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梨江水
《竹林中》是近來讓我看得最氣憤和諷刺的一部小說了。它是被譽為日本文學界的鬼才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代表作之一，雖然它沒有龍之介的另一部小說《羅生門》知名度高，但它的流傳價值在我看來也絕不在《羅生門》之下。
小說主要講述了一個武士帶著妻子真砂在前往若狹的途中，被強盜多囊丸誘騙至竹林深處，最後武士被殺，妻子被凌辱，強盜被抓的故事。雖然篇幅簡短，但故事情節卻毫不簡單，讓讀者在品讀過程中，不時會感到龍之介筆下所透出的疑慮和諷刺。而在那個錯綜複雜，不知誰說的是真相的案件審問過程中，卻時時袒露人性中的貪婪、懦弱與自私。
一、關於貪婪、毀滅
小說是以公堂審問相關證人和犯人的形式展開的，雖說各抒己見，但在無形之中也將整個故事串聯起來。開頭便由相關證人之一的砍柴人，講述了他在山後的竹林裡發現了一具屍體，而這具屍體就是上文提到的被殺武士的屍體。那武士為什麼要來到竹林中？到了竹林又為什麼被殺？在他死前又發生了什麼？這一系列的疑問在砍柴人說完最後一段話後而心生重重疑慮。
在一棵杉樹的樹幹下，掉落著一根繩子。除了一根繩子之外，還有一把木梳。屍首旁邊地面上的草和竹葉子上，都被踩得亂七八糟，看來那個男人在被殺死之前，一定有過一場惡鬥。什麼？有沒有馬？那個地方，就根本不是馬能進得去的地方。那裡離馬能走的路，還隔著一片竹子林呢！
那武士為什麼要來到竹林中？接下來的行遊僧、放免和老嫗都沒說出具體原因，而犯人多囊丸卻一五一十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正午剛過，多囊丸就碰到了武士和真砂。那時候，恰好趕上風一吹，把真砂頭上的面紗吹了起來。他隱約看到了真砂的臉就像女菩薩一般美麗。於是在那一瞬間，多囊丸便下定決心要把真砂搶到手。
可此時的多囊丸也意識到，要想搶到女人，男人是必死無疑，可如果既能搶到女人，還能不殺掉男人那是最好不過的。於是多囊丸就想了一個法子，想方設法把這兩口子引誘到山林裡去。
諷刺的是，多囊丸想的這個法子並沒有多高明覆雜，他只是簡單利用了下人本性當中的醜陋-貪婪，便輕易就接近了武士和真砂兩個人。
他騙武士說，前面那座山裡有一座古墳，從古墳裡面能挖出來很多銅鏡或長刀之類的東西。把這些東西都悄悄埋在山背後的竹林子裡，如果能找到買家的話，隨便哪樣都可以低價出手。結果怎麼著？沒過半個時辰，武士和真砂就掉轉了馬頭，跟著多囊丸往山路里走了。
而當多囊丸帶著武士和真砂走到竹林面前，武士早已被寶物迷住了心，他二話沒說就跟著多囊丸走進了密密匝匝的竹林。可妻子真砂卻在這時候退縮了，她連馬都不肯下，說要在外面等。而這正中強盜下懷，他正想著將武士騙進竹林想法讓他毫無還擊之力，再將真砂搶到手。
事實是，在武士滿心裝著貪慾時，他早已對外界事物毫不關心，也正是多囊丸告訴他寶物在杉樹下之後，在武士認真尋找之時，多囊丸一下就將武士打倒，再將他捆綁。
此時，作為讀者的我不禁發出了一個“真沒想到”的哼聲，同時更禁不住暗想：世上怎麼有如此單純又好騙的傻蛋，居然對陌生人的話聽之信之？倘若真有掉餡餅的好事又怎會輪得到你？
馬雲說：上當不是別人太狡猾，而是自己太貪。
而類似的話巴爾扎克也說：貪心好比一個套結，把人的心越套越緊，結果把理智閉塞了。
的確這樣，表面看是武士太過單純，別人一說就上鉤，但不可否認的說，他是因為太過於貪婪，才會財迷心竅被多囊丸輕而易舉矇騙。
可不得不說的是，貪婪的不止有武士，還有強盜多囊丸，他因為貪婪別人老婆的美色，進而起了害人之心。
欲，人之常情，但須有度，若貪婪，終會自我毀滅。
武士因為貪財輕而易舉被強盜欺騙最後招來殺身之禍，而強盜因為貪色不但傷害了別人，更讓自己也走上了絕路。
二、關於懦弱、怨恨
我們知道武士是因為貪婪，才被多囊丸欺騙到竹林最後死在了那裡，可從行遊僧和放免的描述得知，這個武士並不是一般人，要想殺他也是極其困難的。
行遊僧說：他不僅身佩長刀，而且還揹著一把弓箭。在黑漆箭筒裡，還插著二十多支箭。那個男人落得了這樣的下場，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
放免的也說：纏皮弓、黑漆箭鞘、十七支鷹羽箭——這些都是那個橫死的男人佩帶的東西。
而老嫗也回答，這個武士是她那好強的女兒真砂唯獨相好並嫁給的男人，他叫金澤武弘，是若狹國衙的一名武士。
這裡要說的是，武士階層曾是日本封建王朝國家機器的支柱，他們身上擔負著維護政權和社會治安的責任。所以傳統意義的武士應該是武功高強、睿智果敢和重義輕利的。
由此看來，這個身配眾多武器的武士應該是個以一敵十的武藝高手，然而，就是這麼一個看起來很強的人，自己的妻子卻在他面前被別的男人強暴了。
當武士在竹林深處被多囊丸打倒並捆綁後，隨之在武士嘴裡塞滿了竹葉子。然後多囊丸便走出竹林告訴真砂，說她的丈夫武士突然發病叫她隨他去看看。
聽到此訊息的真砂當然是二話不說就跟著多囊丸走進竹林，可當真砂發現丈夫被綁後，她隨即就用身上的短刀刺向多囊丸。
可奈何多囊丸身強力壯，幾個回合下來，真砂不但沒傷著多囊丸，手裡的短刀還被他打掉。之後，強盜在沒有傷害武士性命的情況下，如願以償的把真砂搶到了手。
一個在外人看來是那麼厲害的人，居然被一個強盜打敗捆綁，而且妻子還因為他的過錯，使得自己在丈夫面前慘遭強盜凌辱，這是多麼諷刺的事啊！由此足見這個武士有多麼懦弱無能。
而這裡必須要提的是，芥川龍之介在創作這篇小說時，他其實借鑑的就是《今昔物語》中的一個小故事，故事也是講一位武士和他的妻子出遠門，路上被一個強盜誘騙到竹林捆綁，隨後強盜侮辱了他的妻子後逃走。而被傷害凌辱的妻子哭著為他鬆綁，並責罵武士：你身為武士，卻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
從這個故事可以明顯看出作者對武士階層的嘲笑。而在小說《竹林中》裡，龍之介雖然沒有把真砂對武士的指責描述出來，但龍之介幾乎還原了故事原型妻子對丈夫的怨恨。從多囊丸的回答就可以明顯感知，妻子真砂是有多麼怨恨武士的懦弱無能。
我本來也是沒有打算要殺死那個男人的。可是，正當我要丟下哭倒在地的女人，往竹林外面逃走的時候，女人突然發瘋了一般死死拽住我的手腕不肯放開。她斷斷續續、氣喘吁吁地號叫著說，要麼你去死，要麼我丈夫去死，你們倆不管哪一個，誰活著我就跟誰走。
從個人情感角度講，我很理解真砂的怨恨，畢竟，自己的丈夫是一個能擊能打的武功高手，在這樣的人身邊應該是最安全的。但諷刺的是，丈夫的厲害，卻在自己被凌辱時沒了用武之地，這是多麼令人絕望和難過的事。
可武士仍沒躲過劫難，那他到底怎麼死的？其實故事讀到最後也沒給出答案，但卻給了讀者三個版本。其中之一就是像真砂說的那樣，是她殺了自己的丈夫。可真砂為什麼要殺了他？僅僅是因為丈夫沒有保護好她就想要殺掉他嗎？當然不是。
在被強盜凌辱之後，真砂在丈夫的眼裡看到了極盡厭憎和鄙視的目光。那一刻羞恥、悲傷、忿恨充滿了她的內心，她受不了兩個男人同時看到她受辱，便用刀刺死了丈夫，可之後她這並沒有想要繼續活下去，而是試圖幾次結束過自己的生命，但最後卻奇蹟般的活了下來。
然後我做了什麼？那些我實在沒有力氣講了。總而言之，我已經也沒有那份去死的力氣了。我把短刀插進了喉嚨，也跳過山腳的深塘，用盡了各種各樣的辦法，都沒能死掉。這些就沒法去炫耀了。（寂寞的微笑）像我這樣的一個不給自己爭臉的女人，也許連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都不屑理會了吧。可是，我這個殺死了自己丈夫的女人，被強盜強姦了的女人，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到底，我……我……（突然劇烈地抽泣）
本以為相親相愛的枕邊人是那個護自己周全，值得自己珍守一生的人，卻不曾想在利益和慾望面前，自己卻被他這般對待，這怎能不讓人怨恨絕望，換做任何一個女人也一樣會如此吧！
三、關於自私、自利
艾青說：自私和貪婪相結合，會孵出許多損害別人的毒蛇。
確實。一個貪婪之人，內心一定是時時刻刻關注著自己的利益得失，而對別人的感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最終傷害別人也是在意料之中。
小說中的武士因為自私，只關注自己的貪慾，而不管妻子死活，他迫不及待跟著多囊丸往竹林裡走去。可是，妻子在竹林前卻停下了繼續前進的腳步，甚至她連馬都不肯下。
或許真砂早已感知到什麼不對勁了，或許在強盜多囊丸與他們說寶物之事後的半個小時時間裡，她就在極力勸說丈夫不要去，說其中必有蹊蹺。
可丈夫的貪慾最終勝過自己不安的猜疑，她不得不望著丈夫的貪婪嘴臉而去。這是其一。
其二，強盜多囊丸因為自私貪戀美色不惜起害人之心。他不顧及別人感受，更把女人當做洩慾的工具想辱就辱。而這只是他醜惡的一小部分。
前文我們提到過，雖然武士、真砂、多囊丸還有幾個相關證人都敘述了關於這個案情的相關細節，但每個人的回答都不一樣，唯一一樣的是，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為自己辯護，自私自利到極點，最讓人感到諷刺的就是武士和多囊丸。
多囊丸說他本來不想殺武士的，是因為真砂讓他殺得，因為他從真砂火一般的眼睛裡看到了真愛，那一刻他便決心就算被雷劈死，也要殺掉男人，讓真砂做自己的妻子。
讓她做自己的妻子—我的腦袋裡，全被這個念頭佔據了。這並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出自於下流的色慾。如果那個時候，在色慾之外我已別無他想，那我會一腳踹倒女人，去自己逃命的。那樣的話，我的長刀上，也就不會沾上那男人的血了。可是，在昏暗的竹林裡，我凝視了女人的表情的剎那間，我就下了決心，不殺死那個男人，我就決不離開這裡。
多麼無恥又多麼諷刺。明明所有的傷害都是因為自己的色慾引起的，最後搞得自己像救世主一樣。
而這還不算完，最後強盜還要強調一下自己的人格高尚，他沒有一刀就結束武士的性命，而是為他解開繩子，用對打的形式定生死，中間還不忘抬高自己抬高武士，說至今為止武士是唯一一個能跟他對打二十三個回合的人，但不幸的是最終武士還是倒在了他的刀下。
強盜好像是在告訴大家，武士的死不全是他的錯，一部分是因為真砂的慫恿，一部分是因為武士還是太弱，還有一部分是因為自己太厲害了。
而這是強盜，武士的自私更是讓人氣憤到極點。
他說妻子被強盜強暴之後，強盜不停地在旁邊花言巧語說服妻子“只要身子髒了一次，和丈夫的關係就不和睦了，我是真稀罕你，才做出如此輕狂之事，做我的老婆” 等等話語。
他因為被捆綁無法動彈，嘴裡塞滿竹葉無法說話，但他卻在不停地給妻子使眼色，告訴她不要相信強盜的話。
可是妻子好像把強盜的話聽進去了一樣，始終盯著自己的膝蓋，聽著強盜不停地言說，妻子好像被勾走了魂一樣，最後居然說出讓他憤恨不已的話“那樣的話，你就帶我走吧”。
隨後真砂被強盜牽著手走出竹林，可是正在此時，妻子回頭卻厲聲道“把那個男人給我殺掉”，說完這話之後還依偎在強盜的胳膊上。
從武士的話裡，我好像聽到他在說：我因為身子被綁，嘴裡被塞竹葉，無法保護她，但我仍沒忘記去為妻子著想妻子，我拼盡全力用自己能做的告訴她不要相信強盜的話，可我的妻子卻如此經受不住誘惑，在我被困之際跟別人走了，不但動作下賤，還口出惡言。
可這還不算完，武士不但變向說妻子不好，還在最後關頭貶低妻子的同時不忘抬高強盜。
當真砂說完要殺掉武士的話後，強盜不但沒有殺他反而將真砂踢倒在地，隨後問武士：“你準備怎麼處置這個女人？殺了她？還是饒了她？你點點頭告訴我就行，殺了她嗎？”
注意此時武士的心裡描寫：就憑這一句話，我就可以饒恕這個強盜的全部罪孽了。
明明是因為自己的貪婪、懦弱和無能，才導致妻子被傷害被凌辱，到最後，他不但不反思自己，不替真砂著想，還要極盡能力把所有的髒水潑向妻子，而強盜只是為了好玩問了他一句話，武士就聯合強盜一起討伐真砂，這又是多麼無恥和混賬。
最後看到真砂瘋了似的逃跑，而強盜不但沒有殺了武士還為他解開繩子，武士或許覺得顏面無存才自殺走上絕路。
說來說去，還是在告訴別人：強盜終於露出真面目了，自己早說過強盜不可信，活該真砂一廂情願，而此生能與這等女人為伴，真是無顏面對世人，不如以死解脫。
一個因為自私貪財不但不顧自己女人安危，而且在女人遭人強暴之後還不停惡言貶踩妻子，數落她的不是。
一個因為自私貪色不但置別人感受於不顧，而且在滿足私慾後還不忘厚顏無恥得撇清自己罪行，誣賴被他傷害過得女人慫恿。
都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斥責真砂的不對，每一句說辭都是在極力撇清自己，再將真砂推往深淵。
到這裡，可以說人性最醜陋的一面—自私自利，已經在武士和強盜的身上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而這兩個極品真是不費任何力氣就讓人憎恨到了極點。
至此，《竹林中》這部讓人看不到真相，卻看透人性的小說也就解讀完了。合上書的一刻，那種憤恨和諷刺的情緒仍積在內心久久不能散去。
而此刻的我突然想到梁實秋曾說過的一句話：侮辱女性，即是侮辱人性。不足以尊重女性，又何談人性？
儘管整篇小說的基調是都在諷刺貪婪、懦弱和自私自利，但這些所有事情的背後，都有一個既定不變的忽視，那就是真砂的安全，真砂的恐懼，真砂的情感以及真砂的感受，自始至終都是被武士和強盜踩在腳底去蹂躪的，因為這樣才導致接下來的醜惡和悲劇。
而我想說的是，不管是誰殺死了武士，這之於我甚至是更多的讀者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芥川龍之介已經讓我們看到了比較合理的結局，那就是自私自利之人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和貶斥。就算他沒有死，這樣的男人也不值得真砂繼續跟他相依相守過日子。
看不到真相，卻看透人性，這才是小說最發人深省的結局和安排，也是最具現實意義以及流傳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