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很美,美得有些寂寞。

這是我最早開始讀川端康成的感受,讀的是他中較早的一本短篇小說集《伊豆的舞女》,緊接著看了稍晚一點的《雪國》。後來陸陸續續地看了幾本他中期晚期的作品,諸如《千隻鶴》《湖》《睡美人》《古都》等等等等。但總覺得還是不能夠說點什麼來,這篇讀筆就此拖欠了好久。

非得寫點什麼的話,我以為的川端康成隨著歲月的增長,他的筆下從描寫初戀的純潔美麗,逐漸揉入肉體老去和死亡的醜陋,但仍要用少女/少婦或純淨或美麗的軀體,才能觸及到那些在時光流逝中,漸漸舊去的存在。

在《千隻鶴》的開篇,菊治回憶起八九歲時,他在近子家看到了近子胸脯上的那塊痣:

痣長在乳房上,佔了半邊面積,直擴充套件到心窩處,有掌心那麼大。

這塊醜陋的痣在菊治心頭揮之不去,他不希望會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吸吮這樣的乳房長大,甚至對近子介紹的姑娘心存芥蒂:近子介紹的姑娘能有潔白如玉的身體嗎?據載,寫作《千隻鶴》時,川端剛過半百,隨後在1954年1月他就開始連載《湖》,並於年末完成。

在《湖》中,川端將醜陋的身體發揮到更高一個層次:銀平有雙醜陋的,猿猴般的大腳,這雙腳驅逐他去瘋狂地跟蹤女人。

銀平跟蹤女人是由他的腳寫起的:他醜陋的雙腳任由純潔的澡堂女揉捏。川端康城在這個時期的創作,已經是將美麗的純淨的事物與醜陋的骯髒的事物聯絡得爐火純青。銀平跟蹤的第一個女子,他的學生,富商的女兒久子,亦是緣於他的“腳氣”。而在《湖》一開始,銀平跟蹤的第二個女子,宮子,正直風貌年華的美妙女子,卻委身與年近七旬的有田老人。關於她生活的悲劇,如其僕人阿宸所說的:

“怎能忍心看老頭子白白吸吮你的青春血液呢?”

有田老人因幼時受繼母的虐待,討厭女人,可他到這把年紀卻又渴望佔有年輕女人的身體。川端自己寫的:

一加思索,年近七旬的老人,對一個二十五歲的情婦,尚且渴望她年輕,不免令人感到奇怪的骯髒……

一方面渴期望宮子年輕,另一方便又對二十五歲的宮子渴望著一種母性的愛。 衰老者渴望年輕,年輕者害怕衰老,到底是對美的執念。川端康成筆下即便是醜的,老的快要死去的東西,仍舊要用美來襯托,將醜惡衰老依附在美麗年輕上,顯得更加醜惡了。以至於,年輕美麗本身,因為貼在她們身上的醜陋衰老,也就空虛得只剩下美麗年輕了,而這隨時間流逝,也會消失殆盡。

關乎衰老與年輕,川端在《睡美人》中的描寫更為極致。江口老人光臨睡美人客棧,與沉睡的少女共眠。在江口看來,自己只是進入老態之醜,與這裡其他客人不同:他們都耄耋之年,悽愴,生命力不久矣。這些老人們在少女們年輕的身體上汲取生命的活力,更有甚藉此感受這生命最後一絲的溫存——在少女身邊猝死的福田老人。《睡美人》中關於美的界定,要為嚴苛一些:處女因為沉靜地熟睡,才是美的。江口老人初次訪問睡美人旅館時,他有所抗拒,抗拒與女人再一次的醜陋的邂逅……總之他認為,男歡女愛中,女人所表露的姿態是醜陋的,不潔的。在同少女共寢的第一夜最後,江口夢到自己小女兒生下一個畸形兒;隨後再次拜訪睡美人旅館,陪寢的年輕妖媚又有生氣的少女又使江口回憶起自己小女兒結婚前後,揭示了女兒婚前的“不潔”。儘管如此,江口還是立馬陷入被處女肉身的吸引中,並且維持著這家旅館的禁戒,維護著老人們的尊嚴。

“死一般地活著”這句話,勾起了江口對女人的回憶。

他回憶起自己那個乳房出血的情人,想起某次旅行萍水相逢的既沉穩又盪漾的少婦,那一次又一次女人的醜態,不免聯想到女兒也會有這樣的醜態,甚至自己的母親也是。冬夜裡,江口一次次向這些個年輕美好的肉體尋求溫暖,尋求母性的庇護。他愈發意識到自己也將步入耄耋的境地,會愈發的衰老愈發的醜惡,在處女身邊壓抑的性騷動逐漸轉變成一次又一次未遂的惡念,最終都被冬夜裡搖擺起伏的浪濤吞噬了。

寂寞得,滲進骨髓。

川端康成在寫作《睡美人》時,剛年過六旬,與江口老人差不太多。想起川端早年間寫的《參加葬禮的名人》、《十六歲的日記》,和《伊豆的舞女》這類帶有強烈的個人生活印記的私小說,再看他在六旬初年攢出來的《睡美人》,難免有些想入非非。

讀書筆記|川端康成的醜惡

讀書筆記|川端康成的醜惡

(《伊豆的舞女》1974 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 )

在川端最早的的文字之一,《十六歲的日記》裡就以寫生式的筆法記錄了川端爺爺臨終前的時光。幼時失去至親,到送走相依為命的爺爺時,才不過十五歲,他終於成了孤兒。川端在《十六歲日記》後記中道:

“啊,我太不幸了,蒼天大地將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了。”

於此可以看出,“孤獨”可以作為川端康成一生寫作的根源。從最早的寫生式的筆觸,到後來如潺潺流水般的初戀《伊豆的舞女》中,都滲透著一絲淡淡的傷感:

我任憑淚泉湧流,我的頭腦恍如變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來,後來什麼都沒有留下,頓時覺得舒暢了。

”(《伊豆的舞女》末尾)

他站在門口望著廢墟。堆積起來的紙灰吸足了雨水的滋潤,靜靜地死去了。

”(《靜靜的雨》末尾)

川端在文字以外的意境是越來越美了,這倒是一直延續到他中晚期的作品,即便是描寫醜陋的衰敗的事物人物,也仍能讀到一種無以言復的詩意。

在《湖》的尾聲,銀平在他那雙醜陋的腳的感召下,來到捕螢會的現場,候了幾天終於又見到他的少女。在人群騷動的護城河邊,散播在河上的螢火蟲將銀平的思緒帶回母親老家的湖面上——父親葬身於此的湖,幼時起為表姐彌生丟棄醜陋的老鼠的屍體的湖……土堤青草下地泥土裡爬出一個嬰兒,勾起銀平與娼婦的一段往事。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看它有沒有醜陋的腳吧。這裡川端康成用意識流的筆法模糊了現實和幻想的界限,螢火蟲、湖、青草、嬰兒等意象的碰撞,模糊了現實和記憶的界限。嬰兒爬過來,雌雄難辨,醜的像一個怪物,銀平終究和數年前一樣逃走了。最終與一個醜陋的婦人勾搭。這個女人越醜越好,這才能讓他分清楚醜陋的現實和美好的幻想。可銀平在交歡苟合前,還是逃跑了。銀平淒涼地折回自己的出租屋,腳脖子腫了。川端在此,終於對美醜有了一個具體的詮釋:虛幻的與現實的。實在是意味深長。

除卻肉體的衰老外,還有另一種衰敗瀰漫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

《千隻鶴》與《湖》中都提及一個階層的沒落:戰前的貴族/富家們的沒落。到了《古都》,昔日斜陽則撒在整個古城京都裡。

《千隻鶴》裡,菊治的父母輩們逐個死去,他與父親生前的情婦的女兒太田小姐都自主的或者被迫的面臨大宅變賣、捨棄茶道的境地。而只有胸前有那塊令人作惡的大痣的近子,守護者老一代人的茶道。太田夫人的志野彩陶,菊治父親的唐津陶瓷,在主人死後,就活似他們本人了。太田小姐還是打破了母親的志野彩陶。《湖》中,宮子生於富庶家庭,在戰後急劇衰落,最終不得不委身於有田老人;永子的家倒好像是戰後投機壯大富裕起來的。以戰敗投降為節點,舊的大家迅速衰落,新的貴人迅速上位,後者在我有限的閱讀裡不算多,但前者在川端康成、太宰治等作家中頗為常見。太宰治以他情婦為原型寫的小說《斜陽》,講述的正是昔日大家沒落的光景。

讀書筆記|川端康成的醜惡

讀書筆記|川端康成的醜惡

(《古都》1980-山口百惠 )

斜陽斜陽,如其名,古都裡傳統紡織業如夕陽的餘暉,即將沒落,取而代之的是洋人流入的收音機、化纖紡料的“熒虹燈”,點亮夜晚。不免有些傷感。新生的一代人,菊治,太田文子,苗子,銀平在川端康成的筆下,都成了孤兒,在濃霧的清晨裡不知方向的行走著。

完了。

陳同學 2015-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