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莉:你走得很遠嗎?

培爾:對。我要到海外去。

卡莉:那麼遠?

培爾:對,而且還要更遠。

——易卜生:《培爾·金特》第三幕

正如《浮士德》分為上下部一樣,《培爾·金特》也可以分為前後兩部份。前三幕,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行為浪蕩滑稽笑鬧的青年形象,他有著福斯塔夫式的玩世不恭,堂吉訶德式的理想主義;後兩幕,代之以中年不擇手段的狂熱進取、老年的迴歸和重新體認自我。在這個意義上,培爾又像是北歐的浮士德。

然而培爾金特不是福斯塔夫,不是堂吉訶德,更不是浮士德,他是“他自己”。

第三幕的結尾,培爾捨棄了所有,包括家中將人生消磨在等待中的索爾維格、即將離世的母親。他用一場令人心酸的遊戲,送別了母親和她一切的打罵和親吻,從此離開了家園,告別了山妖之鄉。

他為什麼離開?他離開了要去做什麼?

時近中年的培爾在摩洛克海岸講述自己的“金特式自我”,這是“一連串的意願、憧憬和慾望”,是“種種幻想、嚮往和靈感的汪洋大海”。這可以看做是金特式哲學的起點。培爾金特的遊歷,是一個“成為和保持自我的過程”——在培爾金特的眼中,無論在何處,是撒哈爾沙漠還是開羅瘋人院;無論他的身份是什麼,是皇帝、先知,是歷史學家,他永遠是他“自己”,這種想法為他的種種怪誕行為,提供了庇護所。當面對斯芬克斯謎題:“他是誰?”的時候,培爾回答:“他是他自己。”這或許可以看做是金特式哲學的自然流露。

培爾金特的遊歷,是一個“成為和保持自我的過程”。

反諷的是,第五幕中金特遇到了青年時曾戲弄過的老邁的山妖之王,他驚駭地發現,自己的一生並不是在“保持自我”,而是踐行了山妖們的箴言:“為你自己就夠了”。他成了自己口中的“不折不扣的利己主義者”。“你不是皇帝,你只是一個大蔥頭!”他認為自己就像一個洋蔥頭一樣,一層層地撥開,內裡只是空虛。

培爾是個山妖嗎?克爾凱郭爾區分了兩種絕望——一種是因為無法成為自我,另一種起因於成為了自我。晚年的培爾面對鑄紐扣的人,他急欲向對方證明自己的獨特性,但他發現,無論是證明,自己曾保持過本來面目,還是證明自己有著非同常人的罪惡,都無人可尋。可以說,培爾的絕望是雙重的。他的自我讓他脫離了人類的範疇。但他又無法確知,自己是否真的是他一直以來認識和保持的自我。

人性與妖性的結合,或許對培爾是個更恰當的定義。早年的他放浪形骸,與三個尋找山妖的牧牛女同床共枕,他說,“我是個長了三個腦袋的山妖!”雖然當山妖王要求他徹底成為山妖時,他拒絕拋棄人性,但妖性卻從此伴隨他的一生——更準確的說,培爾的妖性是與生俱來的。

山妖是超善惡的。

它們不單單是神話形象,也不單單是對現實的抽象隱喻。而妖性,則更像是本能,像慾望和激情。在這一點上,培爾身上的“妖性”同尼采所謂的酒神精神,又有了契合點。

真實的培爾和外人眼中的培爾是分離的。就像劇中的“瘦子”尋找的培爾並非現實的培爾。

“永恆之女性,指導我們上升。”索爾維格以培爾的救贖者形象出現——

培爾:我自己,那個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實的我到哪兒去了?

索爾維格:你一直在我的信念裡,在我的希望裡,在我的愛情裡。

培爾在索爾維格膝頭睡著了。他像浮士德一樣被天使救贖了嗎?這個問題就像他的“自我”究竟在哪一樣,是個無答案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