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既然是隨心所欲解釋這三個故事的行家裡手,就不應該被此刻我對它們的誕生所做的證言所束縛。我想使它們成為關於人如何實現自我的經驗的三部曲:在《不存在的騎士》中爭取生存,在《分成兩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會摧殘的完整人生,在《樹上的男爵》中有一條通向完整的道路。這是透過對個人的自我選擇矢志不移的努力而達到的非個人主義的完整——這三個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個階段。我希望它們被看成是現代人的祖先家系圖,在其中的每一張臉上有我們身邊人們的某些特徵,你們的,我自己的。

——伊塔洛·卡爾維諾

1960年6月

在柯西莫12歲那年一個美好的午後,海風習習,別墅的窗外嵌滿了花園裡那棵高大的聖櫟樹的繁茂枝條。柯西莫和他的弟弟第一次被允許上桌與大人一起用餐。在餐室裡,家族裡的成員和食客們圍坐在餐桌邊。柯西莫的姐姐,貝蒂斯塔,還特意烹調了湯和主菜,其主要食材是—蝸牛。

柯西莫拒絕吃下貝蒂斯塔的黑暗料理。

“你要麼吃下去,要麼馬上被關進小房間!”他們的父親這樣說。

“不吃,還是不吃!”柯西莫推開了那盤蝸牛。弟弟卻默不作聲。

於是,柯西莫的父親把他趕下了飯桌。

柯西莫走出屋門,跳上窗外那棵高大的聖櫟樹,再也沒有回過地面。

抗爭與屈從

面對同一盤用蝸牛做的菜,柯西莫和弟弟,一個選擇了抗爭,另一個卻選擇了屈從。

12歲,在大人的眼裡,還是熊孩子正當年的年紀。所有人都認為柯西莫只是一時賭氣,很快就會回到地面上來。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柯西莫的叛逆和追求自由的心是與生俱來的。他從小生活在貴族家庭中,那些循規蹈矩的繁文縟節、禮數戒律,無不潛在地激發著他本性的釋放,這是成就柯西莫超凡人生的關鍵。

弟弟一生都在為自己的軟弱感到自責,他認為是自己背叛了柯西莫。為了彌補內心的愧疚感,他會在下雨天為柯西莫遞上一把雨傘,在哥哥受冷受餓時送一些包裹和果汁。中年以後,弟弟子承父業成為一家之主。雖然翁布羅薩後來在政治上發生了急劇的變動,也從未使他經受大起大落。他始終冷靜平和,沒有強烈的激情和狂熱,平庸地過了一生。

弟弟最大的問題不是懦弱和逆來順受,而是終其一生他都從未思考過,只有改變自己,才能平衡內心的那份虧欠感。

生存與成長

在樹上度過一生,在許多人看來恐怕難以想象,但是柯西莫做到了。他在樹上打獵,搭樹屋,做吊床,甚至還建造了專門的淋浴室和廁所,把日子過的風生水起。冬天,為了抵禦嚴寒,他用獵獲的動物毛皮為自己縫製衣服,他的頭上一直戴著一頂野貓皮帽子。他的一切工具和用材都取於大自然,又歸於大自然。他敬重每一棵樹木,並與它們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和友誼。在樹上,他如魚得水,無所不能。

我們看到的世界,是貼著地面、不成比例的。而柯西莫在他的樹上王國裡,傾聽的是樹木的細胞在歲月裡刻下年輪的聲音,眺望的是遠方低吟的廣闊大海,俯瞰的是途徑樹下的形形色色的路人。他將一切盡收眼底,卻又對一切都漠然視之。他不停的思考,認真的觀察著生活在翁布羅薩的人們的生活狀態。柯西莫熱愛讀書,弟弟就從家裡的圖書室搬書給他,在閱讀中他更加充實和豐富了自己的思想。這讓我想起毛姆的《刀鋒》裡刻畫的萊雷,他們都在追尋人生的終極意義。

愛情與社交

柯西莫在他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年紀經歷了一生中最劇烈的愛情。薇莪拉與他一起在樹上追逐攀爬,在歡愉之中體驗人所具有的勇敢、慷慨、獻身、力量等一切心靈之美。但遺憾的是他們最終並沒有修成正果。薇莪拉認為“愛情是絕對的獻身,是放棄自己”,柯西莫卻認為“如果不能感到自身充滿力量,就不可能有愛情”。可見,薇莪拉的價值觀與柯西莫的人生哲學從根本上就是對立的。柯西莫拒絕放棄做自己,正如當初他放棄親情一樣,他放棄了愛情來捍衛自己的初衷。

柯西莫雖然生活在樹上,卻並未完全與人群隔離,他只是疏離了人群。在需要融入時,他都會來參合一把。他熱愛集體生活,還加入過各種職業的聯合會和行會。他會各種行業的手藝,人們喜歡圍坐在一起聽他講演。他總是渾然不覺地談起如何建立一個公正、自由、平等的世界。他與翁布羅薩的居民一起勞動和歌唱、帶領他們參加戰爭、為他們爭取利益而寫《控訴書》……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無法與他離棄文明社會的行為相匹配。也許用書中的一句話概括來的更貼切:柯西莫是一個不迴避人的孤獨者。

孤獨與自由

馬爾克斯說,“生命從來不曾離開過孤獨而獨立存在。無論是我們出生、我們成長、我們相愛還是我們成功失敗,直到最後的最後,孤獨猶如影子一樣存在於生命一隅。”柯西莫也並不例外,孤獨伴隨他的一生。

65歲那年,柯西莫的人生走到了盡頭。弟弟爬上梯子勸他回到地面,他擺手拒絕了。在一個如常的早晨,一些英國的熱氣球駕駛員在海邊做飛行練習。奄奄一息的柯西莫爬上樹梢,在熱氣球的錨靠近他時一躍而起,就像他年輕時經常蹦跳的那個樣,抓住了繩索。他的腳踩在錨上,身體蜷縮成一團,他就這樣飄走了,被風拽扯著,消失在大海的那一邊……

他深沉地熱愛著大地,熱愛著大地上的人民、動物和景色,可卻又拒絕與他們接觸。因為他懂得:“靈魂只能獨行。”他孤獨地站在高處,俯瞰大地,觀察、閱讀、沉思,渴望從中尋找出人生的意義。康德說,“所謂自由,不是隨心所欲,而是自我主宰。”他是瘋子嗎?不,他是傳奇,他擁有這個世界上最自由的靈魂。

完整的人生

卡爾維諾說,《樹上的男爵》中有一條通向完整人生的路。然而,什麼樣的人生算是完整?都說百態人生,這大概沒有唯一的答案。那麼,生活在樹上,人生就會完整嗎?顯然也不是。

卡爾維諾本身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天馬行空地塑造了一個樹上世界,這個世界裡的柯西莫集英雄主義、浪漫的騎士精神於一體,他堅持理想、堅持自我、不惜一切代價的追求自由與人生的意義。

我想,無論是生活在樹上、海上、天上還是陸地上,都一樣可以擁有完整的人生。只是,在通向完整人生的道路中,我們將如何賦予它生命,期間又該堅守什麼,值得每一個人深思。