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宮之後,多半時間都是在冷宮裡的,並不怎麼有機會親見如今這後宮是個什麼情形。

在昭和宮短暫的歲月裡,雖然知曉了妃嬪們被明面恩寵實則冷落的事實,但儲安徐三位美人過分瀟灑隨意,便讓我也覺得其餘這些妃嬪們應該都是無所謂的,活得應該也很自在逍遙。

可到底還是有溫賢妃借瑤美人之手殘害一眾宮妃的事實,我也聽惜蕊在我耳邊唸叨過許多嬪妃相殘的故事。

這後宮就像個危機四伏的江湖,沒有恩寵傍身,便只能倚靠家世自保。

若是沒有依仗,就只能淪為砧板上的魚肉,泥地裡的螻蟻。

而要平息這些紛亂,就得有一個能從中調停坐鎮的皇后。

這個皇后要寬宏體恤,要公正嚴謹,更緊要的是,能有鎮住六宮的威勢。

所以,她不一定要是皇上最喜歡的人,但一定要是一個合適的人。

很明顯鳳華不合適。

我也不合適。

太后倚在靠背上,目光幽幽地看我。

“你可知我為何讓你去住那間院子?”她問我。

我搖搖頭。

她看著我道:“你院裡的那顆古樹,吊死過一個棄妃。”

這我倒是聽說過,詳情就不知了。

“那是前朝宰相之女,先帝的容妃。”她緩緩道:“我先時問你,為何於尚書和周太傅當時不肯阻止宰相謀逆。”

“為何?”

“因為他們各自的女兒,都在這後宮裡,被容妃殘害死了。”

“覺得奇怪嗎?”她接著問道,“明明是宰相之女犯的罪孽,卻要報復在先帝身上?”

我愣了一霎,而後緩緩垂下了頭,輕嘆了口氣。

“不奇怪。”

我反問道:“那時的後宮,想必被這位容妃殘害的妃嬪,有不少吧?”

“對。”太后語聲低沉,說來仍有不忍。

“先帝忌憚宰相的權勢,不敢嚴懲容妃,想來是任其跋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他這個人,說於心不忍,但處處掣肘,可偏偏又不思圖變,只守著自己一腔深情和安穩,不願變一變這後宮局勢,以此來修正一下朝堂局勢。”

“說到底,是他不在乎這些人。”

皇帝對一人的深情,其實就是對後宮裡其他人的絕情。

帝王絕情如此,臣子自然是寒了心的。

太后說此話時,語音裡滿含憤恨,那憤恨之下,又藏著一絲痛意。

她突然嗤笑一聲:“活該他最後被禍及自身。”

我回過味來了:“所以鳳華皇后其實不是生病,而是被容妃下了毒?”

太后補了一句:“還有太子落水。”

我心頭一驚,之前聽聞的故事浮現出來了,當今陛下在八歲那年仍是太子時,有天不慎跌入後花園池子裡,高燒了一場,經太醫幾番診治康復後,便開始了和鳳華皇后的疏離,而同寧妃親近起來,甚至住進了寧妃宮裡。

“這些……都是容妃所為嗎?”

我有些驚顫,並不能理解一個人的用心何以險惡至此。

太后卻一轉方才的憤恨,悠悠嘆了一句,“求而不得,自會瘋癲。”

語氣裡似乎還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您,也很喜歡先帝吧?”我忍不住問出口。

她聞言瞬間怔了怔,垂眸良久,才苦笑了一聲。

“孽緣。”

她抬眼望向北方,像是遙望遠處,“我那時在北疆活得好好的,好不逍遙,被家父送進宮時心裡一千個不願意,”她頓了下,恍惚露出點笑意:“可我一見到他,就不想回去了。”

“只一眼。”

觸及心扉,她像是心裡堵了多年,忍不住傾吐一番,竟喃喃續道。

“你見過北方的大雁嗎?”她望著我,眼裡湧動著一層光,“我們那的大雁,一生只有一個伴侶,若是你打下來一隻,另一隻就會跟著飛下來把自己撞死殉情。”

“我一直想找一個像大雁一樣的男人,見到他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找到了,可是,”她的聲音忽而哀慼下沉,“他的雁不是我。”

她凝視著我,彷彿穿透了我在看另一個人,“為什麼你們這麼幸運?”

我緩緩搖頭,幸也不幸。

太后卻沒搭理我,兀自說著:“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她,又有多羨慕她,那是我最喜歡的男人啊,也是我最夢寐以求的感情,卻都只屬於她。”

她盯著我就像盯著那個人一樣,似怒又怨,有種將要撲上來的錯覺。

然後,她緩了緩息,語調哀慼下去。

“後來,我見過了她,才知道她確實很好,值得他喜歡。可我還是難受,為什麼不能是我?”

她的表情太過沉溺而悲痛,我有些不忍,試圖開口安慰道:“後來就是你了呀。”

“呵,”她苦笑,“大雁失去摯愛只會殉情,哪裡會另覓新歡?”

我不解地僵住,沒有言語。

鳳華皇后走後,先帝便將她封為繼後,為她修造行宮,這些,難道不是出於寵愛嗎?

她望見我的神色,大約是猜到了我所想,神色漸冷,語氣也冷淡下來。

“我們之間,只有一個交易。”

我瞬間明瞭,“關於太子和復興溫家,對嗎?”

她讚賞地看了我一眼。

果然,溫家自被聖宗遣至邊關這麼久,除了送寧妃入宮,便幾乎再未入過京都之地,怎麼偏偏就這麼湊巧,趕在經筵之亂時出現了。

“所以,自太子落水那時起,你們便開始聯手了?”

太后坦然:“我一直在伺機,可偏偏他們到那時才肯信宰相一族心懷不軌,有心僭越。”

我追問道:“你們的交易是什麼?”

太后竟然十分坦誠,脫口便道:“我替他們籌劃如何反擊,他讓我溫氏一族重回京都。”

“所以照料太子和繼承後位是附加的嗎?”我迫不及待想了解尋光與她之間真正的關係。

她卻突然嘆了口氣,“李紀容太狠了,她給鳳華下的毒,讓她形容枯槁,壽命驟縮,體內毒素還會傳染給親近的孩童,惡意昭昭。”

原來如此,難怪小太子要移居寧妃宮裡,要跟親生母親生疏隔離。

他那時還那麼小,就已經親歷了這殘忍的的惡毒和痛苦。

我心裡驀地一痛,想跑回冷宮去抱抱他。

“你那時,對他如何?”我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

雖然心知這問題有些多餘而無用,但我就是希望能聽到那時有一個人對他好,能讓他少些痛苦。

太后聞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有答話。

良久,她才錯開眼神,像是收住了什麼情緒,語調恢復如初的冷淡,才道:“他那時已經八歲了,他知道這些悲劇是因為什麼造成的。”

我抬頭看她,她已經恢復了原先那副矜貴漠然的樣子。

“所以他會成為一個沒有真心的帝王,不需要感情的束縛,理智地均衡朝堂,穩固社稷。”

……頓了會兒,她緩緩道:“如果沒有你的出現。”

“所以,您將我關入那個冷宮,就是想要以那棵樹來警醒他,是嗎?”

“是。”

她說罷看著我,似終於覺得有些不忍,輕嘆了一聲道:

“我不想害你,我也知道尋光有多愛你,可就是這份愛,不該留在這皇宮。我同你說這些,也不是想讓你理解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帝王身上,除了情愛,揹負更重的是朝堂社稷。”

我聽得有些頭疼,端起茶杯來飲了一口,才對她道:“你害怕陛下重蹈先帝的覆轍,害怕在這後宮前朝又釀出一出慘劇,所以覺得讓黎歡代替我就可以?”

太后:“她會是個好皇后,也是陛下現在最需要的皇后。”

說罷,她轉頭問我,頗有幾分認真:“你覺得還有其他更合適的人選嗎?”

“那倒是沒有。”

我想了想,依照目前的局勢看,黎歡確實是當朝皇后的最佳人選無疑。

四妃裡剩下的兩位,貴妃陳家也是跟皇家有淵源的名門,但後輩日漸不成器,家風敗壞了許多。

而淑妃林家家世也好,但卻有一個被溫其行帶出來的驃騎將軍,頗有隱患。

黎歡自然是最合適的那個。

“只是,”我凝了凝神,看向太后,“您真的捨得背叛母家嗎?溫將軍還等著您把溫賢妃捧上後位吧?”

她聞言看向我,臉色平淡無波,眼神卻堅定不容置疑。

她說:“我們祖輩世代教導,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搶。”

她語氣輕緩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可褻瀆的信念。

我差點忘了,她也是將門之後啊。

溫其行馳騁沙場披荊斬棘,卻還不如她能守住這份赤誠忠義。

我又覺得有些好笑:“陛下和黎歡還覺得您是站在溫家這邊的,對您防範著呢。”

她輕嘆一聲:“皇上以為我想讓他立白露為後,我是故意為之,我縱著白露,讓他們覺得事情仍在掌控之內,才不至於有暴動。”

“是嗎?”我神色一凝,盯著她,“您確信,他們就對您沒有懷疑嗎?”

她倏然一震,隨即身子有些癱軟下來,低聲喃喃:“我近來確實察覺到,哥哥似乎已經看出我的心思了,他有許多事宜已經不再與我商議了。”

“我不知道溫將軍有沒有看出您的心思,但我知道溫賢妃近來串門串得勤快得很。”

太后眼神一立,盯向我。

我調笑道:“看來您最近是光顧著盯我了,不怎麼關心您這個看起來‘只知道跋扈卻沒什麼心計’的親侄女啊?”

後面的話我刻意強調了語氣,太后果然眉頭微蹙。

我便趁勢繼續,“賢妃娘娘最近去了德月軒三次,去了雲水宮兩次,雲錦宮兩次,還去了萬春宮,昭月宮,另外還約了沉嬪、燕嬪、顧昭儀等幾位娘娘在春景臺賞花,聊得可都是不亦樂乎呢。”

這些訊息是我託苻蘺去幫我盯來的,來時路上他轉述給我時還十分不解,“這不就是沒事幹串門賞花嘛,有啥奇怪的?”

苻蘺不知道,太后卻是知道其中機密的。

她聽我說著,面色便漸次暗沉下來,到最後,已然一片灰敗。

溫白露見的,都是與溫家有牽扯的家族送進來的妃嬪。

名單目錄我在黎歡所批的那堆奏摺裡看過,這幾位妃嬪母家,幾乎能算得上如今的溫氏黨羽了。

前端朝堂局勢動盪,現下這麼頻繁走動,保不齊是在密謀什麼事,而她卻沒告知溫太后。

要知道原先她做什麼都要依從親姑姑太后指令的。

太后愣了半晌,一時間竟然不知所措般,有些慌張起來。

我覺得有些奇怪,她是塞上來的姑娘,何至於這點事情就能嚇到她。

她卻突然轉向我,聲氣急切:“你說你可以幫我,怎麼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