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為一名法語專業出身的金融從業者,翻譯

讓-保羅・薩特

本是件費力又不討好的差事。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我都已完完全全算得上一個外行人。然而,也可能正是這樣一個局外人,才有可能從興趣出發,欣然來啃這樣一個幾乎沒半點油水的硬骨頭。

我必須承認的是,除了純粹的興趣以外,驅使我實踐這個異想的,也有一個完成前人所未完成之事的中二念頭(笑)。作為法國哲學巨擘,薩特對法國,歐洲乃至世界的影響是巨大。令我感到有些詫異的是,國內對其著作的翻譯簡直可以用匱乏來評論。也許是我查閱能力有限,我所知的薩特的譯作,大都完成於近二十年乃至更久之前。具體到這篇薩特的入門作

《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本主義》

則甚至沒有法譯本(在此我對標題的翻譯就有異議,後面會解釋)。在網上能查到唯一譯本是1987年由周煦良,湯永寬譯作的英譯本。對照原文的話,就會發現有很多原則性的翻譯錯誤。然而即便是其餘有法譯本的著作,如代表作

《存在與虛無》

,在現代漢語日益加速發展的今天,也有與時俱進地得到新譯本的必要。

最後談一下與1987版譯本的對照。正像之前提到的,我並不是專業人員。而翻譯外國哲學著作,在我看來,僅僅單是翻譯人才或單是哲學人才,都是非常困難的。我這樣的雙無人士,就更加難免有謬誤。所以我在此也希望有相關專業經驗的讀者(如果我有讀者的話)能給予寶貴的意見。即便如此,我依舊能肯定的是,1987版譯本存在諸多問題,嚴重影響到了閱讀理解。首當其衝的要屬文章的標題。原文用詞Humanisme(法),比較恰當的應譯做“人本主義”而非“人道主義”。人道主義,Humanitarisme(法)更多的是指代一種宣揚關懷人的基本權益的思想。我們在新聞裡到處都能聽到的人道主義援助等詞語,使得這個詞在現如今的漢語裡更多具有政治及道德訴求,而非哲學層面上的。而薩特在原文所用Humanisme一詞是想指代由古希臘先哲時期(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等)發展而來的以人為本,從人類主觀性出發的思想(文中有提及)。綜上,人本主義才是比較貼切的翻譯。

我在這裡先放出目前的進度。我會根據受關注程度來把握翻譯速度。非常感謝前來賞臉的讀者朋友。

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本主義

讓-保羅・薩特

我想在這裡就存在主義受到的一些責難進行辯護。

首先,存在主義被指責說將人們引入到了一種絕望的

寂靜主義

當中,因為當所有的解決途徑都被封阻的時候,世上的一切行動就理所應當地會被認為是全然無法實現的,也就會最終指向一種默觀的哲學。而由於

默觀

是一種奢侈品,我們又會被帶回到一種資產階級的哲學中去。提出此類責難主要是共產主義者。

另一方面,我們被指摘說突出了人類的陰暗面,到處宣顯骯髒,可疑,噁心的行徑,卻忽視了那些歡愉之美,人性光輝的一面;比如天主教評論家

梅謝爾女士

就抨擊我們遺忘了孩童的笑容。大多數人都指責我們忽略了人類的統一性,而去認為人是孤立的。共產主義者說,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的出發點是純粹的主觀性——即笛卡爾的我思,也就是當人類陷入孤寂當中之時。這就使我們無法迴歸到,與其他那些在自我以外且不能被“我思”觸及之人的統一當中。

基督徒這方面,則批評我們否定了人類事業的真實性和嚴肅性,只剩下了嚴格的無動機虛空,每個人都能為所欲為,沒人再可以根據自己的觀點來評判他人的觀點和行動。

以上這些就是我今天試圖迴應的責難;也是我為何要撰寫此文《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本主義》的原因。很多人可能會詫異於這裡所提到的人本主義。我們試著看看此處用這個詞是什麼意思。無論如何,從一開始我們便可說,我們所說的存在主義是一種給人生賦予可能性的學說,一種宣稱所有真相和所有行為都離不開人文背景和人的主觀性的學說。存在主義受到最主要的責難,毫無疑問是針對我們強調人生陰暗面這點。我最近聽說有位女士,因為緊張爆了句粗口,這時她就道歉說:“我看我都成了個存在主義者了”。所以,存在主義已與醜惡相提並論;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被看作是

自然主義

者;即便此看法為真,令人詫異的是,我們所引起的厭惡與憤慨也遠遠超過真正意義上的自然主義。一個完全能忍得了

左拉

小說,比如《土地》的人,卻會在讀存在主義小說的時候感到噁心。一個依靠常理的人(這實在是可悲),卻會認為我們更為可悲。然而,有什麼比“

善施始於己

”或是“

恩及歹人反受其害,鞭笞歹人則受其惠

”還更悲觀呢?有很多常語可以被用在此話題下,且基本上表達都一個意思:不該與當權者為敵,不該與強權鬥爭,不該以下犯上,所有非傳統之物皆屬浪漫主義,所有不基於已有經驗的嘗試都必將失敗;經驗告訴我們,人之本惡,必須施以嚴法,否則將會無秩序可言。然而就是這些反覆講著這些悲觀格言的人,這些每次一見到令人或多或少有些噁心的行徑就說:“人嘛就是這樣”的人,這些沉湎於現實主義老生常談的人,就是他們指責存在主義太過陰暗,以至於我懷疑他們是否並不是因為它的悲觀,反而更多是因為它的樂觀而感到不滿。說實話,在我意欲向你們闡述的學說中,令人害怕的難道不是它賦予人選擇的可能性這一事實嗎?為了瞭解真相,我們應當提出那個純哲學層面上的問題:到底什麼叫存在主義?

由於如今談論存在主義已成了一種時尚,某位畫家或是音樂家輕易就被稱作存在主義流派,因此大部分引用這個詞的人都無法將它解釋清楚。一位

《光明》

報的社會新聞記者都以存在主義者署名。實際上這個詞如今已經被擴充套件延伸得毫無意義了。看起來由於缺乏像超現實主義這樣的前衛學說,那些熱衷於轟動與騷亂的人將目光投向了這種哲學學說(存在主義)上。然而這學說並不能在這方面給他們帶來任何幫助;實際上這是一種最不招搖,最為樸素的學說。它是專門為專業人員和哲學家準備。儘管如此,解釋起來也並不難。問題之所以複雜的是因為有兩類存在主義者:第一種是基督徒,這其中我想將天主教派的

雅斯貝爾斯

加布裡埃爾·馬塞爾歸入

其中;另一方面,無神論的存在主義,應包括

海德格爾

,和法國的存在主義者,還有我本人。兩者的共同之處,僅在於他們都認為存在先於本質,或是說,應從主觀性出發。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讓我們來考慮一件被製作出來的物品,比如一本書或是一把裁紙刀,這件物品是被工匠汲由概念而製作出來的;他參考了裁紙刀這一概念,也同樣參考了先決的生產技術。這技術是組成概念的一部分,實際上也就是一種製法。所以,裁紙刀是一個由確定方法生產出來,同時有著明確用處的物品。我們無法想象一個人能在不知道其用處的情況下將裁紙刀生產出來。我們因此可以說,對於裁紙刀來說,本質—-也就是能夠將其生產和定義的製法及質量標準,這兩者的總和——先於存在;因此像這樣的裁紙刀或是書,在我面前的存在方式是早先就被決定好的。這樣我們就產生了一種由技術角度出發的世界觀,讓我們可以說生產先於存在。

當我們想象出一個造物主的時候,這個上帝在大部分時間裡被看作是至高的工匠,無論我們考量的是哪種學說,都會涉及到笛卡爾或是萊布尼茨的理論,我們總要承認,意願隨

知性

後而生,或者至少說,意願伴知性而生。並且,上帝在他造物之時,確切地知道自己所造為何物。因此,在上帝的腦海中,人類這個概念就像是工廠主腦海裡裁紙刀的概念一樣,上帝依照概念和技術方法創造人類,完全就像是工匠依照定義和工藝來製作裁紙刀一樣。這樣一來,人類個體就具像化了在上帝知性中的一種觀念。十八世紀的無神主義哲學中,上帝的概念被取消了,但是本質先於存在這一思想並沒有。我們大概到處都能找到這種思想:在

狄德羅,伏爾泰

,甚至

康德

的理論中都可以找到。人類是人性的所有者;這種人性是一種存在於所有人類之中的,人文觀念。這意味著每個單獨的人都是人類這個普遍概念的一個特殊例項;康德由這種普遍性得出如下結論:無論是野人,原始人還是資產家都被迫歸於同一定義下,並且擁有同類基本特性。

我所展示的無神論存在主義是最邏輯嚴密的。它主張如果上帝不存在,那麼至少有一種實在之物,其存在是先於本質的。這實在之物存在於能被任何概念定義之前,而這就是人類,或者是像海德格爾說的那樣,人的存在性。存在先於本質,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意思是,人類先存在於世上,相遇,湧現,然後再被自己定義。就像存在主義者構想的那樣,如果人類是不可定義的話,那麼人類就該首先什麼也不是。(能成為的話也)僅僅是之後的事,人會成為自己認為的那樣。因此,人性並不存在,因為沒有上帝來構思設計它。人類不僅僅如同自我構建的那樣,還如同自我稱謂的那樣。就像在存在後自我構建,在奔向存在之後自我稱謂的那樣。這就是存在主義的第一準則。這也被稱為主觀性,我們以此之名而遭受非難。但是,除了表達人類比石頭或者桌子更有尊嚴,這還能是什麼意思呢?因為我們想說人是存在先於一切的,也就是說人類首先是將自己投向未來並且是有意識自我計劃於未來的物種。有別於一塊苔蘚,一坨腐爛之物,或是一顆花椰菜,人類首先是一種主觀自覺的計劃。沒有什麼存在於這計劃之前;沒有什麼存在於理想的天堂,人將首先成為自己所計劃的樣子,而不是自己意願成為的樣子。因為通常所說的意願是一種自知的決定,並且是在人形成自我之後。我可以加入某個黨派,寫本書,或是結婚,所有這一切都是一種比所謂意志更為原始,更為本能的選擇的表現形式。然而,如果存在真的先於本質,人類應對自己成為的樣子負責。所以存在主義第一步就是要給予全人類塑造自己的所有權,並給予全人類對其存在本身的全部責任。而當我們說人對自身負責的時候,我們並不是想說人對其單純個體負責,而是對所有人類負責。主觀主義一詞有兩個意思,而我們的對手以此來混淆視聽。主觀主義一方面想表達單個主體的選擇,另一方面則代表了人類無法超越自身的主觀性。其中的第二個意思才是存在主義的深層含義。當我們說人類自我選擇的時候,其實是想表達我們中的每個人自我選擇,卻同時也想說在自我選擇的同時也選擇了全部人類。實際上, 在創造我們意願成為之人的同時,也同樣創造了我們認為理應成為的人之形象的,並不是我們的某一行動。選擇成為何種模樣,也同時確定了我們所選之價值,因為我們從來不能擇惡而選;我們所選皆善,

而且,非對全體有益之事對我們皆無益處

(譯者:此處為了遵從作者原意,保留雙重否定,更容易理解的譯法為“只有對全體有益之事才會對我們有益”)。另外,如果存在於本質之前,也在我們意欲存在並塑造自己形象之前,那麼這形象就對所有人,對我們整個時代都有效。這樣一來,我們的責任就比我們想象的大很多了,因為這責任關乎全體人類。假設我是個工人,而倘若我選擇加入基督教工會而不是成為共產主義者,那麼我就想指出皈依這件事實際上對人們來說是個合適的出路,人的天國並不在凡間。我不僅僅驅動我自身:我想為所有人皈依,這樣一來我的行動就驅動人類整體。如果我要做更個體的事情,結婚生子,儘管這婚姻僅僅取決於我的狀況,或者是我的激情、慾望,由此我不光碟機動自身,更是驅使人類整體嚮往在一夫一妻制的道路上。因此,我為自己和所有人負有責任,我創造了我所選擇的一種人類形象;做此選擇的同時,我也選擇了人類。

這讓我們能夠理解,諸如

焦慮

(angoisse,),

被拋

(délaissement),

絕望

(désespoir),這些有點誇張的詞語。你們會看到,這極其簡單。首先,焦慮是什麼意思?存在主義者通常聲稱人類是種焦慮。這意思是說:採取行動並認為自己不僅是其所選成為之人,同時更是決定全體人類的規則制定者,這樣的人是無法逃避其全面且深遠的責任感的。確實,很多人並不焦慮;但我們認為他們掩飾,逃避自己的焦慮;當然,很多人相信只能驅動自己,並且他們也是這麼做的。當我們對他們說:但是如果所有人都這麼做怎麼辦?他們會聳聳肩:並不是所有人這麼做。但是實際上,我們總該捫心自問:如果全世界都同樣這麼做會發生什麼?而我們要想逃避這種惱人想法的話只能寄託於一種錯誤的信仰。那些撒謊並辯解說“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做”的,往往是一些問心有愧的人,因為撒謊這一行為本身就意味者(自己相信的是)一種基於謊言的普世價值。甚至當掩飾這價值的時候,焦慮也會出現。這就是

克爾凱郭爾

所謂的“

亞伯拉罕的焦慮

”。大家應該都熟知此典故:一個天使命亞伯拉罕獻祭自己的兒子。如果真的是個天使來說:“你,亞伯拉罕,獻祭自己的兒子。”,那麼一點問題沒有。但是每個人都可能尋思,首先這是否真的是個天使,然後我是否真的是亞伯拉罕?誰又能向我證明?從前有個患有幻覺的瘋女人,說有人給她打電話,下指令。醫生問她:“跟您說話那人是誰?”她回答說;“他說他是上帝。”那麼誰能向她證明,實際上那就是上帝?倘若有個天使來到我身邊,誰能證明那是個天使?如果我能聽到聲音,誰能證明它來自天堂而不是地獄,抑或是源於潛意識,還是由病態引發?誰能證明她們向我講話?誰能證明我真的是被選中,從而將我的抉擇和關於人類的概念強加於凡人之上。我永遠找不到任何證據,任何跡象,來讓自己信服。如果有個聲音與我講話,永遠是我自己來決定這聲音天使之語;如果我要考慮某個行為好壞與否,是我自己選擇說這行為好而不是壞。沒人指定我為亞伯拉罕,然而我每時每刻都必須做出表率之為。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這樣,就像全體人類注視著其所作所為,並以此為榜樣。每個人都該對自己說:我是否真的是那種有權讓全人類能以其行動為榜樣的人?如果不對自己說這些,那這人就是在掩飾自己的焦慮。這與那種通向寂靜主義、無所作為的焦慮無關。而是與一種簡單的,一切有責任之人都瞭解的焦慮。比如,當一個軍官負責指揮一次進攻,將一些人派去送死的時候,是他選擇這樣做的,而且實際上是他獨自選擇這樣做的。也許上級有指示一些命令,但都太寬泛,必需由他(軍官)解釋。而正是這解釋決定了十條、十四條抑或是二十條人命。他不可能在其所做的決定中毫無焦慮。所有長官都瞭解這種焦慮。這並不妨礙他們行動,相反,這是他們行動的自身條件;因為這意味著他們能預見多種可能性,當他們選擇其中一個時,就會認識到這可能性的價值僅僅在於它被選這一事件本身。我們瞭解到,這種被存在主義描繪的焦慮,還能被一種針對於所牽涉的其他人的責任所解釋。它(焦慮)不是個將我們與行動隔開的屏障,恰恰是組成行動本身的一部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