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馮·霍姆海恩·帕拉塞爾蘇斯是個世俗意義上真正的聖人。

他的內心過於高潔,以至於難以忍受一切目之所及的不幸。依靠著驚人的行動力和過於倔強的性格,他由此做了太多不該由他來達成的事情。

原本他只是行走在世俗之中,行醫救人,依靠不屬於世俗的技術和見識,挽回了許多貧弱的生命。對於作為魔術師的他來說,這一行動對於研究也有確實的好處,比起魔術師,他在自己的病人身上更能深刻地感受到何謂“人”的存在——他自己對於鍊金術的研究也是極為純粹真摯的,對於將來的世代,恐怕也會是聲名赫赫的偉人。

與此同時,他也未曾放下過對時鐘塔裡的學生的關心。談起學生,他的臉上會浮現星輝般柔和的神采,嘴角勾起愉快的弧度,彷彿談論自己的子嗣一般自信而又溫柔。

家系引以為豪的中興者,被魔術界寄予希望的天才,在時鐘塔的學生眼中無比可靠的師長——

沒有人預見到後來會發生那些事情。

但是誰又能知曉為何一個備受矚目、頗有威望的魔術師會逐漸逾越禁忌的邊界,乃至成為了魔術協會不得不誅殺的物件呢?

為了不相干的底層人民奔走呼告,對於一個魔術師來說已是過於顯眼的行為;他的憐憫心卻不為來自自己家系的告誡而有所動搖,說著“為了一切人民、為了人類社會”這樣的話,他在外留下了許多醫學著作——然而那是與教育自己的學生一般的毫無保留。為了啟發民智而實現真正的醫療變革,他犯下了魔術師的大忌,將種種神秘夾帶於其中。

他怎麼會不知道這極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然而這本該被世人尊敬的虛偽的魔術師,他的作為卻受到了世俗和魔術協會兩方的質疑。

激烈而又新鮮的觀點過於刺痛了秉持復古主義的醫學權威,他被人詛咒為“瘋牛”、“埃因西得恩的野驢”;一向謙婉持重的魔術師在這一點上卻決不讓步,以至於矛盾愈發激烈。

而隨著以《Archidoxen》為首的一批學術書籍的出版,魔術協會終於也有了決定。

清查並處理掉帕拉塞爾蘇斯——

一五四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我和我的同事們為了一次處理行動奔赴薩爾斯堡。

這次的物件可能有些棘手,決不能掉以輕心。

我這樣告誡同行裡資歷尚淺的同事。他們方才涉及這一工作,不瞭解有能耐的魔術師的可怕。

雖說如此,我對於自己還是有足夠自信的。如果對方企圖放出煙霧彈迷惑我們,那可就打錯算盤了。這些年裡,我見多了無用的垂死掙扎,早已鍛煉出一副鐵石心腸。

由於白天動手可能會引來多餘的麻煩,所以我們來到薩爾斯堡後,先是找了個落腳地方,在旅店裡打發時間。根據調查,帕拉塞爾蘇斯氏就在我們落腳地的數公里外——我並不擔心被對方探知到了氣息該做什麼應急的對策,魔術協會早已想到這一點,在我們的對魔術師專用戰鬥服裝上做了特殊處理,這個距離是絕對安全的——

在這段時間裡,我耐心瀏覽起關於這次物件的資料。

老實說,需要處理的魔術師大多是對世俗社會做了不可動搖的惡事的情況,而單單是因為洩露神秘的少之又少。更可笑的是,按照這份資料看來,難道帕拉塞爾蘇斯本人是抱著為之喪命的準備,做了這些事的嗎?

不,這分明是很怪異的事情,以一般的道德來揣測魔術師的行動是荒謬的,在呈上的報告裡沾染如此主觀色彩也很不可理喻。

比起濟世救民這等對魔術師的追求來說毫無裨益的事情,我更相信帕拉塞爾蘇斯氏是在暗地裡參與了不正道的秘密結社,然後故意洩露神秘來引起魔術協會的注意——他是要藉此做些什麼呢?

說到底這也是我的主觀臆測。可是說起魔術師,追求根源就該是唯一的願望和宿命——再不濟,也該流傳血脈,將家系的刻印繼承下去。

他卻尚未婚娶,調查裡也沒有什麼私生子。人際方面也是一片空白,僅有的寥寥數個友人也多是他的病人。而且根據調查,他們對魔術都一無所知。

莫名的煩躁感在一瞬間湧上心頭。試圖去了解這快要死去的人究竟有何意義?——

行動的時刻差不多到了。

我帶著同事們奔赴帕拉塞爾蘇斯本人所在的旅店。

深夜時分,那屋室內卻燈火通明——想來也不會是煤油燈,而是魔術驅動的吧。暖色的光輝洋溢而出,在夜色襯托下格外矚目,簡直就像是在給我們指明道路。

我不由得想起在時鐘塔任教職的友人的哀嘆——

那本來是個充滿了創造力而又勤懇努力的天才。

步伐卻飛快。那固然是魔術師中的天才,但他也被烙印上了由時鐘塔親自定下結論的“惡”。那麼,就是註定要剷除的物件了。

規規矩矩地從正門進去的,同時也做好了防備。哪怕是再三流的魔術師,斷不會放任自己的領地處於誰都可輕易突破的赤裸狀態下的。

坐在窗前的男子端坐在木椅上,手中捧著方才合上的書,側過頭來看著門口的人,有點溫柔地微笑。

「等你們很久了」

最先入眼的就是這樣的光景。

更令我驚訝的是這姿態也過於悠遊了,看到我們的戰鬥服理應在那一瞬就明白了我們所為何事,但他只是輕鬆地站了起來,拍了拍略微皺起的白大褂。

真實地見到帕拉塞爾蘇斯其人,和心裡預設的形象出入有點大。烏黑柔順的長髮綰在肩的一側,對於中年人來說過於俊美柔和的面容比起犯下禁忌的魔術師更像是來自東方的王子。從容大方的舉止、完全看不出是偽裝的鎮定,毫無疑問是來自名門的優雅。

「我絕不爭鬥。如果我進行反抗,你們會受害。而這有違我的本意」

對於這發言我竟毫無意外。內心的煩躁感卻愈發濃重。

我們的行動內容早已定下。

閣下打算就這麼交出首級嗎。

我質問著。

「是。就這樣吧」

為什麼?

就這麼選擇死亡,對你不會有任何好處。

我私心裡希望他能反抗。這種時候還希望自己雙手沾染的鮮血能更有所值確實荒唐。但如果你是陷入魔怔、真正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那我在下手的時刻也會更加果決。

然後我聽到了他無可奈何的低嘆。視線移開了。

是決定要魚死網破嗎?我戒備著。

他往窗邊走了幾步,我並沒有動。因為有同事是守在這旅店外圍負責戒備的。

結果他只是把手裡的書擱在了桌上。

「你們在我眼中,也是可愛的孩子。我無法去傷害」

難以理解——不,我能理解,但是這樣解讀魔術師是不恰當的,而且,這種可能性也太小了。

他的話語裡沒有虛偽的成分,這是他的真心,不會有錯的。

然而魔術師不會是那樣單純的人,尤其是他還涉世過深,品嚐過來自保守者和權貴們的惡意。

稱呼來取他性命、結束他的事業的我們為“可愛的孩子”?聯想先前閱讀過的資料,與其說是他天真地相信著人類的善與美,倒不如說,他患有難以不對他人給予最大善意的不治之症。

不是烏托邦的締造者而是烏托邦的住民嗎——

臆測還是到這裡為止吧。老實說,就算了解面前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我來說也不會有半點好處。我的工作只是處理他以及清查他的罪行。

我於是問他洩露神秘的目的或說動機。

收到的回答和先前的同事在資料裡記錄的也沒什麼兩樣,最多就是措辭上的不同,和真人臉上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從見面開始的五分二十秒後,我們認定交談下去不會有更多有用的情報。

「當你們各自回家之後,

請一定要愛護孩子。鄰居的孩子也可以。在那裡,會有我追求的光」

他說完這句話後,平靜地接受了生命的終結。

關於帕拉塞爾蘇斯氏的記錄就到此為止了。但是關於自己臆測的部分,我還是很謹慎地只寫了從旁觀者的視角看上去可能會有的猜測,做了最低程度的貶低。雖然時鐘塔的記錄不強求絕對客觀,可一想到也會有後來人看到我寫下的這些胡言亂語,還是讓這份臆測埋藏在心底吧。

煩躁——!一言一行都過於易懂了。

我事後向同事抱怨著。

魔術師裡純粹的傢伙本來就比一般人多。

他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迴應道。

或許。

我煩躁的不是他的純粹,而是我不是這樣的人。

最後必須承認的是,那的確是個有天才的魔術師。

我私自地拿著他臨走前最後還在瀏覽的書《Archidoxen》,翻閱著。想必這也是他自己滿意的作品。

鍊金術似乎是很浪漫的魔術啊——我是這樣想的。

關於這篇短小又沒什麼用的文章——

帕拉塞爾蘇斯在歷史上的形象相當奔放豪邁(捂臉),所以在寫這個小短篇的時候採取的原則是按照蒼銀的形象描摹,而歷史細節僅僅摘取了和型月形象相去不遠的部分。

歷史上帕拉塞爾蘇斯逝世於一五四一年九月二十四日,死因不明。

關於《Archidoxen》我實在不知道是什麼書,求 大神科普(我也很想翻譯成中文的,可是實在不知道這是拉丁語還是……)

關於外貌。很想吐槽為什麼帕拉塞爾蘇斯一個瑞士人會是個東方古典美人的樣貌。白大褂也很突兀啊——考慮到是魔術師可能有與眾不同的想法這就算了。

他在最後時刻和“我”的對話內容完全照搬蒼銀,增加的是“我”的心理活動。

你一定不知道的——

事實上這篇小短文我本來寫了第一段就覺得ok了。

因為沒有蒼銀的那段經歷的話,帕拉塞爾蘇斯的一生清澈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