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得水》講了一個性與報復的故事。

不要覺得,到最後,所有人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看起來,關鍵的轉折是張一曼和銅匠睡了一覺,把他“睡服”了。看起來,張一曼睡銅匠,是為了讓他配合照相。

很多時候,發生性關係需要一些額外的理由。比方說,看起來為了錢,看起來為了幫忙,看起來為了解決困難,其實,還有個隱藏的原因,本來就想。

如果沒有照相這事,張一曼和銅匠睡覺還得費點周折,找點理由。否則不夠名正言順。

張一曼講,自己就是個隨便的人,其實她隨便得還是不徹底。校長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好像所有的人不拘小節就是為了成大事。——錯了,很多人本來就想不拘小節好麼?成大事只是幌子。沒有幌子,不拘小節就要被人罵——放蕩,破鞋…… 有了幌子,看起來好些。

張一曼不清楚這一點。她以為自己隨便,以為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其實她心裡還是在乎的,真不在乎,後來就瘋不了。

浪子沒有意思,情痴變浪子,就有點意思了。

裴魁山這個人,心理問題很嚴重。這麼說似乎有點過,因為每個人心理問題都很嚴重。只是電影裡的裴魁山暴露出來了。

人沒事不會暴露心理問題,看起來還能人模人樣,一旦受刺激,就兜不住了。

裴魁山受的刺激是,在門外聽了半宿張一曼和銅匠做愛,聽到張一曼的呻吟。

張一曼的悲劇是打這兒起頭的。不是她不該睡銅匠,而是她不該傷害裴魁山。——問題是,我跟銅匠睡覺,怎麼就傷害到你裴魁山了呢?我是我,你是你,我倆又沒處物件。——張一曼是這樣想的,想簡單了。

想不傷害別人是很難的,是做不到的。哪怕你跟別人一點關係都沒有,只要他對你寄予期望,你就會傷害到他。所以,張一曼幹自己的事,過自己的生活,校長、周鐵男、孫佳都不覺得有啥,裴魁山卻受到了深深的傷害。

傷害的根在裴魁山自己身上,人家不是你的人,你卻想據為己有,把外物據為己有的佔有慾越強烈,受到的傷害越大。

張一曼錯就錯在,她事先撩過裴魁山,跟裴魁山上過床。她要事先不撩裴魁山,一張冷臉對著他,後面的事就沒有了。——別給人家希望,除非你能滿足人家一切要求,否則,他的慾望會把他自己連同你一起吞噬掉。

佛陀慈悲。是怎麼個慈悲法呢?你跑到寺廟裡拜佛,求佛保佑兒子考上大學。有人的兒子考上了,有人的兒子沒考上。信佛的人,無論兒子考沒考上,下次還會來。考上了,他感謝佛;沒考上,他罵兒子不爭氣。不信佛的人,考上了,他來,考不上,不來了。

來的就是有緣人,不來的就是無緣人。無緣人,就該讓他走。這次求兒子考上,下次求找到物件,再下次求發大財,總有滿足不了他的時候,他早晚得走。

如果一個人覺得,他的願望是你滿足的,只有你能拯救他,你就麻煩了。他一旦對你寄予期望,就會從你這兒得到失望、沮喪,甚至絕望,在絕望之後,愛就會變成憤怒,憤怒就會變成仇恨。

張一曼第一次錯,錯在撩了裴魁山;張一曼第二次錯,錯在撩了銅匠。

可以對隨便的人隨便,不能對認真的人隨便。

認真的人,說的不是作風正派、道德高尚的人,而是覺得世界就該按照他的預期走的人,覺得你既然給了他一次好,就該繼續給下去的人。甚至覺得你既然給了他一次好,就不能再給別人好的人。

你有一百個好,給了他一個,他還想要九十九個,那就麻煩啦。

你讓他燃起了慾望。他的慾望是一捆乾柴,你是一顆火星,挨上去,火就著了,火勢就控制不住了。你什麼不做都會傷害他。

那一夜,聽著張一曼和銅匠床上的呻吟聲,裴魁山感到遭受了莫大侮辱。他心如刀割。

這種侮辱從他後來謾罵張一曼的惡毒言辭中透露出訊息:婊子、賤人、公共廁所……

校長、周鐵男、孫佳,沒有一個人這麼罵張一曼。惡毒的言辭,呈現出的是自己的心形。自己的心有多惡毒,罵別人的話就有多難聽。

那,到底是什麼,傷害裴魁山這麼大呢?

裴魁山覺得銅匠不配。銅匠又醜、又髒、又蠢,地位十分低賤。如果張一曼跟周鐵男發生關係,裴魁山不會如此憤怒。

他巨大的憤怒來自於,他覺得自己比銅匠高階。他穿貂,穿皮鞋,頭髮油光順溜,遠在西南聯大還有人脈,他覺得自己是上流人士,銅匠是最下賤的人。

實際上,他有一百個好,抵不上銅匠的一個好——效能力強。剃了頭髮,洗了澡,脫了衣服,裴魁山根本沒法跟銅匠比。張一曼一開始就對銅匠就有興趣,不是到照相時才有。

張一曼後來說銅匠,你在我心裡,就是個牲口。她就是把銅匠當牲口用的。

很多時候,人在乎的是一張皮。佛教說人是“革囊眾穢”,光潔的外表下包裹著膿血和糞便。我們看人,也是看外在,看他的官夠不夠大,錢夠不夠多,社會地位高不高,長得好看不好看,穿不穿貂。

種種方面,裴魁山都能秒殺銅匠。但沒有用。性方面,銅匠完殺他。

裴魁山平時的一切努力,都是要掩蓋這個事實。當事實暴露,就對裴魁山造成了巨大傷害。——是的,很多光潔外表下,盛的滿滿都是不堪。很多銀樣鑞槍頭。很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裴魁山不肯正視自己的無能,要歸罪於張一曼。他是劇裡最可憐的人。

張一曼的放蕩是從來如此嗎?我想未必。裴魁山表白時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裴魁山看自己不準,看別人還挺準。真是那種人,後來瘋不了。

不是那種人,為什麼又做那種事呢?

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先前被深深傷害過。傷口無法癒合,只有傷害他人來轉嫁痛苦。

裴魁山是這樣的人,他先愛張一曼,又傷害張一曼。銅匠是這樣的人,他先愛張一曼,又傷害張一曼。

而張一曼自己,也是這樣的人。他們從頭到尾都沒變過。故事本該是這個結局。

如果不去改變自己的心,一切都是事先註定了的,只是當事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