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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類的「存在」,聖經的故事是這麼講的:亞當和夏娃犯了錯,被逐出伊甸園。人世間是流放地,生活便成了一場煉獄之旅。

這並非基督教的專利,任何有關天國的故事中,塵世無不如此令人遺憾。因為人固有一死,而死亡是對生活的否定,於是永生便成為人們最高的奢望。在凡人的想象中,永生之物總是好的,不惟他們擁有的一切是美好,即連其本身的德性也是最美好的。

人們不會去想天使有什麼遺憾,或者說,「天使的遺憾」本身就是個偽命題。

文德斯在1987年拍攝的《柏林蒼穹下》,卻是一部講述天使之憾的電影。

故事中出現了兩個在職天使(丹米爾和卡希爾),自洪荒年代直到當下,他們就守衛著柏林這個地方。影片以一個航拍俯瞰鏡頭開始:原本是鋼鐵森林,卻顯出無比溫情。為貼近觀眾的理解,導演儘可能地弱化神蹟色彩,將天使塑造得像個普通人。俯瞰所見之物,即是天使的日常,同時俯瞰視角也成為天使有別於人類的一個重要標籤。

在《意志的勝利》中,瑞芬斯塔爾用類似的航拍鏡頭,將希特勒塑造成「救世主降臨」般神性的存在;而文德斯則是先以視角界定人神之別,然後盡力地將天使還原為普通人。

神性與人性

天使可以洞察每個人的心扉。導演為天使塑造了一場西柏林的群像生活,也幫助觀眾重新發現被忽略的點滴日常。地鐵上倦怠的乘客,馬路邊追蹤玩耍的孩童,以故事講述者自命的垂垂老矣的作家……所有人每天的所思所想、幸福和煩惱,都化為鉅細靡遺的呢喃聲,向亙古以來就存在、並將繼續存在直到世界盡頭的天使們展開。

鏡頭無數次略過柏林的上空,這都市的鋼鐵森林,好像一個的蜂巢,其間任何一個細如髮絲的小巷深處,都有活生生的故事在上演。藉助丹米爾的視角,觀眾聽到人世與天國的兩種聲音:人世的來自凡人內心深處的呢喃,天國的直入蒼穹的聖音。後者為天使的神聖純粹充當註腳,而呢喃聲則是俗世生活對天使發出的誘惑。

作為永恆的旁觀者,丹米爾眼中的世界是黑白的,純粹、無視時間而又暗含一種禁慾色彩。影片以黑白為主基調,只有切換到人類的視角時,世界才會恢復至五彩斑斕。以黑白為基調的色彩運用,令無數不多的幾個彩色鏡頭形成強烈反差,亦讓被我們忽略的庸常生活頓時放出光彩。文德斯對神性所表現出的淡淡的厭倦感,以及對人性毫無保留地肯定,令《柏林蒼穹下》滲透出一種文藝復興式的精神稟賦。對於丹米爾而言,亙古以來的守衛令他深入到人類生活最深處,他固然是天使,卻能比任何人更瞭解人,比任何因熟視而倦怠的人明白活著的美好。正如他反覆吟誦的那首詩一樣: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他搖晃著雙臂,步履蹣跚;

他希望溪流匯成小河,小河變成激流,水澤變成大海;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他還懵懵懂懂;

在他眼裡,一切都充滿了生氣;

所有的生命,都毫無二致。

人在童稚時,對一切充滿好奇,隨後的成長卻讓心靈上結滿了老繭。唯獨對天使則不同,因為他們永遠注視俗世生活的同時,卻永遠無法介入其間。這種旁觀者的姿態令丹米爾在面臨生活時具有了老人一般的通達,同時因為無法介入而永久地保持著初戀一般的顫抖。彩色的俗人的生活,成為對天使的誘惑。充滿生氣的世界,更是令單調禁慾的天國生活變成一種永遠無法結束的煎熬。

對丹米爾來說,享受美味和被擊打的痛感、雨點打在身上的觸感、甚至是沖人撒謊,都成為一種充滿生氣的誘惑。影片以大篇幅講述生活的失意、沮喪與哀傷,然而正是種種對生活的不滿,反倒構成了最動人的力量。毋寧說,丹米爾對人世的渴望,實際上也暗含一種對美滿的倦怠。即便連具有決定性的愛情的產生,實際上也並非被女主角的某種美德誘惑——反而倒像是被其生活中的不如意處所誘惑。羅素曾說: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探索,以及對人類苦難不可遏止的同情,正是控制我人生的三種森破卻無比強烈的激情。

丹米爾可謂是這句話最好的註腳。

文德斯透過《柏林蒼穹下》探討了神性與人性,並以一種罕見的激情肯定了人性的美好。當丹米爾墜落人間之後,會對流血新鮮,為每種顏色的名字而興奮,甚至在電影片場發現了同類——另一名豔羨人間生活、不惜墜落凡塵的天使。

1998年,布拉德·塞伯寧導演的《天使之城》,在劇情上是這部影片的翻版,卻變成了一個神仙思凡的通俗故事。

偷窺與映象

在所有涉及電影本質的心理情結中,「偷窺」可謂是最古老、並且歷久彌新的了。安德烈·巴贊曾引徵柏拉圖的洞穴之喻闡述電影起源的心理學:一批囚徒被束縛于山洞中,他們只能看到牆壁上倒映出的影子。巴贊將之視為遠古時期的電影。而在希區柯克的《後窗》中,攝影記者傑弗瑞簡直就是被縛囚徒的翻版,上演犯罪事件的對面則成了那面倒影人影的牆壁。

《柏林蒼穹下》也正是由偷窺開始的故事。天使俯瞰人間、洞察人心的異能,毋寧說正是為了展開一場最徹底的偷窺。不僅偷窺柏林眾生相可見的生活,也偷窺著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所思所想。另一名天使卡希爾在天使相睡眠被凡世喧囂而吵醒,接下來捂住自己的耳朵。這一細節暗示出,偷窺甚至是天使們的使命。

在《柏林蒼穹下》這個幾無神蹟但是卻關於天使的故事中,文德斯沒有告訴觀眾天使是從哪裡來的,實際上這個問題也沒有討論的意義——真正有意義的並非天使,而是被天使所偷窺的凡世生活。藉由這種偷窺,文德斯令影片凝聚出一種濃濃的「現場感」:如果說所有的影片都是關於過去、關於經歷、關於神話的,唯獨《柏林蒼穹下》是關於當下、關於生活的現場的。藉助丹米爾的視角,文德斯展現出了一個被刻意削減色彩、充滿禁慾意味的世界,饒是如此,它依然充滿趣味,並且無時不刻地像河流一般流向遠方,反倒是被河流裹挾的我們,卻因五色亂目而永遠失卻了童年時的生氣與渴望。

此外,鏡頭中經常出現人們看電視的場景,這也加重了偷窺的意味。「看電視」這一情景,正是丹米爾俯瞰眾生的映象,而電視之外的觀眾亦何嘗不是暫時做了俯瞰眾生的天使。

作為促使丹米爾墜落人間的關鍵人物,馬戲團的空中飛人瑪麗昂代表著愛情,實際上也是丹米爾的映象——不僅因為她的職業是「飛人」,剛出場時她帶著羽毛做的翅膀,被教訓要向天使一樣飛翔。在一個旁人仰頭看其表演的鏡頭中,畫面被切換為彩色,也暗示著她正是別人眼中的「天使」。當天使俯瞰人間的時候,他們看到的世界是黑白的,而在凡人仰頭看天使時,天使亦飛翔在彩色的穹頂之下。

不惟如此,瑪麗昂的生活,也正是丹米爾的另一種極端——可以選擇的太多,出沒於地下演出等場所,並因為與太多人相處而無法確認真正的愛情。丹米爾因天使的禁慾生活而只能觀望,瑪麗昂則因生活於五彩斑斕中太久而迷失,並渴望在一個早晨與陌生人離開,從此開始新的生活。

這樣的一個瑪麗昂,對於丹米爾來說顯然是非常動人的,不僅其面對生活時的迷茫足以感動天使的眷顧,更引起生活的五彩斑斕而導致異性相吸。

當瑪麗昂厭倦了一種生活時,丹米爾也在為另一種生活畫上句點,而當他們互相交換,似乎終於暫時找到了自己的信念。瑪麗昂亦不再相信時間能治癒一切,丹米爾卻剛剛感到時間的存在,瑪麗昂會為盪鞦韆過程中的意外墜亡而心懷耿介,飛翔對丹米爾來說則是一種本能……影片裡,曾有一名輕生者從高樓墜下,天使卡希爾為此發出痛苦的呼聲,而當丹米爾墜下時,卻意味著新生活的開始。

唯獨那個垂垂老矣的作家,他屬於那些已經完全過去的時間,而他卻依然要做那個故事的講述者。

柏林蒼穹下:天使的野望

柏林蒼穹下:天使的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