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為何要為李陵辯護? 匿名使用者 1級 2013-11-13 回答

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正當司馬遷全身心地撰寫《史記》之時,卻遇上了飛來橫禍,這就是李陵事件。

這年夏天,武帝派自己寵妃李夫人的哥哥、二師將軍李廣利領兵討伐匈奴,另派李廣的孫子、別將李陵隨從李廣利押運輜重。李廣帶領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孤軍深入浚稽山,與單于遭遇。匈奴以八萬騎兵圍攻李陵。經過八晝夜的戰鬥,李陵斬殺了一萬多匈奴,但由於他得不到主力部隊的後援,結果彈盡糧絕,不幸被俘。 李陵兵敗的訊息傳到長安後,武帝本希望他能戰死,後聽說他卻投了降,憤怒萬分,滿朝文武官員察言觀色,趨炎附勢,幾天前還紛紛稱讚李陵的英勇,現在卻附和漢武帝,指責李陵的罪過。漢武帝詢問太史令司馬遷的看法,司馬遷一方面安慰武帝,一方面也痛恨那些見風使舵的大臣,盡力為李陵辯護。他認為李陵平時孝順母親,對朋友講信義,對人謙虛禮讓,對士兵有恩信,常常奮不顧身地急國家之所急,有國士的鳳範。司馬遷痛恨那些只知道保全自己和家人的大臣,他們如今見李陵出兵不利,就一味地落井下石,誇大其罪名。他對漢武帝說:“李陵只率領五千步兵,深入匈奴,孤軍奮戰,殺傷了許多敵人,立下了赫赫功勞。在救兵不至、彈盡糧絕、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仍然奮勇殺敵。就是古代名將也不過如此。李陵自己雖陷於失敗之中,而他殺傷匈奴之多,也足以顯赫於天下了。他之所以不死,而是投降了匈奴,一定是想尋找適當的機會再報答漢室。”

司馬遷的意思似乎是二師將軍李廣利沒有盡到他的責任。他的直言觸怒了漢武帝,漢武帝認為他是在為李陵辯護,諷刺勞師遠征、戰敗而歸的李廣利,於是下令將司馬遷打入大牢。

關於李陵的評價,在其生前即頗存爭議,卻並無人能多言,因為他的案例是被漢武帝欽定而且是被族滅的。唯一替他說話的司馬遷,也受了腐刑,那還是被特殊寬宥了的;這樣誰還敢為他說話?漢武晚年雖也有所悔悟,卻也終未付諸行動。對李陵的相對客觀的評價,還有待漢武去世之後。這才有了前述的任立政出使匈奴一事。但對李陵評價之爭議,卻遠非就此而止,而是綿延千年而不絕。尤其每到特殊的歷史時期,他就會被一些人翻出來,重新貶謫或者同情一番。其目的則大都不過是借古人之行跡,澆心頭之塊壘,各抒各的懷抱罷了。

後世對李陵非議者有之,同情者亦有之。後者不再贅述;非議李陵比較著名的,是明末的船山先生王夫之。他在其鉅著《讀通鑑論》中,對李陵曾進行了十分尖銳的批判;甚至連帶為其辯護的司馬遷,也一起痛貶了一番。船山先生是我十分景仰之人。不過這裡,我將盡力本乎事實對船山先生之論作些跨越時間的評析和反駁。

船山先生《讀通鑑論》卷三武帝三十:“司馬遷挾私以成史,班固譏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較著而不可掩。如謂有孤軍支虜而無援,則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炫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獲辭也。陵之族也,則嫁其禍於緒;迨其後李廣利徵匈奴,陵將三萬餘騎追漢軍,轉戰九日,亦將委罪於緒乎?如曰陵受單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轉戰者,匈奴豈伊無可信之人?令陵有兩袒之心,單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與漢將相持乎!遷之為陵文過若不及,而抑稱道李廣於不絕,以獎其世業。遷之書,為背公死黨之言,而惡足信哉?為將而降,降而為之效死以戰,雖欲浣滌其汙,而已緇之素,不可復白,大節喪,則餘無可浣也。關羽之復歸於昭烈,幸也;假令白馬之戰,不敵顏良而死,則終為反面事讎之匹夫,而又奚辭焉?李陵曰:‘思一得當以報漢’,愧蘇武而為之辭也。其背道也,固非遷之所得而文焉者也。”

司馬遷為李陵案而橫遭腐刑,不得不長期忍受一個生者所能經受之最大的恥辱,是故“腸一日而九回”,埋頭修史以盡其先父之囑託;若於評論中有所偏發,以抒解胸中之鬱結,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司馬遷之秉守史家求真之原則,在闡述事實時,盡最大能力考證梳辨、去偽存真,也是為世所公認的。即以他所敘述之李陵事蹟為例,班固出於維護漢室需要出發,而“譏其不忠”;然而他所修撰之漢書中關於李陵部分,也大多承襲司馬遷所列舉之事實,二者鮮有差異。即宋之司馬光修《資治通鑑》,也本乎此。這就足以說明,司馬遷對李陵經歷之描述,基本是本乎事實的,而決非“挾私以成史”。為李陵辯護,是司馬遷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關節點。因為這事,司馬遷遭重創,之前與之後,司馬遷遂判若兩人。司馬遷為什麼要替李陵辯護呢? 原因恐怕有三。 其一,司馬遷開頭與漢武帝關係不錯。他本想當個模範公務員,“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報任安書》)。這樣,漢武帝對其想來也不會壞。君臣關係融洽,彼此說話可以暢所欲言。其二,司馬遷乃性情中人,他說自己“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報任安書》),後來的揚雄還稱他“好奇”,這就容易口無遮欄。其三,司馬遷與李陵,“素非相善也,趣(取)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敫勤之歡”(《報任安書》),但一旁觀察,司馬遷認為李陵“有國士之風”,是個人傑,降敵乃萬不得己。所以,出於公道而非私誼為李陵求求情,不致於被人曲解。想不到的是漢武帝翻了臉(當然,漢武帝的翻臉也非沒來由,作為三軍統帥,大將陣前投降,怒不可遏,能夠理解)。這一下,司馬遷就慘了,“受宮刑,不蠶室”,蒙受奇恥大辱。幸好司馬遷有後,要不就香火滅絕,斷子絕孫了。司馬遷是為了完成《史記》的撰寫才活下去的。不過,遭此一擊,司馬遷的追求遂異。如果說他開始寫《史記》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安書》)的話,後來,恐怕摻進了“發憤”的因素,為的是“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也”(《報任安書》)。對司馬遷的這個變化,讀者是覺察的,故貶之者謂《史記》為“謗書”,褒之者則誇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或褒或貶實一體兩面的不同表述而己。”“詬莫大於宮刑(《報任安書》),司馬遷要“發憤”,姑舉一個例子:李陵降敵,不好寫了,於是司馬遷就濃筆重墨寫李廣。“飛將軍”李廣是李陵的爺爺,能征善戰,人脈也好,死的時候“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弔唁者絡繹。可李廣難封呀,後人道:“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為其鳴冤。寫好李廣,寫李廣的遭遇,不有點“借他人酒杯,澆胸中之塊壘”的意味麼?而且也隱含著漢武帝的寡恩。孟子曰:讀書評文,必須“知人論世”(《孟子·萬章》),確是至言。以此來讀《史記》,也不啻是把鑰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