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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mories of Emanon

一個人若是擁有了人類的全部記憶,他/她眼中的世界將是怎樣的?

《回憶愛瑪儂》這部漫畫試圖去回答的,就是這個問題。

這本是個簡單的故事:一位經歷失戀打擊後外出遊玩的男子,在歸程航船上遇到了一個神秘的女子,她自稱擁有自生命源起至今的全部記憶,兩人短暫相處一夜後,翌日清晨女孩便消失了。經過若干年的平凡生活後,已近中年的男子突然在某個站臺遇到了當年的女子,此時的她無比憔悴,更已認不出男子。就在他以為認錯人準備離去時,一個女孩喊住他,稱自己就是愛瑪儂,而母親在生下她後失去了全部的記憶。故事就此戛然而止,留下讀者去感受這短暫的相遇與離別之中,未能言表的千言萬語。

自1983年起至2017年4月這三十四年間,以愛瑪儂為主角的系列小說已連載七卷且仍未完結。圍繞這個女主角的前生後世,作家梶尾真治幾乎延展出了一整個宇宙。十三年後,鶴田謙二執筆將其改編為漫畫,自2006年《月刊COMICリュウ》創刊號起連載兩年,讓這個故事再次煥發了生機。無論閱讀小說時你所腦海中的愛瑪儂是怎樣的,這部漫畫都讓我們得以一睹這位神秘女孩的真容。

手不離煙,牛仔褲配毛衫,她的打扮一點兒都不科幻。

Memories of Emanon

Memories of Emanon

如果僅就《回憶愛瑪儂》這部作品本身而言,其在設定上下的功夫也並不算多:愛瑪儂如何保證每一代都只生女性?每一代愛瑪儂的長相為何幾乎完全一致?記憶傳承隨遺傳完成後,上一輩愛瑪儂是否還能作為獨立的生命個體存在?如何在保有如此巨量記憶的同時保持神智正常?無怪乎女子在述說完自己的人生之後,甚至特意打趣說一切不過是精心編織的謊言,和男子手中那本羅伯特·海恩萊恩[1]的小說並無區別。直到故事最後站臺上女孩的出現,才終於確定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如果沒有最後這段十餘年後的重逢,《回憶愛瑪儂》只會是一個精彩的短篇故事,科幻設定的分量並不算重,故事的重心依然在兩位主角之間的情感,而非愛瑪儂的個體存在,她或許只是梶尾真治腦海中最想要去邂逅的女孩罷了。但在以小女孩之口道出真相後,最後一絲模糊也隨之消散無蹤,從男子(以及讀者)的角度來看,這顯然是個殘忍至極的結局,甚至足以給作品貼上“失戀小說”的標籤,但換個角度看,能夠進入愛瑪儂蔓延千年的記憶,並被清晰記住,是否也聊以慰藉呢?

Memories of Emanon

Memories of Emanon

自1983年的初作之後,梶尾真治以一部部續作繼續著愛瑪儂的故事:我們知曉了愛瑪儂的童年是如何度過的;她與弟弟之間的關係;她離開男子之後的經歷,如何與女孩父親的相遇,生下這個孩子。而在延續故事的同時,他也在不斷完善著這一設定,不僅以動物發情期性情的變化解釋了代代遺傳的原理,也透過弟弟的設定進一步暗示著這個世界上或許並不僅存在唯一一個愛瑪儂。

從重故事向重設定的轉變,固然是因為初作的成功讓作家看到了在這設定上進行深耕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可顯示出作者本身的實力以及原始設定本身的包容性和可延展性。擁有全部的記憶並不是多麼神奇的超能力,對某個個體而言,與其說是一種天賦,倒不如說是一種詛咒。人類個體能夠存活至今而不致精神崩潰,最大的功勞恐怕在自身的遺忘能力(當然,人類社會卻因此不斷重複自己的錯誤),而一旦失去這種能力,要如何面對這幾無止盡的輪迴?

更重要的問題是,要如何面對這種孤獨?

Memories of Emanon

Memories of Emanon

如果說《你們這些還魂屍》[2]中的主角是一個可以穿越時空限制、自給自足的生命迴圈,愛瑪儂則以另一種方式跳脫了時空的束縛。但與前者將自己的生命徹底鎖死不同,愛瑪儂綿延無盡的記憶同時也成了她“此生”悲劇的根源。長達千年的記憶讓她再也無法與任何生命只有幾十年的人類共享相同的世界觀,人類的一切悲歡離合在她眼中都會被壓縮成一個個無足輕重的瞬間,唯一稱得上重要的,將只剩下透過繁衍將記憶留存這一件事。而在揹負如此沉重的過去之後,她已被同時剝奪了現在與未來。

但這同樣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斷流浪、不斷重複過去的生命,在生存的同時成為與整個人類相伴相生的旁觀者;即便在這個過程中要一次次與他人建立再斷絕關係,一次次褪去軀殼,“謀殺”過去的自己,也義無反顧。面對這樣的存在,人類對於自身的評斷標準都會分崩離析,畢竟從嚴格意義上說,愛瑪儂“們”已經是另一個全新的物種了。

Memories of Emanon

Memories of Emanon

愛瑪儂近乎永恆的記憶,與《這個男人來自地球》[3]中永生不死的約翰·奧德曼[4]一樣,不含自身的衰老與死亡,但和他不同的是,她的記憶中包含著無數次的誕生與繁衍。面對約翰·奧德曼時,我們會感到他身上的神性超越了人性,但在面對愛瑪儂時,不難感到充溢其身體、讓這個生命如此鮮活的,更多是身為動物的本能。這也是本作最出彩的地方,在構建另一種“永生不死”模式的同時,梶尾真治也在同時審視著這種可能性對人性的影響:擁有夢寐以求的永生之後,人類真的會變得更好嗎?為獲得永生,我們又將付出怎樣的代價?

愛瑪儂的孤獨已經向我們展示了可能的代價,只是這代價不僅她自身要付,身邊的一切人也都要付。或許站在愛瑪儂“們”的角度來看,或是站在高於人類群體的視角來看,生存與傳承本身就內含一層不可避免的殘忍,如優勝劣談一般自然,但可悲之處就在於,我們這些易朽之人,或許永遠不能站到地球上空去觀看自己和這個世界。只是能偶爾跳出日常的生活,去思考這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去見證另一種存在的喜怒哀樂,或許就是科幻小說的意義之一吧?

我總覺得如果沒有最後的那場相遇,只是在下船之際戛然而止,這個故事可能會容納更多的可能性,也會更加溫暖。也許愛瑪儂講述的一切都是現實,也許她在未來會成為一個不錯的科幻小說家,又或許一切只是男子在船艙中的一場夢,但與將一切坐實、用幾十年的時間去不斷補充完善設定相比,讓這份綿延千年的記憶,變成男子銘記一生的記憶,也不失為另一種充滿缺憾的美。

[1]: Robert A。 Heinlein

[2]: “All You Zombies-”

[3]: The Man from Earth

[4]: John Old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