毛筆,墨水滴在在骯髒的被褥上發出一股墨臭味,和其他難以名狀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厭惡。薩列裡站在漆黑的房間裡,傾聽著外面大雨拍打窗戶和莫扎特沉睡的呼吸聲,靜默著不知過去了多久。壁爐點燃的噼啪聲驚醒了莫扎特,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努力去理解自己在什麼地方和麵前的這個男人是誰。

“哦。。。薩列裡先生”

“不必起身,莫扎特先生”

藉著壁爐不穩定的火光,他看出了曾經那個如太陽般熾烈年輕人如今已是隨時可能熄滅的螢火,甚至更糟。酒精的發酵讓這個上帝的寵兒提前散發出屍臭味,瘦削蒼白的臉幾乎融化在他的顴骨中。薩列裡膝蓋上放著收拾整齊的樂譜,他在莫扎特還在熟睡的時候仔細閱讀了每一節。即使已經瀕臨凋謝,他的才華還是耀眼的讓自己觸目驚心。

“我無法完成它了”莫扎特盯著薩列裡膝蓋上自己的心血,擠出一個微笑。

“《安魂曲》”手指劃過有些潦草的樂符,薩列裡輕哼著其中的一個小節,顯得有些陶醉。

“《落淚之日》”莫扎特虛弱的咳嗽起來,聽上去像是在嘲笑自己,“希望上帝滿意我為自己掘好的墳墓”

“上帝。。。”

兩人沉默了許久,壁爐中僅剩的木柴嗚咽著,害怕即將到來的燃燒殆盡。

“我曾經一直以為您不喜歡我,和我的音樂,薩列裡先生”混著痰的字母幾乎很難聽清。

“現在我大概也談不上喜歡你,莫扎特先生”

窗外的風雨漸漸緩和下來,一種綿柔的寧靜感在房間中蔓延開,莫扎特輕輕笑著,沾滿墨水的手指努力抬起,指向掛在牆壁上的受難的耶穌。

“看啊,偉大的主還在微笑,是在笑您還是在笑我呢”劇烈的咳嗽帶出一口血,倒是讓這個垂死之人的臉上有了些顏色。

薩列裡也笑了起來,他蒼白的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寧靜,長期以來憤恨和詛咒的痕跡這一瞬也悄悄隱去。

“上帝將他的子民無情地分為天才和庸人,為他演奏頌歌,卻又嘲笑所有人”

“真是殘忍”

風雨停止了,窗外聽不到任何聲音,壁爐也不知什麼時候只剩一點點火星,但似乎也已放棄了掙扎。黎明卻還沒有到來,或許永遠不會到來了。

“安魂之曲的最後一個樂章,您是想以更光明還是更黑暗的方式結束呢?莫扎特先生”

“如果是您會怎麼寫呢”

薩列裡大笑著,“黑暗和光明又有什麼區別呢?”他起身拿起椅背上的雨衣,將那一沓樂譜整齊地放進角落裡的櫥櫃。

“最後一個樂章的最後一個和絃,我會留下一個沒有三音的空五度”

“無法判斷和絃是落在大調還是小調上嗎。。。“莫扎特大笑起來,好像無窮的力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窗外的顏色開始變得混沌起來,光明與黑暗密不可分,在這一刻終於達成了和解。

薩列裡知道時間到了,他慢慢走向門口,注意到此時壁爐裡最後一顆火星也似乎熄滅了,房間又陷入短暫的黑暗中。

“謝謝你安東尼”

男人走出房間鎖上門的一瞬間,小小的喀嚓聲震響了空曠的走廊。

“謝謝你伍爾夫”

然後一切都歸於平靜,街上的雨徹底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