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津人,住在西北角,算是在老城裡長大,但我的天津話並不純正,一度為河西區的室友所詬病。在19歲之前,我一直想逃離這座城市。現在我也想走,不出意味,我將在南方海邊的一座小城度過年。但能走了,我反而發現就算走得再遠,我的精氣神兒似乎走不出天津了。

在外地,尤其是南方,少見天津人。大半個月前,被颱風困在浙江的島上,水土不服,去衛生院看病被問到戶籍。

“天津人?”

一知道我是天津人,醫生的臉上就浮出了一絲值得玩味的笑容,似乎我不給他講段相聲就要被開除戶籍一樣。在外地朋友眼中,天津人的氣質始終是褒貶混雜的,說好聽了叫樂天知命,說難聽了就是貧氣還懶。

記得小時候最常看的一部電視劇叫《楊光的快樂生活》,從我幼兒園播到我中學。時至今日,我親爹還拿出來一看再看,百看不厭。我是不屑的。最典型的場景就是高中的某天,我從屋裡看完加繆,感慨於西西弗斯推石頭的味道,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神清氣爽,準備開始出門推“石頭”。結果,一出門就看見我爸在看楊光,頗為不屑:

“爸,咱能不能有點兒追求?”

“你懂什麼?這叫生活”

這是加繆的西西弗斯與天津爺們兒市井哲學的第一次碰撞。

電視劇裡以楊光為代表的一眾天津老少爺們兒是匯聚了人們印象裡天津人的典型性格:貧氣、懶、油嘴滑舌還好面子,說大奸大惡算不上,有點兒小善良,但似乎也不那麼能讓人喜歡得起來。

在上大學前,我對這一切是厭煩的。我厭煩我爹那永遠不合時宜的笑話,也不像電視劇裡的中年男士一樣有著優雅的生活愛好,唯一的熱愛就是每年到季吃皮皮蝦和螃蟹。我厭煩下午睡午覺時被鄰居大天津話對罵的聲音吵醒。我厭煩每天早晨起來去老幼樂買包子時大爺的服務態度。我還厭煩那鹹死人的天津菜。這一切都直接導致了我高考時填了十八個南方的志願,想著前面的學校絕對能把我錄了,最後兩個志願聽了我媽的話,結果我落在了第十九個……

我還是留在了天津。

上了大學以後,我不死心地利用假期一次次地去南方。可真的到了,我才發現我與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格格不入。在上海,喝慣了老豆腐的我望著精緻的咖啡杯不知從何下嘴;在浙江,被颱風困在海島上七八天,水土不服沒藥醫疼得滿地打滾;在廣東,被計程車司機用粵語叫“北佬”。我發現,我好像真的逃離不了天津了。

更可氣的是,我發現我爸身上那些惱人的特質我也都有。我經常講尷尬不合時宜的笑話,嘴碎到朋友讓我閉嘴。我還是條懶狗,放假了就喜歡在家裡躺著逗狗睡覺,琴棋書畫,樣樣都學過,樣樣不精通。我自詡獨立,可真遇到什麼事還是往家跑。我會和朋友插科打諢,在海河邊溜到深夜……

我就是個俗人,俗到頭兒了。

我常以熱愛文藝的青年自居,可真到了先鋒書店、798藝術區、上海美術館那種大雅的地方,我渾身難受。我受不了那小布爾喬亞的格調,也受不了和一群比好看,比我時髦,比我有見識的年輕人人聊些爛俗的故事和我似懂非懂的哲理。(沒錯兒,我就是嫉妒人家。)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和掃地大媽聊天兒,雖然還是聊不來,但總覺得安心。

好像,那市井的基因刻在了我骨子裡?

這是好,還是壞呢?

二十一歲,一種生活的無意義感常在半夜湧上我的心頭。虛無,似乎是生命毋庸置疑的本質。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在歷史的長河中,一切意義與信仰都會被消解。人這一生,本無任何意義,想到這裡,我就有些絕望。

可一想起,明天早起又能聽到公車上阿姨們的家長裡短,單位門口大爺晨練的吆喝,回家路上鄰居問好的大天津話還有海河邊民園旁姐姐們跳的廣場舞,我又有些心安。

我才醒悟。樂天知命,熱愛生活同樣是這座城市的特質。他藏在我爸沒話找話的碎嘴裡,藏在海河邊兒愛“跳水”的大爺腳下,藏在每一句朋友間互相叫爸爸的聲音中……

原來,天津人,每天都在快樂的“推石頭”。

這是加繆與天津的第二次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