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新詞、詞語混搭、比喻、移情、通感……獨特的“張腔”語言,是張愛玲在“虛無主義者的物質主義”之外,深度吸引我們的原因之一。

細賞張愛玲:獨特的“張腔”語言

語言學研究者認為,張愛玲自創新詞主要有兩種型別,一是雙音節詞組合,二是疊音詞組合。

雙音節詞組合中,一些詞語雖前所未見,但貼切鮮活,而富於表現力,如“它的題材卻貼戀著中國人的心” (《借銀燈》),“題材雖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並無豔異之感”(《憶胡適之》)。

尤其突出的是色彩詞素的組合,有兩種形式:

一是偏正式的,或是表現色彩的詞素與表現心理、生理感覺的詞素之間的結合,如“寒灰”、“凍白”、“悶藍”,或是表現色彩的詞素與表現視覺的詞素之間的結合,如“陰黑”、“髒白”。

二是並列式的,如“寬黃”、“圓白”、“低黃”等,則別具乾脆爽利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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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音詞組合也分兩種形式:

一是單音詞素加單音重疊,如“紅焰焰”、“白浩浩”、“肥敦敦”、“暈陶陶”、“滑塌塌”、“棉墩墩”、“木渣渣”等。

二是雙音重疊,如“興興頭頭”、“森森細細”、“跌跌沖沖”等等,這類詞語,無論在書面用語中還是在口頭用語中,都不多見,但被張愛玲創造出來,卻是十分準確、生動。

《華麗緣》中的“跌跌沖沖”,“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與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地在厚棉袍外面罩著藍布長衫,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常窘,一路跌跌沖沖,踉踉嗆嗆地走了出去”,十分準確地透過慌不擇路的動作傳達了主人公突然被奔湧而上的痛苦所襲擊的心理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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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飾語的使用倒未見得自創新詞,但修飾詞與被修飾詞之間出乎常的搭配,也別具特色,如“狹窄地一笑”、“怯怯的荒寒”、“鈍鈍的恨毒”之類,皆具有陌生化效果。

又如有意為之的錯離語境的搭配,也予人異樣效果。如“不慣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來便予人以驚風駭浪的印象”(《更衣記》),又如“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於小資產階級的”(《童言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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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對於色彩,音符,字眼”的極度“敏感”(《天才夢》)還體現在比喻的使用上。周芬伶說:“她的語言像纏枝蓮花一樣,東開一朵,西開一朵,令人目不暇接,往往在緊要關頭冒出一個絕妙的譬喻。”

她的一些比喻顯示了出人意料的感覺能力。《天才夢》中“生命是襲華美的袍,裡面爬滿了蝨子”,稱張氏比喻之最,不僅是張愛玲自己一生的寫照,亦是後世萬千讀者對生命的深切感受。又有一些比喻新鮮奇特,“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在腳頭,裡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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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巧別緻,是張愛玲比喻的又一特色。《第一爐香》中形容梁太太的花園說,“這園子彷彿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又形容薇龍和她的小陽臺說“那陽臺如果是個鳥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

甚至於對於習常以為醜的事物,張愛玲亦能透過比喻見出可愛之處。比如她在市場上看見兩個小孩胸前的油漬,不覺其“醜”,反而說“像關公領下盛鬍鬚的錦囊”,“又有個抱在手裡的小孩,穿著桃紅假嗶嘰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在一冬日積月累的黑膩汙穢裡真是雙手捧出來的,看了叫人心痛,穿髒了也還是汙泥裡的蓮花。”不過,也有故意刻薄的成分,“(婁太太)小嘴突出來像鳥喙,有許多意見在那裡含苞欲放,想想又覺得沒說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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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比喻不強調本體與喻體的形似,而注重其間的神似。故而她的比喻時常出人意料:“外國先生讀到‘伍婉雲’之類的名字每覺異常吃力,舌頭彷彿捲起來打了個蝴蝶結”。(《必也正名乎》)

而富於刺激性的比喻是《第一爐香》說仙人掌:“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裡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信子,花青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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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語移用,在張愛玲文字中也是一種富有特異美感的修辭手法,包括移情、移覺(通感)。

以人寫物的,如“鉛筆一般瘦的褲腳妙在給人一種伶仃無告的感覺”“初興的旗袍是嚴冷方正的”(《更衣記》),“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談音樂》)。

而《公寓生活記趣》寫得特別明顯,“自從煤貴了之後,熱水汀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構成浴室的圖案美,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實際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悽愴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那是公寓裡特別複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系統在那裡發脾氣了。即使你不去太歲頭上動土,,那雷神也隨時地要顯靈。無緣無故,只聽見不懷好意的‘嗡……’拉長了半響之後接著‘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從中,也不難看到張愛玲文字中幽默諷刺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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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愛玲的敘事哲學中,人在繁華中突然撞上荒涼,是不會在荒涼中去盤桓、探究的,而是迅速折身,緊緊捕捉現世溫暖可人的細節,“以人生安穩做底子”(《自己的文章》)。故而,在張愛玲的文字中,有一類比喻是與“屏風上的鳥”形成“參差的對照”的,有意展示“人類在一切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自己的文章》),而這類“記憶”,總是那些散落在亂世動盪之中的可喜的或可回味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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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源自張均《張愛玲十五講》;圖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