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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生章·劉三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衛陽一行人太過於顯眼,所以沒有派太多人陪我。衛陽臨行前告訴我,三江口如今仍然是溫如玉的人在管理,我便放了心。

披上頭巾出了門,發現一個人已經等候在馬車裡了。見到我,機甲手抬起來晃了晃。

正是唐婷。

她似乎模樣沒怎麼變,想到此我又不禁暗笑了一下。闊別這裡不過一二年,歷經鉅變而面目全非的,恐怕也只有我一個了。

山路崎嶇,後面不能走馬,我們便步行上前。

許是近鄉情更怯的緣故,一路上,我有太多的話想問,卻怎麼也問不出口。

我怕我問出口來,自己無法接受。

一路上的風景,明明是我那麼熟悉的一切。鋪著雲的天幕,在霧氣裡擁擠的碧樹,偶爾搖著尾巴跑過的一隻松鼠,在山石上悠然自得的壁虎,甚至路邊剛剛鼓出頭的白色蘑菇,影影綽綽,都是我的家鄉,我走過的路。

可我的家,徒留我一人廝守;我的心鄉,也不知該歸去何方。

唐婷貼心地給我準備了一把柺杖,就在我腳力有些不支、隨意坐在路邊的枯木上休息的時候,她停下來,指了指前面:

“大小姐,前面就是劉公子修的墓了。”

我唿地站起身來,由於用力過猛,一時有些頭暈目眩,只感到眼前的天地一片模糊,久久不散。我才發現,周圍不是山間的霧氣繚繞,而是我眼中的霧正在溼熱地流動。

沒想到,輕寒的墓,竟然修在了那裡!

“我記得,前面是捨身崖。”我哽咽道。

“是的。”

“怎麼選在了那裡?”

“那位劉公子說,如果大小姐回來,一定會來這裡看看祝夫人,燒一份供奉。所以,他也希望有朝一日,在這裡長眠。”

“這裡?”

“是的,劉公子說,三江大壩已經毀了,大小姐一定會來這裡的。”

“……”

“這樣的話,大小姐,也就能看到他了。”

“……”

“就連供奉,劉公子也準備好了。”

此時,一直跟在我身側,一言不發的蕭玉聲開口了。

“家主當日也傳信給劉公子,讓他協助修理那座菩薩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我一聽,心裡一動:“家主,哪位家主?輕塵嗎?”

“是的。”

彷佛一道驚雷劈中了我,我只感到腦子裡被炸得嗡嗡響。

似乎有什麼東西浮現在我眼前,可當我打算去抓住的時候,它又溜走了。

不過……

我轉過身來,看向蕭玉聲,似笑非笑:

“蕭玉聲,你在路上一直說,是南振衣派你去京城接應我的,真的沒有別的人交代給你什麼事兒嗎?”

蕭玉聲也哭笑不得:“大小姐,能有別的什麼人?師父去了,家主和師哥不在,除了大師哥,還有誰能支使得動我?”

“蕭玉聲。”我撂下臉來。

他似乎被我的表情驚到了,連一旁的唐婷也變了面色,輕輕道:“大小姐?”

“蕭玉聲,我再最後問一次。”

“……”

“你不回答,也沒關係。”

“……”

“我不會再問。你也可以回去了。”

說罷,我整理整理衣裙,把頭巾拆下來,再次繫到頭髮上。這頭巾洗過很多次,已經微微發白了。

看我提著柺杖要走的架勢,蕭玉聲忙跟上來,好言解釋:

“大小姐,您別生氣。”

“我沒生氣。只是被瞞慣了,感到很無力。”

“……”

“都這個時候了,我也沒辦法。”

“……”

我看著他,慢慢道:“前面就是輕寒的墓了,我想整理好心情。”

“大小姐!”蕭玉聲喚了一聲,我回過頭,漠然地看向他。

“不是學生不和大小姐說,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怎麼說?”

蕭玉聲沉默了一下,看向後面道:“無聲,你四處掃一下,確保沒有什麼人跟過來。”

只聽得後面簌簌的腳步聲走遠了,我們也不打算歇在原地,正好趁腳下是個緩坡,一邊放慢了腳步,一邊聽他放低了聲音說。

“家主過世前的冬天,曾派我作為信使,去了一趟璧山。”

聽到輕塵的訊息,雖然內心已泛起驚濤駭浪,我仍勉強維持面無表情,繼續向前走著,聽他繼續。

蕭玉聲好不容易願意講實話,我不能打斷他的節奏。

“當時好像是大小姐要尋找師哥,後來聽說師哥去了太和鐵礦,大小姐也去了。家主那會兒因為和談已經沒什麼氣力了,查比興又不在,臨時調我過去的。”

唐婷問:“為什麼沒找顏家的人?”

“當時皇帝還在。我的話,耳力好一些,不怕有人監視。”蕭玉聲解釋道。

我點頭:“我知道了,輕塵要你做什麼事?”

“家主說,和談雖已結束,但有些事要安排。”

“……”

“他說,要我出發去璧山。妙善門的葉門主領了不少兵糧,未來兵出三江口的話,必然要從師哥那裡走。”

“……”

“我先出發去那裡等師哥,只要師哥回去,學生就可以讓他提前打好招呼了。”

我點頭,默默拾起一片掉在身上的落葉,絲毫不意外輕塵為什麼篤定輕寒在出了鐵家村後,一定會回璧山調兵的事。

只不過想起那個夜裡,我被輕寒點燃了一團遲來了十年的火焰。

卻又不得不,在月光下送他離開。

想到這,我的心開始絞痛。

“後來,我真的等到師哥了。等他的,不僅有我,也有妙善門的一個衣著鮮豔的女人。”

“……”

蕭玉聲說的,應該是阿藍了。

“師哥先見的妙善門的人。他回來的時候,面色十分凝重。我看他調完兵,也忙說了家主的另一個計劃。”

“……”

“家主讓學生告訴師哥,葉家一出,不到半年形勢就可逆轉,若勝京、江南兩處擺平,西川在劫難逃。”

“……”

“家主認為,別的倒還罷了,只是顏家沒了主心骨,也賠了兵馬,皇帝必然會打大小姐的主意。”

“……”

“大小姐如果決定回到皇帝那裡,自然沒人能改變得了。但如果有那一天,家主說,無論如何,必須要讓大小姐改變主意,迴歸西川。”

“所以,輕塵什麼安排?”

“他讓我傳一些話給師哥。”

“什麼話?”

蕭玉聲忽然沉默了。

我很少見到他這樣頹喪。西山書院的三個掌事者,都有著一股屬於士大夫的氣概,無論何時都神采飛揚。

所以看到他這樣,我便也安靜下來,等他自己主動說。

轉過幾道彎,坡度開始變陡,走起來頗費力氣。雲霧遮蓋了天空,遠處傳來幾聲鳥鳴,伴著我們的腳步,顯得這個地方更加清幽了。

當菩薩廟在霧中躍入眼簾,我有些激動,不禁加快了腳步。

這時,蕭玉聲開口了。

“家主讓我帶話給師哥,說他的日子已經不多,如今的景況,有些話不得不說了。”

“……”

“如果師哥能明白,他就可以放心走了。”

“……”

“西川和大小姐,都不是一場和談可以解決的,不過好在他還能做一些事。但是也有一些事,一些人,是他不論如何努力,都沒有辦法做成,沒有辦法得到的。而如今,能做成,也能得到的,只有師哥了。”

“……”

“家主說,他,已經沒有辦法了,他爭不過自己的命。只有離開,才是解脫。”

“……”

“如果朝廷看到他離開了,衛陽人微言輕,很容易被收買,這樣朝廷便能放心,不會再對西川有忌憚。而孫小姐在他們手裡,大小姐一定會離開西川去接,一旦那樣,聯姻是避無可避的。”

“……”

“所以,家主要求師哥,無論如何,不能離開西川。只有他在西川,才能同時保住西川和大小姐。”

我不知如何迴應,只是莫名地,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夢。

戰火裡的西川,埋在血色迷霧當中,我拼命的喊著,叫著,卻沒有一個人迴應,找不到妙言,也找不到輕寒。

西川的和平,並非理所當然。而是有輕塵他們,在默默扛起所有。

我又想到劍門關那次分別。當時輕寒一路上都在回頭,我以為他是在關注三江口局勢……

“那輕寒怎麼回覆你的?“

“師哥同意了,但我看他的樣子,似乎有別的安排。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也……”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具體不清楚,家主辦事那幾天,師哥和衛公子似乎也達成了什麼協議。再之後,我們就按照家主事先的吩咐,等天下大定。於是讓查比興給大小姐送了護國法師的護身符,希望讓大小姐知道,西川的人到了。再後來學生就發現,大小姐私下也有自己的安排。”

“對。”

在塞外見到阿藍後,我一直是走一步看一步。

從阿藍那裡,我秘密取得了假死藥“寂滅之道”。也終於知道,當年輕寒火燒集賢殿後,我在神祁門遇見的老者,也是妙善門的暗釦。

幸而幾次戰爭中他都活了下來,雖然後來我在禁宮中的生活還算平靜,但也想辦法聯絡上了他,然後,再透過他安排申嘯昆作為另一層接應。

所以最後,葉門主會向裴元灝莫名其妙地提出“宮中,要有西川的人”。

誰都知道,那句話一提,裴元灝必然要想到我。

我最初的計劃是,讓與朝廷和西川都沒有緊密關聯的申嘯昆,作為第三方力量見證我出宮。裴元灝一旦反悔,我便當場咬碎藏在齒間的死藥,死在他面前,人證物證俱在,下不來臺的,便是他了。

只是沒想到,除了我之外,還有五股力量在周旋。而我,便是那棋眼。

“所以,我們便像之前在金陵府一樣,守在宮門外見機行事,然後就接到大小姐了。”蕭玉聲說。

“原來這都是……輕塵的安排。”我想了想,回頭問唐婷:

“輕塵有安排你們唐家如何嗎?”

唐婷嚇了一跳,腳步一個踉蹌,連忙用那隻機甲手拉住了一旁石壁的繩子,看了一眼蕭玉聲,才抬頭笑道:“沒有的,我們家也是,要守西川。”

我點了點頭。

幾個人又沉默下來,一路互相扶持著到了觀自在菩薩廟。

塑有母親模樣的塑像,竟然被附近的百姓,自發地拼裝好了。

我看到母親仍舊立在那裡,寧靜而祥和地望著眼底的眾生。

第一次來看她,是為了輕寒的毒,我沒來得及祈求她。

上一次見到她,輕寒不在三江大壩,我祈求她能留下陪我。

這一次再見她,已是天人兩相隔。

還有何求?

廟門沒有關,我跪在半舊的蒲團上,只默默流淚,也沒什麼話念叨。

只偶爾有一陣風,將她頭上披的白紗輕輕擦過我的臉頰。

半晌,我站了起來,陪我跪坐在一旁的唐婷也連忙扶我。

“走吧。去看看輕寒。”

“還有一份供奉……”唐婷低低開口。

“拿去輕寒那裡吧,我不想在母親這裡,揚起任何煙塵。”

我們繞過了菩薩廟,路開始變得窄仄而崎嶇,天氣愈發陰沉起來。如若不是唐婷帶路,在這山氣繚繞的地方,是一定會迷路的。

“這些年,我常常會來這裡,發現這附近很像古人說的迷魂陣。”唐婷捧著一些供奉用品,開始說道。

“迷魂陣?”

我不禁想到了千鈞陣,一陣涼氣不由得從腳底心往周身蔓延。

“我隨便說的,意思是,這的地形很奇,怪不得叫捨身崖。除了這座廟,平常百姓也不會到這裡來。如果在這裡修個什麼機關,可能永遠都不會被人找到。”

“輕寒怎麼會在迷魂陣修墓?”

難道他不想超生嗎?

“不是的,迷魂陣要更遠一點,而劉公子……已經到了。”

繞過一道石壁,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

這是一片極其開闊的平地,大約三十丈見方,雜草叢生,在風中搖曳。我遙遙看到,遠處有個鼓起的土包,上面也生長了不少野草。

野草前面,簡單立了一塊石碑,朝著東方,靜靜立著。

我的四肢瞬間僵硬了起來,感覺渾身的氣血都在上湧。

一步,兩步……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挪過去的,只是,當“諱 輕寒劉公 之墓”幾個字,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只感到眼前一黑,栽倒在碑前。

天地幾乎翻轉了,胸中那股鬱結之氣越來越重,我終於支援不住,“哇”地一聲,吐了一地的血。唐婷似乎想要扶我起來,蕭玉聲出聲攔住了她,輕輕道:

“大小姐壓抑很久了。她身體才解了毒,需要宣洩。”

我還在吐血,便聽到唐婷的聲音:“大小姐,山間不宜點火,這準備了一隻銅爐和紙錢,您燒在這裡就好。”

他們原來以為我崩潰了。

可是,我哭不出來。

我挺好的,沒有不適應。還有什麼可難過的呢?

掏出手絹,擦淨了唇角,笑著問唐婷:“趙雲成,就這麼給輕寒修的墓?就讓他這麼躺在這裡?”

唐婷搖搖頭:“這只是一座衣冠冢。”

“……”衣冠冢?

“他們說,樹敵太多,難免會遇到什麼人,挫骨揚灰。所以,”她指了指後面的山壁,“其實真正的劉公子在那裡。”

“我知道了。”我坐了起來,從一紮紙錢中撕下一片,丟在火裡。

火苗騰地一下跳躍,紙錢隨著火苗迅速舞蹈起來,從白色幻化成一片灰。

這樣,雖然我在這頭。

紙錢已經燒到那頭去了。

他曾富可敵國,還缺這一片紙錢?

“大小姐。”

過了一會兒,唐婷見我似乎平復了,便說道:“我們去那邊避一避,大小姐祭奠結束,就送您過去。如果您要去別的地方,也可以。”

我點了點頭,看到他們對著石碑鞠了一躬,轉身去了一旁的山壁。當他們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我才放鬆下來。

我已然沒了力氣,只能用兩臂支撐著,一步一步,匍匐到墓碑旁,再慢慢靠下來。

倚著石碑,彷彿倚著他的胸懷。

我什麼都做不了,只顫抖著用手指拂過“天啟元年”和“天盛十五年”等字眼。

眼睛能看到的世界,也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我只感覺到胸前濡溼了一大片。

死的人解脫了,就要徒留別的人,在這苟活嗎?

我欠了你多少淚珠兒,還沒還完嗎?

我到底,在做什麼?

許是爬山爬得久了,身體漸漸有些不支。手指死死地摳住地上的土,企圖能夠撐起我的身體,慢慢坐起來。

可是失敗了。

我倒在了地上,望向天空,看著厚厚的雲層,只感到指尖那涼涼的氣息,由面板滲入骨髓,驟然緊握住我的胸口,扼住了我的一切。

生則同衾,死則共穴。

可我與他,生未曾同衾。

如果我躺在這,閉上眼睛,就算共穴吧?

可是,不算的。

這是衣冠冢,他不在這裡。

我連共穴,這種再卑微不過的小願望,也不能了。

唐婷在銅爐裡放了足額的炭,我躺在地上,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寒涼。當我淚眼枯竭、一片乾澀的時候,恍惚望見遠處有一隻蝴蝶風箏,在天涯的盡頭飄搖。

因為有那一線牽,所以它飛得再高,也會回到放飛它的人手中。

而我的線似乎斷了,無法降落。

我相識的每一個人,都如同梳子掉了齒一樣,一個個離我遠去。

是我經過了這一世的時光,還是時光經過了這一世的我?

可最後,什麼都沒留下。

每個人都期盼著我堅強。我知道。我也能做到。

可是我等了很久。我固執地認為,多等一會兒,就會多靠近你一步。

你早已步出了輪迴,可我仍在塵世彌留。我不需要誰救我,我只想要和你一起,一起經過。我還在等。

輕寒啊。

我會降落在哪裡啊?

輕寒啊。

你看見了嗎,一切快結束了。

輕寒啊。

你怎麼,不說話啊。

意識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吟誦。

“峭寒催換木棉裘,倚杖郊原作近遊。最是秋風管閒事,紅他楓葉白人頭……”

我是在山體搖動中醒來的。

在轟隆隆的巨響中,我只感到周圍的山峰都在轉動。若不是在西川長大,地動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我幾乎以為自己誤觸了什麼古墓機關,真的永久長眠於此了。

如果能夠真的長眠於此,似乎,也不賴。

但,我還有事情要做。

天已經黑了,萬籟俱寂。我似乎深陷在無邊的黑暗中,只有身邊的銅爐,那點紅炭還發著暗紅色的光。

“蕭玉聲?唐婷?”

我嘗試著呼喚,可是直到山谷的回聲傳入耳中,我都沒聽到任何迴應。

他們去哪兒了?我正在疑惑,感到手指已經麻木,忙坐起身來,驚愕地發現,我的手裡,竟然握著一隻面具。

是銀質的面具,在炭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

由於緊握太久,我的掌心,甚至都壓出了面具形狀的印痕。

微微地疼。

我坐在炭火旁,一籌莫展。

知道他們是不會拋下我的,可現在這裡沒有別的人,四下裡也越來越潮。早上出門的時候,就不時能看到燕子低飛,山間氣候多變,大雨隨時可能落下來。我要坐在原地等嗎?

想了想,我將面具藏在懷中,摸索著從祭品裡尋出一隻蠟燭,點燃了慢慢走向白天唐婷她們休息的石壁。

可是走近了,也沒有他們的痕跡。

只有我的隨身包裹,靜靜地躺在那兒,說不出的詭異。

我等了一宿,蠟燭燃盡了,也沒等到他們。時節已是夏末,真不知道如果沒有那隻爐子,我這一夜該如何煎熬。

朝陽升起後,我拉緊了衣衫,嘗試著從來時路回去。

“這些年,我常常會來這裡,發現這附近很像古人說的迷魂陣……我隨便說的,意思是,這的地形很奇……如果在這裡修個什麼機關,可能永遠都不會被人找到。”

唐婷的話,總不自覺地在耳邊繚繞。

“表姐要去璧山嗎?劉姐夫還在那……表姐,應該要去看看他的吧。”衛陽的話,我越想也越疑惑。

他們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還留下了一隻面具,是不是在向我暗示什麼?

我不敢多想。

可是兜兜轉轉,一直走到中午,也沒繞出去,那塊荒涼墓地,也找不到了。

幸而遇見了一個樵夫,他見我落魄,把我引到家裡來休息,夫妻二個給了我些吃喝,說可以送我回璧山。

淳樸的鄉音,聽得我很溫暖。

“大姐我跟你說,幸虧這會兒還不是深秋哦,要不然你找不到路就出事了。”樵夫絮絮說道:“冬天山裡面經常遇到這種事,有的人都要冷死了,還要脫衣服。我們看到他們的時候,有的人是衣服都脫了幾件死了,有的人還把雪抱懷頭死了,我們都見怪不怪了。”

我點點頭,原來這是個很正常的事。

看來很多事情,也許都像金蟬脫殼一樣,內有玄機。

那……

這家人過得很是簡樸,過了好一會兒,一個孩子似乎下了學,樵夫的妻子便問:“今天從三叔那裡學到什麼了?”

我心裡一動,三叔?什麼三叔?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

就像在宜豐客棧一樣。

那孩子望了望我,喝了口水,張口就背:

“惻惻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夜深斜搭鞦韆索,樓閣朦朧細雨中。”

這首詩!

樵夫大嫂剛想誇誇孩子,可只聽咚地一聲,我站起身來,有些慌神。

他們有些詫異地望向我,我才發覺自己失態了,也忙跟著笑道:“這孩子的叔叔是教書先生嗎?啟蒙很早呢。”

說著,手悄悄藏在裙子褶皺處揉著,剛剛起來過猛,胯骨磕到了桌子角,可能現在已經一片青紫了。心已經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了。

“哈哈,不是得。對面的桃花山來了個斯斯文文的人。他說自己叫三書,說是啥子修書、編書,也教書 。這周圍的娃兒些有福氣了!”

我笑笑,對那個孩子招招手。

“這首詩背得很好呢,你真聰明!”

樵夫大哥也笑道:“二娃兒,嬢嬢問你話嘞!”

“三書叔叔說,這首詩特別美,讓人感覺很幸福!”

“你,你說什麼?”我只覺得頭腦一陣發暈。

“提起它,就會想到喜歡的人的名字!”

“……”

“哎喲,你娃兒,毛都沒長齊,曉得啥子是喜歡哦!”樵夫大嫂笑著走過來,食指颳了刮孩子的鼻頭,“點都不害臊!”

他們似乎又和小孩子笑了一會兒,可我已經一句話都聽不進去了。只感覺整個人的血液都被迅速排空,四肢也冰冷了起來,手心也沁出了不少冷汗,但眼前,卻有一片陽光,照射進了我的心房。

陽光下,能聞到土地乾淨的芬芳和麥子清甜的香,還有能綿延到永遠的金色麥浪。有一個人坐在我身旁,撓著後腦勺,在我的耳邊輕輕道:“我覺得,這首詩像你的名字……像你的名字一樣美,讓人覺得很幸福……”

可現在這個傳播幸福的人,是誰呢?

會不會是他?

一定是他!

我揉了揉發脹的額頭,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個樵夫大哥和大嫂面前,可是此刻腦子已經一片空白了,眼前的一切也迅速模糊起來。

僅僅三四步路,我卻感到一切都那麼慢,那麼長,彷佛走過了一生。

我激動地拉著樵夫大嫂的袖子,能看到她縫了一塊補丁的袖子,也在跟著顫抖,揚起了不少灰塵。而我已經無心去管自己是否失態了,只有些語無倫次地問:

“你們說的三書,是不是——是不是一個人,呃,姓劉的,三十多歲,也可能看起來四十多歲——不對,中年人,他,他身量很高,頭髮斑白,就是,兩邊頭髮都白了,臉還年輕的……不是,有些老了,然後,然後……“

“大姐,別激動,慢慢講嘛。”大嫂早已扶住了我,拍拍我的後背,溫和道。

我也知道自己太慌了,理了理思緒,調整好了呼吸,重新說道:“孩子的老師是不是一個姓劉的人?個子很高,有些白頭髮,戴著半張銀色面具的,有點好看,也,也有點嚇人的,對不對?”

大嫂聽了我的話,看了樵夫大哥一眼。

樵夫大哥笑道:“是不是姓劉,我們不曉得,倒是面善得很。二娃兒也是兩個月前,被那個三書叫過去在那旁聽。”

被叫過去……旁聽……惻惻輕寒……很幸福……

我再次平定了一下呼吸,內心的鼓點已然在瘋狂敲響,即使我不想去相信一些事情,也不得不去追尋了。

但我仍努力穩住身形,朝著樵夫大哥,深深地鞠了一躬:“桃花山在哪?請您辛苦一趟,我現在就去。”

他們夫妻倆對望了一眼,驚愕地看著我,再三挽留。

“這位客人,現在不早了。回來天就黑了,看不到路,要下雨了,危險的。”

“天黑也沒關係,我找人。”

“找那個老師嗎?”

“不,”我深吸了一口氣,“找我的丈夫。”

樵夫大哥送我到了桃花山村口,告訴我沿著河流,一路向裡走就是了。

“大姐,我只能送你到這了。今天過節,您確定在這裡找人嗎?”

“謝謝大哥,你趕緊回家吧。我,也要和我的家人團圓了。”

我辭謝了他,揹著他妻子送我的斗笠,慢慢前行。

這裡沒有戰爭,沒有硝煙。歲月很緩慢,就像桃花樹下流淌過的溪水一樣緩慢,只不過,現在飄過的是桂花,但也一樣的寧靜。

一路上見過的人似乎沒有煩惱,更沒有痛苦,有的只是寧靜歲月下的閒適和恬淡。

正是我曾夢寐以求的生活。

可是……

“你問嘞是劉老師啊?他住在那半邊桃花渡口那兒,你沿著這條路往裡面直走,有個教書地方那兒就是了!”

“好的,謝謝小哥啊。”

“哎喲,這個劉老師是個好人哦,教娃兒些讀書都不收錢!”

這回的路人告訴我,那個“三書”的確姓劉,只不過,他沒有面具,也沒有燒傷。

我一面走,一面疑惑,細細思量這幾天發生的事。

蕭玉聲不在我身邊,貿然行動可能會有危險。

可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

這樣想著,暮色漸近,有些零零星星的河燈,從河的那頭飄來了。

燈火闌珊,可我,卻不意興闌珊。

不遠處忽然爆發一陣喧譁,我眯起眼睛看過去,竟是三二十個孩子,每個手裡拿著幾隻河燈,鬧吵吵地奔來了,我連忙摁住一個女孩子,問:“輕……劉先生呢?”

那女孩伸手便指河面遠處划船的身影:“老師放了好多燈,說有事捉魚去了!”

我點了點頭,女孩立即鑽回孩子的隊伍中,也遞了我一隻河燈,唧唧喳喳地跑遠了。

攥緊了手裡的包裹,腳步朝著女孩指著的方向迤邐,竟然有些無措起來。那會不會是輕寒?

他……會不會還願意記起我?

我是不是有些莽撞?明明所有人都告訴我,他不在了,就在昨日,我剛剛祭拜了他。只是一句詩、一張面具,我就找過來……

這樣,真的合時宜嗎?

我在做什麼?

可是……

我低頭瞧了瞧河燈,是很簡單的桃花樣子,中間寫著整齊的幾個字:

豐盈時念不忘初心,苦寒處望幸福安康。

我已然拿不住那隻河燈了,記憶如同潮水湧來,幾乎要把我的清醒全部淹沒。

“只要你能幸福,我就可以放心;我能安康,你也能夠放心。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呢?”

除了他,沒有人會在河燈上這樣寫了。

“顏夫人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如果她不想讓人輕易找到,就不會留下那麼多線索;如果想要讓人找到,就不會給出一些錯誤的東西。”

“顏夫人的一些看法,可能與我的一些想法暗合了……人總是會跟與自己見識相同的人走得更近……現在,我覺得我與顏夫人的距離很近。”

不知怎麼,輕寒說過的這番話一直在我腦海裡來回翻滾,像山谷裡呼喚的回聲,久久不絕。

我想到擅長機巧的唐婷不知所蹤,而蕭玉聲也不見蹤跡,心底有一些清明,也有一些不可置信。

這天底下,真的存在巧合嗎?

思緒漸漸膨脹,我發現自己已經記不起輕寒的模樣了。雖然只是一二年沒見,可他在我的腦海裡,竟然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是誰?我們究竟有沒有真正在一起過?

我們到底是熟悉的人,還是陌生人?

曾經的那些回憶,都是真實的嗎?

我究竟,在做什麼?

雨絲漸漸連綿成線,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湖岸的沙石,一面取過斗笠,戴在了頭頂。

走著走著,腳下竟然越來越輕快,有時走路不穩,濺起一些泥點子,我都毫不在意。

一蓑煙雨任平生。

也無風雨,也無晴。

太陽西沉,暮色漸近。遠處亮起闌珊燈火,而我的心,只在那片孤舟上。

一切會這樣簡單嗎?

那會是,他嗎?

這樣想著,我的心竟有些焦急了,只感覺一切都那麼慢。

船那樣慢,雨落的那樣慢。

自從上次,他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了我那深深的一吻之後,一切都那麼慢。

每一天,都是相思的煎熬;每一刻,都在提醒我,他不在我身邊。

那船漸漸靠岸了,划船的身影脫下了蓑衣,露出藏藍色的矯健身形,一手抱著一隻略微破舊的魚簍,指尖掛著一串油紙包;另一手提了把油傘,一躍上岸。長臂一甩,撐開傘大踏步而來。

是十多年前,我每天挺著大肚子,在家門口等過的,熟悉的身形!

我的眼眶立即酸了,張了張口,想打聲招呼。我有許多許多話想對他說,可是,嗓子幾乎打了個死結一樣,我努力嗬呀了好幾回,只能聽到自己無力的喘息,竟然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又試著抬了抬手,不知怎麼,手臂忽然有千斤重一樣,不管我怎麼使力氣,都僵在那裡,不能動一絲一毫。

天地很大,我只看得到他一人。

可當我想努力看清,淚水卻又將視線打糊,那個身影頓時扭曲成一團,無論怎麼辨認,都無法讓我立即認清。

我又有些惱恨。

為什麼他不來接我,而是要我折騰千萬裡,追尋著他?

我已經變得不再是我了,可是他,還會依然給我一個微笑嗎?

那人的身軀微微佝僂,可仍舊是那樣高大,那樣鮮活——寬闊的肩,細瘦的腰,筆直修長的腿,都是我熟悉的樣子——只是不知道哪裡,讓人覺得微微陌生。

他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像有感應似的回過頭,正瞧見包袱不知何時已掉在地上的,身子發抖的我。

他停住了,清靈的雙眼眨了眨,然後又偏過頭去,看了一眼泊在岸邊的船。似乎也有些不可置信,終於,他慢慢轉過頭來,也睜大眼睛望著我。

這次我真的看清了。

是——

是……

輕寒!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

那人就是,我的輕寒!

我想衝到雨裡,抱住他。

我想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就這樣抱住他。

我想撇下所有我擁有的一切,緊緊地抱住他,只管用盡力氣去親吻他,去他的名分,去他的矜持,去他的皇貴妃大小姐!

我只想有我和他。

每次睡不著的時候,我都在幻想,我們每次見面的場景,然後期望在夢裡找到他。

可每一次,我都夢不到他。思念了他千次萬次,我竟然沒想過,我們會在雨中,這樣傻傻地對望。

我沒有任何力氣說任何話,做任何動作,他好像也一樣。

他的眼睛,正如我死死盯著他一樣,那雙乾淨深邃的眸子也直直地,看著我。

時間似乎靜止了。

我的呼吸,也靜止了。

兩個人都像兩尊泥塑一樣,除了雨絲仍舊在落下,世間萬物似乎都靜止了。

終於,我感到有些力氣了,向前走了一步,幾乎與此同時,他也朝向我過來了。

在距離彼此只有一尺的時候,我們又默契地停下了步子。

他仍舊在看著我,我也一眼不眨地在看向他。

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來。是給對方一個安慰,還是表達自己重逢的喜悅?我已經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喜歡看我笑,可是我的眼梢,仍舊有大滴大滴的淚珠兒滾下來,我能在雨天的寒氣裡,感受到那種滾燙,那種炙熱。

但我的眼神,依舊不想離開他。

我從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視線裡,能大致看出來他的容貌,似乎要比去年年輕些。原來燒傷的部位,疤痕不知為何竟然淡了,不再猙獰。只不過,比他原本黝黑的膚色更淺一些,兩種膚色相接,似乎有些突兀,可在我眼裡,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容貌了。

沒有人比他更好看了。

我已年近不惑,蹉跎半生,見過太多人,也走過太多路了……

可我現在十分幸福,因為我能,看得到他。

我甚至能在他的眼中,看到我的模樣,我幸福地笑著,也幸福地流淚。

而輕寒,也似乎如我一般激動,淚水甚至比我還多些,想伸出手來觸碰我的臉,可是那隻手又在打著傘,眼睜睜看著它在半空中停住。他望望自己抓滿東西的兩手,他嘆了口氣,卻也沒丟下,只嘴唇一開一合,聲音是那樣沙啞:“輕盈——我,我終於,等到你了。”

他不來,那我來吧。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氣息仍舊有些發抖,幾乎用盡了一輩子的力氣,在臉上勉強堆起一個笑容:“輕寒,我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我感覺自己才是真正的復活了,只管朝著他的懷裡猛撲過去,緊緊地抓住他。

我要抱著他!

他的身形晃了一下,我聽見魚簍砸掉在了地上,有鮮活的魚兒在泥地上彈跳著。他抱著魚簍的手臂此刻自由了,也緊緊貼上了我的後背,那隻大手在我的後背輕輕滑過,能感受到油紙包隨著他的動作,也在輕拍著我,告訴我,一切是那麼真實。

終於,他手裡的那把傘,也落在了地上。

雨絲緊緊地擁抱著我們,而我們,緊緊地擁抱著彼此。

他將手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臉上,而我也抬起了頭,將自己的呼吸送給他。

余光中,我僅能看見一些燈火,在雨中輕輕閃動,替我們燃燒著唇齒的溫度;我僅能聽見這淅淅瀝瀝的秋雨,落在地上發出沙沙聲,也在替我們訴說著離別之苦。而我們的唇瓣,此刻卻沒有其他能做的,只毫無牽掛地貼合在了一起,無聲地纏繞著彼此的味道,和相思的眷念。

兩顆心,也終於毫無牽掛地貼合在了一起。我們,等的太苦了,等的太久了。

只有此刻,不知天地為何物。

只有地久天長。

“輕盈,”當我們都已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終於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溫柔的看著我:“真的是你,太好了,真的是你……我以為,我等不到你了……”

我忙握住他的嘴。他又輕輕拉住,親吻了一下我的指尖。我的眼淚又止不住了,再次將他抱緊。

“輕寒,我是你的輕盈。”

“好。”

“輕寒,你是你嗎?”

“是我。”

“輕寒!”

“輕盈,我是你的。”

“輕寒,你說的,有緣終長聚。”我忍不住抽噎起來,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後肩。

“對,吾心終如一,我只有你。”他把自己的臉頰,緊緊地貼向我的,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後腦,也似乎有些貪心的,聞取我肩窩的味道。

又不知道彼此安慰了多久,我忽然打了個噴嚏,他忙撿起那把大傘,甩幹了上面水,又遞給我。

我握住傘柄,上面還留著他手心的餘溫,讓我冰涼的手指感受到了真真實實的暖意,此刻又那麼讓我貪戀。

他是真的。

真的。

只見輕寒彎下腰,撿起我的包袱,又收拾了掉滿地的物件,隨即站直了。可他太高,我拿著傘夠不著他,他一抬頭就磕了一下,傘沿立即落了不少雨珠在我的鞋上。

“真沉。”我將傘一推,他忙接過傘,舉在高處。我則接過了他那串油紙包,我們二人並肩向前走。

“輕盈,我剛還在想,我那套蓑衣,缺個斗笠戴,你就來了。”輕寒的聲音,依舊是那樣清朗。

“那送給你了。”

我笑著從背後取下斗笠,抖一抖上面的水珠兒,有些促狹地踮起腳來朝他頭上一扣。

“別鬧別鬧。”他踉蹌了一步,停了下來,把頭伸向我,柔聲道:“輕盈,我看不見路了。”

伸手從他頭上摘下斗笠,我真正的看清了他的面容。

怪不得先前感到有些陌生,原來他沒戴面具。

他的容貌恢復了大半,他大抵還是我最初的那個輕寒。

只是,歲月給他的眉梢眼角,刻上了許多印痕,許多我不在他身邊的印痕。

“輕寒,你老了。我也老了。”我感嘆。

“你還是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一樣。”

“這竟是胡說了。”

“我是真的這樣想的。”

“你沒看見,我的頭髮嗎?還有我的臉,也憔悴多了。”

“這樣就更好了。”

“更好?”我一時有些怔住,不知道做什麼反應好了。

“對,”他轉頭看了看我,目光堅定如磐石:“這樣,我們就一樣了。我們現在就可以,毫無顧慮地在牆根下曬太陽了。”

“……”

“輕盈,這一次,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我剛要說什麼,卻見他將傘換到捧著魚簍的手上,空餘的另一隻手一把將我摟過,開口道:

“輕盈,你走快些,肩膀都打溼了,我們趕緊回家換衣服。”

我還停留在他剛才的話裡,一時回不過神,不知道應該回應他的話,還是說些別的,只無意識拍他道:“是你腿太長了!你走兩步,我要走好幾步。”

“你走的慢還怪我。”他終於露出了一個自在的笑容。

“你怎麼,話這麼多?”我繼續拌嘴。

“哎哎,那我不說了。”

“你還有理了。”

“還真的有,”他晃晃手裡的魚簍,笑道:“今天撈了兩條鯉子,晚上有湯喝了。”

我們走到他的住所,是最簡單的三間小屋。院子裡支起了不少棚子,雨漸漸大了,我來不及欣賞,似乎看見了一些泥方塊。

“聽說你現在叫三書?什麼胡書亂書瞎編書。”我逗他。

“這又是亂講了,”他笑著開啟門,然後把傘擺在門廊上,“是教書、修書和印書。”

“嘁,這個紙包放哪兒啊?”

“放在立櫃上就好,注意別打翻了花瓶。”他絮絮說著,打了一盆熱水,找出兩件衣服,把給我的衣服放在椅子上,轉身拎著另一件鑽進了隔壁的廚房。

“哦。梳子在哪兒?”我將斗笠掛在鉤上,打開了頭髮。

“就在北窗底下,那有個鏡子匣。旁邊架子上淺顏色的兩條手巾是你的,深的是我用的,你別拿它擦腳就行。”他頭也不抬地道。

“你說得我想擦腳了。”

“那你就賠我一條新的,我不介意。”

我收拾完畢,輕寒已經張羅了簡單的飯菜。一碟炒麵筋,一碟炒菌子,一碟什錦泡菜,簸籮裡疊了幾塊松花餅和桂花糕,配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雞湯,裡頭飄著筍片。

他坐了過來,像耍戲法一樣,手裡變出了一碗肘子扣肉,端到了我面前。

“這麼豐盛,不怕我膩嗎?”我食指大動,捧起飯碗,笑著看向他。

“今天比較簡單,如果你覺得油膩,我還有老鷹茶。”他說道。

我又看著那碟泛著紅油的醃菜,笑道:“現在能吃辣了?”

“還不能。給你留的。”

我夾了一塊蘑菇吃下去,有些驚訝。

“輕寒,你手藝進步很大嘛!”

“一個人久了,也要過日子啊。”他笑笑。

吃完了飯,我收拾碗筷,他拿去廚房清洗乾淨。看著他清洗的背影,那寬闊的肩膀和細窄的腰身,我不禁走過去,從後面環住他的腰,把我的臉緊緊埋在他的後背。

許久,他轉過身來,低下頭,眼光深深的鎖到我的臉上。

而我的目光,也不禁被他吸入,久久痴纏。

這時,輕寒輕輕抬起手,撫摸我的臉頰。我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繭子似乎更厚了一些,還有他的指尖,也格外輕柔地撥動我的鬢角,似有三五綹髮絲,被他挑松,虛浮在我的耳側。

他的指腹,便也順著這些髮絲,描畫我耳廓的形狀。

“輕盈。”

“……”

“讓我看看你。”

我忽然有些不自在:“有什麼好看的?”

“你知道的,我,我每天都想這樣看著你。可是,之前不能……”

我不自覺退後一步,他忙擁住我,雙臂緊緊把我抱住,在我耳邊輕輕說。

“輕盈,沒事了。”

“輕盈,沒事了。”

“輕盈,我會照顧你的……”

一萬種心緒,在他安慰我的瞬間,又一次全部迸發了出來。我不太想哭鬧,可是眼淚它不爭氣,撲簌簌地往下掉,很快又把我的臉清洗了一番。

“輕寒,你沒有心嗎?”

“輕盈……”

“你真的沒有心嗎?你,你好……”

他低下頭,將我的淚水吻走。吻了數次,才輕輕說道:

“我的心,放在你那裡。”

我的啜泣戛然而止。

“你說什麼?”

輕寒放開了我,牽著我的手走到了裡屋的榻上,拿了一隻軟枕枕在我背後,隨即坐在了的對面,膝頭靠著我的膝頭。他的大手,也輕柔地握住我的手,陣陣暖意從他的掌心傳來。

“輕盈,我的心,放在你那裡。”

“……”

“你說,讓我等你。”

“……”

“我,我就在這等。”

“……”

“對不起。”

“……”

“你走以後,我真的發作了。我該安排的都安排了,算了下自己時日無多,正好杜炎回來,帶來潼關破了的資訊。我就知道,裴元豐是一定會出兵的。”

“你都那樣了,還在想這些?”我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了。

“我想,如果他出兵了,他妻子需要有人照顧的。我後來就和杜炎去山裡,讓藥老他們出去了。”

“那時你說藥老在山裡配藥……”

“是真的。”

“……”

“藥老聽說有白雲觀的人在那裡煉藥,很感興趣,就去山裡了。我讓他走的時候,他就把煉好的新藥留給我了。我知道,沒有藥引,那也不過是念想罷了,送走藥老,我也沒力氣,就在那睡著了。”

“那,後來呢?”

“後來,素素來了,她把南宮離珠的血也帶了過來,我就讓他們走了。”

“……”

“那天晚上,我醒了。但,感覺像在地獄裡,有許多許多火在身上燒。我想到了老師的那句話。我燒了集賢殿,現在,報應終於要來了。”

“……”

“我難受極了,慌亂中我的面具掉了。我想撿起來,卻又摔倒了,感覺心那裡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讓我……”

他看了看我蒼白的臉色,忙抱緊了我,又轉過話題繼續道:“但我不想讓查比興他們發現我,我,我就躲起來了。”

“為什麼?”

“我怕他們找見我,我想一個人,安靜的離開。所以,我就封閉了五識。可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衣服上,浸滿了黑血。連臉上的傷疤,都脫了皮,碎了一地。我的面具,也找不見了。”

“你躲在哪裡,他們找不見?”我的疑惑更多了。

輕寒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終於,慢慢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外面的雪已經化乾淨了,而自己被一片帷幔包裹著,我倚著的,是瑞宗仁皇帝的牌位。”

他一說瑞宗仁皇帝,我就想到了被淡淡光芒包圍的母親,以及她溫暖如春風般的眼神,和那句溫柔的——

“輕盈,江山為重,可是,你也要幸福。”

是母親……

我腦中忽然有一道閃電飛過,發出的聲音也瑟瑟發抖:

“你哪天醒來?”

“三月二十五。”

三月二十五,三月二十五……

正是,裴元修出海的那一天……我的刀沒能擊中他,沒想到,這竟然給了輕寒一條生路。

原來,是他們兩個一起“重生”了。

母親……

她的一副乾坤圖,讓我和輕寒的命運有了糾葛。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她用梵唱,把我送到了輕寒的身邊。

而她,又用生命保佑我們死而復生……

不知道她,有沒有在地府,和父親重聚呢?

“輕寒,我有一句話要問你。”

“我聽著。”

“你是不是,有一天知道了你要毒發,也知道你能解毒?”

“是。”

“那你為什麼……”

“因為我不確定。”

“……”

“我不確定,我是否真的能解;我也不確定,如果我順利解了,天下會變成什麼樣。”

“……”

“但我知道,我在世人眼裡,不能活著。”

“……”

“我必須,讓裴元灝知道我死了。”

“……”

“於是,我就讓送三江口捷報的人,看到了我毒發的樣子。”

“你到底,是怎麼解的?”我還是有些不明白。

“是永生之門。阿藍在我回璧山調兵的時候,給我的。她告訴了我解毒的方法,用起來也是很複雜,要先服用生藥,讓氣周身執行九九八十一天;再服死藥,激化毒性……”他頓了一下,繼續道:“稍有意外,我就熬不過去了,而我,我答應了你,不再讓你看到我毒發的樣子……讓你再經歷一次,看到我毒發,痛不欲生的樣子。”

“可我……也真的痛不欲生。你知道嗎?”

“輕盈,對不起。”

“輕寒,你應該告訴我的。”

“我知道。我也不想瞞你,可那會兒顏輕塵派了蕭玉聲來傳話,我認為,他說得有道理。”

“……”

“無論我活著與否,只要天下一定,我就沒有活路了。”

“所以,你又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他看著我的眼睛,良久,吐出一個字:“是。”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我一直疑惑,從三江大壩回來,輕寒似乎對解毒一點也不急,還邀請裴元灝來過年,一住就是一個月!

明明,明明我親眼看見他練太極劍的樣子越來越精神,可是,我後來怎麼就信了裴元灝的話!

“輕盈?”

“你是不是從三江大壩回來那會兒,就準備好演這齣戲了?”

“對。”

“為什麼?你當時說要讓他見識西川的風土人情,在這裡生活一次。你還有別的什麼打算?”

“有的。最重要的是,我要讓他親眼看到,我們的生活是多麼幸福。”

“……”

“他只有見識到了這種幸福,才會相信,如果我不是真的沒辦法了,絕對不會放棄這種生活。”

“……”

“而透過他,再告訴你,你的反應,也最真實。”

“……”

“那時候,他才會真的相信,我死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會對我怎麼說,又會對我造成多大的傷害?”我憤憤,聲音也變得尖刻起來。。

他想了一想,輕輕攬住我,笑道:“輕盈,你知道,我去過很多次紅葉寺。去年,終於想起那裡曾有一個遊方和尚,說了好些怪話。當年我掃地的時候不懂,這回,終於懂了。”

“什麼話?”

“人要見三世,才會渡三生。一世見自己、二世見天地、三世見眾生。”

我垂下眼眸,心理隱隱咂摸這句話的意味,一股酸楚驟然湧上心頭。

那年我決心告別西川,用顏輕盈的死,換嶽青嬰的生,想做一個普通的姑娘,如果是見自己;而我被輕寒從冰冷的河水裡救出,我隨他的心看到了江南,看到了將破碎的天下,是見天地……

那我服用了死藥再轉生,尋找他的一路,也算見眾生了。想到這,我不禁苦笑起來。

卻聽他道:“只可惜,我竟然是反過來的。”

我抬頭,有些愕然地望向他。

秋風從窗縫裡擠進來,他霜染的兩鬢飄起幾縷銀絲,有一搭沒一搭地垂落在耳側。

是啊,這就是輕寒。永遠把天地眾生放在前面,到最後,才見到自己。

這就是我的輕寒!

“所以,我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向死而生,才能絕處逢生。”他說道。

“……”向死而生!

“只有死,才能永生。”

“……”

“我必須要在你心裡死一次。”

“……”

“也只有這樣,我也才能等到你。”

我已經釋然了,一心想逗他:“那你還和裴元灝那樣說?讓我不要回頭?”

他苦笑了一下:“可我不知道,他要封你皇貴妃啊。”

“真不知道嗎?”

“……”他一噎。

“你說實話。”

“……”

“你還說什麼你該安排的都安排了,唯一安排不了的……”

“是啊,我不能再安排你了。”

“哦……啊?”

“我每次安排,都是把你推向深淵。”

“……”

“所以我讓他善待你。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你的命運,由你自己安排。”

“可我也沒讓你躲起來,向我母親一樣詐死啊。”

“是你讓我等你的,輕盈,你忘了嗎?你還讓杜炎他們,捎同樣的話給我。”

“可是……”

“你讓我等你,我相信我能等到你。所以,無論我生、我死,我都在這裡等你。”

“……”

“我答應過你,不再讓你看我毒發的樣子。但,我會等你回來。”

“……”

“考察了捨身崖的地形後,衛陽和唐家秘密幫我建造了一個機關,這樣,可以保證別人無法輕易發現桃花山這個地方。我就躲藏在這裡。”

“……”

“我相信,只要我在等你。你一定會回來。”

“……”

“只是沒想到,輕盈,你,竟變成了這樣……”他再一次把我抱緊。

“還好,我已經挺過來了。”看到他這樣,我也沒有情緒了,只在他的肩窩裡,找了一個舒適的位置,蹭了蹭,抬頭衝他笑著說。

“你是怎麼想通的呢?”

“事在人為。”

“啊?”他也驚訝了。

“你說過,他是皇帝,如果我們倆要事在人為,需要做什麼。”

“你,還記得。”

“我這些年,從來沒有忘記過。每一時,每一刻。”

“……”

“輕寒,你就不怕我不懂,誅心而亡?”

“你怪我,騙了你嗎?”他看著我,有些愧疚。

“是啊,你是慣犯了。”

“我以為,你會懂的。”

“我也以為,我會懂。”

“……”

“可我花了很大的代價,才懂。”

“我知道。”

輕寒沉默了一會兒,答道。

“你知道?”

“我知道。”他點頭。

“為什麼?”

“輕盈,今天早上,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什麼夢?”

“我夢見你倒在我的那個墳前面……後來我又夢見了許多許多事,我好像變成了你一樣,經歷了許多你的事……我,我夢見你對著太妃的靈位說,你讓我不要再經受那些痛苦了,如果真的要有人來承擔這些痛苦,那——”

他停頓了一下,沒有繼續,只靜靜地看著我,眼睛似乎有點溼潤。

“你還說,你願意替我承受那樣的果,哪怕,和當初的集賢殿一樣,遭受烈焰焚心之苦,也在所不惜。”

我想到當初傅八岱迴應那句“不得好死”時,說的“種什麼因,結什麼果”,看來,輕寒的果報,還不在這一時。

“輕寒,我原諒你了。”我不再糾結,對他笑了笑。

“……”

“你在揚州救了我一次,我也在法場救了你一次。”

“輕盈……”

“我在吉祥村拋棄過你一次,你也在集賢殿拋棄過我一次。”

“輕盈,我……”

“你在界河主動接過我一次,現在我也主動來接你了。”

“真的嗎?”他有些恍神。

“輕寒,我們扯平了,沒有下次了。誰也不要再欠誰了,好嗎?”

“好的!”他認真的點了點頭。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相視一笑。 我不再想聊那些正經事了,直接一個大力將他按在身下,用雙手捧起他的臉。

“輕盈你……”

“輕寒,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鐵家村,有什麼事情沒有做完。”

他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我看著他,三十大幾的人了,竟然還會這樣。便也笑著湊近了,輕聲道:“君子有始有終,不會的我可以教你。”

“輕盈,還是我……”

忽然,我聽見門“吱呀”地一聲被打開了,一個清脆的童聲響起。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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